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马克之冠：石家庄“逐梦摇滚之城”，我心里五味杂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托卡马克之冠】
最近，石家庄官宣将举办“逐梦摇滚之城”音乐节。摇滚音乐界对石家庄略带戏谑的称谓“Rock Home Town”，被官方正式盖章收编，将成为此次石家庄摇滚音乐节的一个重要标签。
看到这则消息，笔者心里五味杂陈。
石家庄长期被视为“中国最没有存在感的省会”的有力竞争者，与青海西宁和江西南昌并称“三大阿卡林省会城市”（阿卡林是动漫爱好者俚语，意为容易被人忽略，没有存在感）。这次突然宣称要搞摇滚音乐会，难免让一些对石家庄和摇滚乐了解不多的人颇感诧异，似乎摇滚这种颇具后现代气质的艺术形式，与石家庄这座缺乏存在感、社会气质老派而质朴的传统工业城市是缺乏交集的。
说白点，石家庄和摇滚乐，双方在气质上差异过大，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两者会凑到一块。
在河北省石家庄市长安区拍摄的东北二环与新城大道互通立交桥（资料图/新华网）
·石家庄确实是中国的“Rock Home Town”
实际上，真正了解中国摇滚文化历史进程的人，应都知道一个基本事实：石家庄是中国本土摇滚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是中国最早普及摇滚文化的地方。
1984年，美国的一支摇滚乐队到当时还没有完全对外开放的石家庄进行了一次表演，这次来自异国他乡的音乐洗礼极大地震撼了在场一位叫邢迪的年轻人，感受到音乐启蒙的他从此对摇滚乐有了模糊的认识，并在后来组建了“地平线乐队”。这支乐队，大概是中国最早的本土摇滚乐队之一，石家庄乃至整个中国的摇滚乐足迹由此迈出了第一步。
这在那个时代是近乎于石破天惊的一件事，因为在改革开放之前，吉他一度被视为“黄色乐器”，而摇滚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毒药”。虽然改革开放后，国内的社会气氛已经大为缓和，文艺活动重新恢复生机，“八亿人民八部戏”成为过去式，但主动去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依然需要莫大的勇气。
1987年，在摇滚乐圈子里颇为知名的杂志《通俗歌曲》于石家庄创刊出版。该杂志被业内人士称为“中国摇滚乐的第一部启蒙读物”，甚至被类比为“摇滚乐的九年义务教育”。许多摇滚乐从业人员和爱好者就是从这本杂志开始，走上摇滚乐道路的。
《通俗歌曲》，被视作“中国摇滚第一刊”。图为2001年1月刊封面。
时间来到90年代初，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当时包括摇滚乐在内的现代流行音乐开始在大江南北扩散开来。在那个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套着垫肩服、扛着收录机就代表站在潮流前沿的时代，石家庄作为本土摇滚乐发源地之一，自然也不甘寂寞。
当时国内摇滚乐爱好者普遍通过打口磁带获取海外音乐资源。所谓打口磁带，指的是海外制作出来但卖不掉的多余磁带，这些磁带被作为报废品处理，其中一些为了报废，表面进行了钻孔或者开口处理。而有些则没有进行任何处理就作为报废塑料出售，一些心思活泛的商贩用极其低廉的价格将这些名义上的报废磁带买下，再向音乐爱好者出售。
打口磁带在目前已经基本绝迹了，但在那个时代，这些磁带是正版磁带，品质优良，但价格却极其低廉，只有正版磁带的几分之一，因此广受音乐爱好者欢迎。而石家庄正是当时中国北方仅次于天津和北京的打口磁带集散地，很多商贩在石家庄采购打口磁带后长途贩运到山陕、内蒙、甘肃、新疆、青海、西藏，甚至远赴中亚，其销售网络以石家庄为中心辐射了大半个中国——如果说古代有一条以长安为起点的丝绸之路的话，那么当时就有一条以石家庄为起点的磁带之路。这种特殊行业形势甚至一直延续到了CD光碟时代。
