任亮亮、夏柱智：“前半生坐牢，后半生住福利院月领千元补助，凭什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任亮亮、夏柱智】

为了保障五保户的基本生活，国家建立了社会救助制度，五保户到了一定年龄可以集中入住乡镇福利院，由国家专门聘请护工照顾其衣食住行医。

在经济发展、财政投入、社会各界大力支持下，乡镇福利院的条件获得极大改善。我们在中部地区的县域进行养老调查时看到，为保障五保户而建立的福利院可能是隐于乡村的最美小区。

初心向好，然而，当前的社会实践却存在一个越来越突出的问题，引发了普通村民和村干部的严重不满，反倒加剧了乡村社会内部的失衡。

一、隐于乡村的福利院小区

“相比于城市建筑风格，这里的福利院建筑还不够现代化；相比于乡村建筑风格，这里的福利院多少有点格格不入。”在连续调研了五、六家福利院之后，调研团队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

在一个乡镇福利院调研，院长介绍它建造于20年前时，我们都不相信，感觉哪怕说它是近两年建的也毫不过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福利院？

走进大门，是一处树木笼罩的小广场，树荫下修建了供人乘凉的长廊，右边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往前走，有几栋分散矗立的二层小别墅。

每栋楼走进门是药品柜和开水房，一层有四个房间，二层同样的布局有六个房间，每个房间内两张床，配备电视机、空调、风扇等。

按照设计，每栋别墅10个房间可以住20位老人。目前，该福利院五栋别墅小楼已收纳了约50名五保老人。

床上铺五层垫子，每年更新

从别墅区再往里走，是一块占地十余亩的菜园子和废弃不用的猪舍。菜园子种植多种多样的应季蔬菜，有豇豆、苦瓜、菜瓜、辣椒、南瓜、茄子等，据悉一部分由院里工作人员统一栽种，一部分由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自己耕种管理。猪舍在两年前还有正常养猪，后来因为疫情停止，废弃至今。不时可以看到小猫小狗路过，据介绍是五保老人们养着的。

从硬件设施来看，相较于周边的民房，这座福利院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当地最美小区了。五保户们过着诗意般的田园生活，而很多普通老人的房子修建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设施的现代化水平远不如养老院，养老方面的保障水平更是差得远了。

修建于20年前，历年多次内部更新，类似福利院几乎每个乡镇都有一座——建筑风格不同，但一定是该乡镇最为现代化的建筑。

二、过度福利化

以前有农民群众经常对我们说，乡镇福利院的生活状况很糟糕，因此一些“五保户”即使有资格入住，也并不愿意住进去。

而如今，实际情况未必如此。当前乡镇福利院的福利保障并不差，甚至在当地干部和福利院院长看来，国家的“社会救助”开始偏向福利化了。

以五保户年度补助金额来看，2016年，当地五保户享受3500元，近几年直线飙升，2022年每人享有11520元，到2023年又涨到14400元。如果算上平时节日的礼物、各类临时性的救助、医疗保障等，国家每年在一个五保户身上要花费的钱能超过2.5万元。

在调研期间，我们还听说了几个事例：

1、把吃不完的零食送给他人

福利院每逢节假日都会给老人发放零食、水果等礼品，一些福利院每次能发放15~20样，每样都是按箱或斤来算。很多老人上个节日的食品还没吃完，就又要领下一个节日的。过多的礼品成了幸福的负担，于是有一些老人选择委托工作人员把礼品送给亲朋好友帮忙一起吃。

2、被“允许”摸医生手

有一个五保老人今年60多岁，未婚，有视力障碍，每个月都要求去县里医院接受治疗，但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去摸一摸女护士的手。院方和医生在发现他的小心思后也非常“配合”，专门为他安排了男护士，且让男护士主动将手伸给他摸。

这种本该及时教育纠正观念的行为，却在医生和工作人员所谓的“善意保护”下，编织成了悉心服务老人的经典案例。

3、比普通农村老人长寿

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住在院内的老人普遍比较长寿，活到八九十岁的老人占比很高，远超当前农村老人的平均寿命。交流之后，我们将其总结为饮食规律、劳动适度、医疗精细化、有人照料、心理没有负担。

老人早餐有米饭、面条、粥、油条、豆浆等多种选择，午餐两荤两素，晚餐一荤一素，七天不重样，饮食健康，且按点吃饭。

此外，他们每天会被鼓励参与院内公共场所的卫生清理和菜园子劳动，而工作人员会将劳动时间控制在两小时内，劳动强度不大，刚好可以锻炼身体。

院内的老人身体有任何不舒服，都会被安排到县医院接受诊疗，甚至有一些老人每个月都要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去县里输液打针，事实上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出去“呼吸自由的空气”。

他们在院内期间有工作人员照料生活起居，也有低龄老人帮忙。有工作人员表示，照顾爹妈都没有照顾他们上心。

这些老人普遍没有心理负担，不必为自己或亲属的生活而焦虑。没有压力，心态好，再加上上述的几点要素，长寿自然不是问题。

某福利院的鱼塘

4、亲属过来要存款

住在福利院中的一位老人去世之后，院里通知亲属来处理后事。老人的妹妹来了之后先翻箱倒柜地找老人的存款，最终找到了近四万元。

还有一个老人去世后也是由侄子侄女过来料理后事。这些在老人入住福利院长达四、五年时间内从没有露过面的亲属，到了院内第一时间找工作人员要老人的存款，最终在老人的柜子里找到九万元左右。

工作人员介绍道，老人入住以后吃穿住用医都不用花钱，每个月还能领零花钱、赚一些院里的现金奖励，再加上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慰问；有的五保老人年轻时也攒下一点钱，少的有一两万元，多则十几万元。