1999年，唱片机构So Rock在石家庄创立出版了有声月刊杂志《我爱摇滚乐》。它虽然不是国内第一部专业的摇滚乐杂志，却是公认的内容最具深度、权威性最高、行业信息最广泛的专业刊物。该杂志的创刊极大地巩固了石家庄在摇滚乐圈子里的地位。
《我爱摇滚乐》创刊号封面
石家庄的摇滚风气极其兴盛，来自五湖四海的摇滚音乐人汇聚此处，一起追逐梦想，燃烧青春。
当时河北艺校门口的假日琴行是来到石家庄的摇滚音乐人们集会活动的据点，它就像一座大型的音乐沙龙，包容着五花八门的摇滚乐手。许多人在这里寻获前路、成就事业，也有很多人在这里走投无路、陷入迷惘。他们在这里交流心得技巧，缔结爱情友谊，爆发矛盾冲突，或者只是简单地擦肩而过，互不往来。那时这里被称为中国摇滚乐的黄埔军校，它见证了中国摇滚乐的起起落落。
同一时期，许多本土摇滚乐队开始在石家庄崭露头角，比如《我爱摇滚乐》杂志的创立者之一晓朱，其组织的乐队“妮可”在当地就颇有盛誉。
石家庄的摇滚气质一直延续至今，最近一次石家庄以自己的摇滚气质征服国人，是由石家庄当地著名乐队“万能青年旅店”于2006年创作的乐曲《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这首乐曲以荒诞的手法描绘了一个压抑刻板的原生家庭，在当时引起了不少国人的共鸣，后来这首曲子一度引起巨大争议，甚至有过被禁播的传言。
这就是石家庄与摇滚乐缠绵悱恻的简单故事，因一次演出而意外结缘，由此踏上了一段意外之旅。甚至有人说，石家庄的摇滚气质是在一座最不可能产生摇滚的地方，产生了摇滚。
·官方主导下的摇滚还能否“叛逆”？
摇滚乐作为石家庄的一块自发成长起来的城市名片，长期以来被石家庄官方有意无意地忽略。现在石家庄官方终于把这张名片拿出来，打算以此吸引客流、促进经济、创造就业。
想法好吗？很好。
但是坦率地说，笔者并不看好石家庄的这次尝试。
原因非常简单：摇滚，为叛逆而生。
叛逆精神是摇滚乐的思想内核，可以说是“无叛逆，不摇滚”，这是摇滚乐娘胎里带出来的文化基因。
摇滚乐诞生于20世纪40年代，正是在大萧条带来的悲观和苦闷情绪中，混杂了传统乡村音乐和蓝调的摇滚乐应运而生。在大萧条的环境下，挣扎的社会大众需要一种强烈的、激昂的、快节奏的感官刺激以释放情绪、表达自我、发泄苦闷。
摇滚乐是为了满足这种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社会心理需求而出现的，这注定了它很难被主流社会所接纳，注定了它的小众，也注定了它对公权力的回避和抗拒。
这种精神在20世纪50到60年代达到顶峰。当时由于越战泥潭和经济僵化给美国社会年轻一代带来的严重精神摧残，以反抗习俗、反抗公权力、反抗政治秩序、反抗传统价值观的嬉皮士运动应运而生。反战、嗑药、滥交、流浪、公社式社群结构、街头文艺表演、地下艺术社团……总而言之，为了反抗既有政治秩序和苦闷的现实环境，西方社会的年轻人拿出了他们能够拿出的一切，使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以释放情绪和表达自我的叛逆精神作为思想内核的摇滚乐自然也在其列。
因叛逆而生的摇滚乐迎来了一个全民叛逆的大时代，可谓“金鳞绝非池中物，一入云间化作龙”。在那个时代，许多蜚声全球的摇滚乐队和摇滚乐曲席卷世界，成了人类历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文化现象。
例如著名的滚石乐队。了解这支乐队的读者可能都知道，作为一支世界级的摇滚乐队，其作品中处处显露着性解放和叛逆精神的嘶吼，这些观念在如今的西方司空见惯，但在那个时代堪称平地一声惊雷闪。
再比如1969年大名鼎鼎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这场以反战、反主流、反权威为主题的嬉皮士音乐聚会将嬉皮士运动推向了高潮，其参与人数保守估计也在45万以上，并造成了美国历史上排得上号的大堵车。轰鸣的迷幻摇滚在成千上万人的欢呼呐喊与迷醉中，伴随着毒品、酒精响彻举办地——一座名叫贝塞尔的小镇。
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现场（图/维基百科）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次音乐会非常混乱，参与人数众多，但没有发生任何一起暴力事件，荒诞不羁的嬉皮士们兑现了他们关于和平集会的承诺，这次音乐会也成了后世摇滚乐会的组织形式和演出方法的模板。