令工作人员困惑的是：国家为他们这些人养老送终，亲属几乎没有承担赡养责任，即便帮忙处理后事，福利院也会按照标准发放安葬费，怎么最终老人攒下的钱就到了这些并不孝顺关心老人的亲属手中？

三、福利院生活方式在乡镇引发怨气

普通农民群众不愿意当五保户，认为那些是“可怜”人，但他们又羡慕五保户有保障的养老生活，认为“现在五保户是最幸福的老人”。

福利院院长一线照料五保老人，他们最清楚五保老人的福利待遇。五保老人衣食住行医全部有保障，且在心理上绝对是被保护、甚至是纵容的，护工对老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几个院长都说“恨不得也去当五保户了”。

给五保户的福利主要是国家财政的钱，是国家负担，基层干部没有太大意见，但是广泛的调查显示，这种和普通农民生活水平相距甚远的待遇，在乡村内部引发了严重的不公平感。

1、年轻光棍们的期待

一位村干部说，村里有很多四五十岁的“光棍”，这些光棍不同于过去是因为身体残疾、智力障碍、精神问题等造成自己比较弱势；绝大多数身体健康，只是因为家里穷、个人懒、个人不愿意等原因没能结婚。不少人到中年就开始好吃懒做，美其名曰“享受生活”，对60岁评上五保户入住福利院享受服务充满期待。

一名“光棍”分享道，现在还有分散供养政策，就算没法住进养老院，可以每个月领取一千多的分散供养金，一个人吃饭生活足够了；等到自己动不了的时候，再住进福利院也是很舒服的。

一位基层民政干部分析，按照当前的政策，不结婚的光棍肯定是会被评上五保户的。虽然评选条件较多，但60岁和有无劳动力是关键因素。因此，很多大龄光棍们会在60岁之前突击花钱，以便评选时证明自己既无存款也无劳动力。还有一些光棍们则将存款转移到省外亲戚的账户，或在省外办卡存款——目前大数据筛查已经启用，但在跨部门、跨省合作方面还有缺陷，很难筛查出来。

满足光棍、六十岁、无存款的人就可以评选五保户，很多村干部都选择当好人，反正不是基层政府和村集体发钱保障。在前几年管理还不太严的时候，有些评不上的光棍会到政府闹，因此为了维稳，一般情况下也都会给予五保户待遇。

五保户们自己种的烟叶，晾在院子里

2、服刑犯也能住进福利院

有普通村民抱怨：“村里有个人犯过轮奸罪，坐牢出来年近五十，通过吵闹评上了五保户，马上就准备进入养老院了。这种人前半生住监狱，后半生住福利院，一辈子都由国家养着，又没有作出贡献，凭什么？”

然而，这不是个例。在另一个乡镇，一名村干部介绍，村里有个“八进宫”的服刑犯出来后50多岁，也是天天到政府闹着说自己没有家人，要求给他五保户待遇。最后的结果是，他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但也住进了福利院。

一位福利院院长不满道，这些服刑过的光棍们住进福利院，不仅不收敛，反而还成了院里面的“刁民”，不服从院内正常管理，又因身强力壮将“社会大哥”的作派带入院内。安排他们参与院内义务劳动，他们说国家养着他们，招聘管理人员就是服务他们的。他们不仅毫无感恩之心，还觉得国家和社会欠着他们。

3、村民与村干部们心怀怨气

本该是兜底性的福利保障过于高福利，再加上识别兜底对象不精准，自然引起了其他群众的怨恨。

比如，一位村支部书记谈道，他勤勤恳恳为民、为党、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说不上贡献巨大也至少比五保户们强，结果那些人每个月领一千多元，而自己享受的还是100多元的基础养老金。

一位缴纳灵活就业保险的农民聊道，他缴纳灵活就业保险十几年，等到60岁才能领取五、六百元养老金，而这些五保户特别是一些多次吃牢饭的人也要享受福利保障，尤其是村里有些选择分散供养的五保户，每个月领一千多元（近几年涨到每月1400元），每天打牌喝酒，生活得可自在了，这是一种严重的不公平。

在访问时，一名福利院院长有点气愤地表示，国家给五保户的待遇这么好，对福利院的工作监督又事无巨细，要求特别严格，他每个月累死累活、担惊受怕才挣到两千多元，五保户们尤其是身体健康的光棍和服刑期满的人员，凭什么过这么好的生活？吃得稍差一点也比普通老人强，上级政府部门一旦发现还会问责。再这样下去，自己都恨不得去当五保户了。

四、一点反思

事实上，大家并不是反对国家为真正的弱势群体兜底。问题在于，兜底工作变成了高福利待遇，与普通农民、普通基层干部的待遇越来越远。而那些身体健康的中年光棍和服刑出来的光棍们，按照当前的政策，都能合法地住进去、每月领千元国家补助，这进一步加剧了乡村社会的心理失衡。

乡村社会有着朴素的公平观，辛苦劳作几十年，老了待遇却还不如五保户，其中还有曾作奸犯科之徒，这点着实让很多人难以接受。

未来，我国乡村因不愿意结婚和没有能力结婚的光棍们会越来越多。而据我们的调研，这部分群体对评选五保、生活由国家兜底有强烈期待，所以当下奋斗的动力并不充足。

因此，国家是否应该优化五保户纳入识别机制，把真正需要国家救助的五保户筛选出来，鼓励那些身体健康、有劳动能力的“光棍”继续劳动，参与常规的社会保障体系？机械地执行当前满60岁就能当五保户、享受高福利的政策，这样只会反向鼓励懒汉、光棍的存在。

建议相关部门提前研判，制定政策，避免国家过高负担、减少乡村社会福利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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