叛逆就是摇滚，摇滚就是叛逆。对摇滚乐的叛逆精神最为贴切的形容，可以引用嬉皮士们的精神偶像、著名摇滚音乐人鲍勃·迪伦的一句话：
“被禁止永远是一种没有授勋仪式的荣誉。”
摇滚乐的叛逆精神作为其思想内核延续至今，乃至于作为一种文化元素，伴随着摇滚乐一起，被应用于其他文艺形式中，扩散到现代流行文化的方方面面。
例如前段时间引发热议的现象级日本动画《孤独摇滚》，该动画的女主一度以为玩摇滚的人都是有着丰富的情感经历、混乱的个人生活、夸张的行事风格的社会人，并一直为此担惊受怕，不敢和自己的乐队同伴建立友谊。
再比如前些年的另一现象级单机游戏《赛博朋克2077》，游戏中由基努·李维斯出演的重要角色强尼·银手就同时兼具反抗大企业暴政的恐怖分子和武士乐队主唱的双重身份。而主角在游戏中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强尼·银手找回乐队的所有成员，再度出演经典曲目。
这种叛逆精神在中国本土的摇滚乐文化中也历历在目。比如前面提到的《我爱摇滚乐》，该刊物在发行之初甚至没有获得审批，严格来说算是违法地下出版物，其文案通俗到甚至可以说是低俗的地步，各种不加掩饰的粗口和荤段子张口就来，甚至因此得到了“厕所文学”的雅号。并且由于其内容泼辣、观点激进、不限于音乐本身，一度被查封后又恢复，但这段违法经历却在摇滚爱好者中广受好评，被人津津乐道——毕竟，你要是不叛逆，那说明你不摇滚，规矩如此，不爽不要玩。
另一方面，摇滚乐是一门用爱发电的艺术。
玩摇滚的人，没几个是冲着养家糊口去的，纯粹是为了图一乐。生计、开支，这些“俗事”在他们眼里权重并不高。
比如圆明园东路的北京树村是北京摇滚乐圈子的圣地，当地居民早年依靠地处偏僻的“地理优势”私自搭建了许多劣质民房，再以极低的房租出租给那些蓬头垢面穷困潦倒的摇滚乐手。这些摇滚乐手们靠着各种方法维持生计，维持乐队开支，为了生活吃大苦受大累。曾有人说他们除了拿起乐器在舞台上时，平日里基本上活得没有人样，可谓刁钻。
资料图来源：界面
在讲述北京摇滚乐的电影《北京乐与路》中，饰演主角的耿乐对摇滚乐的评价一针见血：
“北京摇滚的主要特点，是穷。”
综上所述，笔者对石家庄打算以摇滚乐为拳头招牌发展文创产业，吸引客流、促进消费、制造就业的策略持悲观态度——以政策手段去主导一门以叛逆为精神内核、不怎么在乎盈亏收入的艺术门类，并试图从中创造经济效益，说难听点，这怎么看怎么无厘头。
摇滚乐的诞生、成长、嬗变、兴旺，都与对公权力的抵触和回避息息相关。它本身就是一种排斥公权力参与的文化体系，企图依托公权力为一个排斥公权力的文化体系创造渠道、开拓市场，这多少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就算勉强凑合着强行混搭在一块了，恐怕也注定无法长久——毕竟，丢失了叛逆精神的摇滚乐，还是摇滚乐吗？缺少了核心理念的摇滚乐，观众会买账吗？能带来经济效益吗？
再或直白些，在一个连歌名“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都有可能因某些规定而被改为“口死那个石家庄人”的氛围里，以反叛为内核的摇滚乐真的能在官方主导下Rock起来吗？
这些问题，只有时间能给我们答案。
·“杀不死的石家庄”
对于行政力量来说，摇滚乐的文化资源，是一种难以开采、难以利用、难以受益的资源。
笔者认为，石家庄当地政府未必不懂这些道理，他们就是当地人，摇滚圈子是什么样的，恐怕用不着我这个外地人告诉他们，否则他们也不会捂着这么一笔文化富矿迟迟不开采，直到今天才拿出来——要知道，中国的地方政府对于地方上的文化经济资源，历来是嗅觉极其敏锐的，甚至可以说敏锐过头了，连“西门庆故里”和“洪承畴纪念馆”都有人搞，秦桧都成了旅游资源。
各地千篇一律的特色旅游小镇，各种假文物堆砌而成、以出售义乌小商品为主要营收来源的文化古城古镇，那些生态旅游农村，承包给旅游策划企业的所谓农家乐，无不彰显着地方官员对于文旅资源的透支性开采。
如果摇滚乐真是一座文化富矿，恐怕早就被开采出来了。
石家庄之所以现在把这块城市名片拿出来招揽客人，恐怕其中有颇多无奈之处。
首先，石家庄这些年并不好过。
作为一座老牌工业城市，石家庄和无数中西部内陆城市一样，在时代发展的洪流和沿海地区的竞争中逐步掉队、落寞。
例如历史上曾经是华北地区数一数二的大型棉纺轻工企业——石家庄棉纺一厂、二厂等——相继转型整合，其遗留的破败厂房和居民住宅区成了石家庄摇滚乐队的活动区域和灵感来源。
石家庄也曾是国内最大的制药产业基地，那里曾有着全亚洲最大的制药厂——华北制药厂，曾有过“中国药都”的称号，但该地制药企业在21世纪后受到沿海地区的冲击，又因污染问题被多次整改，最终迁出了这座城市。《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提到的“药厂”就是指石家庄曾经辉煌的制药产业，可以看作是文艺作品对社会变迁的一种记录。
其次，石家庄未能赶上前些年的互联网经济与不动产、金融行业的快车道，面临河北省其它城市的激烈竞争，省会地位岌岌可危。
石家庄是土拍最难以开展的省会城市之一，其GDP在1997年曾经达到全国第16名，如今下滑到40开外，被认为经济不如唐山、文化不如保定、历史不如邯郸，做题和做酒不如衡水。作为一座省会城市，却甚至连一所985、211的高等院校都没有。
石家庄的存在感低到直到这次掏出摇滚乐这个撒手锏之前，给全国人民留下的主要印象，恐怕就只剩下买瓜的刘华强，以及河北著名小吃安徽牛肉板面——这道安徽人没有听说过的小吃，和重庆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名菜“重庆鸡公煲”堪称一时瑜亮。
最后，估计是山东淄博最近的火热出圈，狠狠地刺激了一大批没落的工业城市和资源型城市。
淄博本来也是典型的逐步没落的传统工业城市，近来靠着烧烤的火热和出圈在文旅市场狠狠赚了一把，不仅把淄博烧烤这个品牌成功打响，在社会舆论中形成了良好的口碑，还实现了城市财政的扭亏为盈。
许多城市眼看着淄博爆火，于是开始搜罗自己的家底，看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货色。有些地方试图东施效颦也拿烧烤来揽客，结果被本地居民骂了回去。其他城市有的搞戏曲，有的搞喷泉，搞什么的都有，基本上是摆出一副先别管用不用得上，反正是掏出来了，总比没有好的架势。
这种各地城市一切形势转文旅的局面，实际上折射出的是广大传统工业城市和资源型城市在旧产业凋零、发展无门、增长无路的情况下，只能靠深挖乃至捏造本土文旅资源，去日益内卷的旅游市场碰一碰运气的窘境。
另外，从2020年9月开始，当线下演出行业开始逐步从疫情中恢复运营后，山东就迅速举办了9场音乐节，超过此前音乐界的大户四川、江苏和浙江，举办音乐节的数量位列全国省市第一。这也对河北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石家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明明自己才是摇滚乐的老家，怎么能被其他人截胡呢。
可以说，做出“逐梦摇滚之城”这种决策的背后，多少透露出一种当地政府为了拼经济已经黔驴技穷，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式的悲壮舍身一搏。石家庄文旅厅针对此次建设摇滚之城推出的城市宣传片《杀不死的石家庄》，既是对当年《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时隔十多年的回应，也是对平庸和落寞的宣战。
这条道路注定坎坷，注定艰难，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希望有关方面多给石家庄一些政策上的照顾，不要对文创工作的内容和形式做过多的限制。摇滚本就因叛逆而生，唱一些不中听的词实难避免，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堂堂中国，完全容得下一两声年少轻狂的呐喊。
祝石家庄好运，祝中国摇滚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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