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高：破立之间的经济压力

【文/徐高】

今年2季度，我国经济虽然同比增速看上去还不错，但下行压力其实强于今年1季度。2023年2季度，我国GDP同比增长6.3%，快于今年1季度4.5%的同比增速。但这主要是去年2季度低基数的结果——2022年1季度GDP同比增速4.8%，2季度降至0.4%。如果算两年复合年化增长率（今年比2021年的增长），今年1季度和2季度的增速分别为4.6%和3.3%，2季度增速明显放缓。

不过，考虑到今年上半年GDP同比增速已经达到了5.5%，且由于去年4季度经济受疫情影响而留下了低基数（意味着今年4季度GDP同比增速不会太差），今年全年GDP增速达到5%目标应该没太大问题——但这是只是表明增速达标的可能性很大，并不代表经济状况有多理想。

当前，我国“稳就业”的压力不小。今年6月，我国城镇调查失业率与上月持平，继续维持在5.2%，也接近于过去6年失业率的平均水平。但同时，我国青年人（16-24岁年龄段）调查失业率却再创新高，上升至21.3%。青年人的失业问题有其结构性的一面（今年6月我国25-59岁年龄段人口的失业率仅为4.1%），也有其周期性的一面——青年人失业率的同比降幅与我国GDP同比增速显著正相关。换句话说，经济增长得越慢，青年失业率上升得越快。而即使是仍处较低水平的25-59岁年龄段的失业率，其同比降幅也与GDP同比增速正相关。从稳定就业市场、维护社会稳定的角度来看，经济增速还需稳住。（图表 1）

从几个主要经济指标季节调整后的绝对水平来看，我国总需求不足的状况在今年6月有所加剧。季节调整之后的绝对水平指数显示，我国出口金额已连续下滑3个月，6月季调后的出口金额比3个月前的高点缩水了20%。同月，我国投资和消费品零售总额的绝对水平也小幅下滑。我国工业增加值绝对水平在6月虽有所回升，但仍然低于今年年初的高点。如果需求面指标环比走弱的势头在今年3季度延续，再考虑到去年3季度基数的抬升，今年3季度GDP同比增速可能会明显低于今年2季度。（图表 2）

要稳定需求，只能从内需想办法。因为外需既不能为我国所控制，且未来前景还不乐观。正如笔者在2023年4月23日发表的《经济复苏有隐忧》一文中所说的：“在发达经济体景气度因货币紧缩而走低的时候，我国出口不太可能长期保持强势。”最近几个月的出口走势无非是在印证之前的判断而已。【1】

在内需之中，主要的拖累项还是地产投资。季节调整之后，今年6月我国固定资产投资金额和消费品零售总额分别比今年3月水平低了5%和2%，降幅相对温和。而6月我国地产投资金额却比3月水平低了13%。相比之下，投资的另外两大项，制造业投资和基础设施投资，其6月水平比3月分别高了13%和1%。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年6月制造业和基础设施投资规模反常的高，6月我国投资数字还会更难看。（图表 3）

在今年4月23日发表《经济复苏有隐忧》一文中，笔者曾说：“从地产投资资金来源来看，今年1季度地产行业的复苏有明显的需求拉动特征——房子卖得多了，销售回款增加了，所以地产行业复苏了。”当时笔者还判断此轮地产复苏难以持续。从今年4月到现在，地产销售重归低迷，连带着销售回款再次回落，从而让地产投资资金来源再次大幅下滑。到今年6月，地产投资资金来源的绝对水平已跌破了去年4季度的低点，又创近7年来的新低。（图表 4）

在2022年7月26日发表的《中国房地产业的困境和对策》一文中，笔者曾对当时的地产行业有过如下分析：【2】

“对于地产过于严厉的融资紧缩政策触发了行业的下行，并将行业推入了恶性循环中。一方面，地产开发商资金链收紧，信用风险上升；另一方面，其他人对地产行业信心下降，主要表现为银行对地产开发商的惜贷，以及购房者因为担心房屋交付而来的‘惜购’心态——不太敢买房子。这两方面的因素相互加强，使地产行业进入了极其反常的疲弱状态。地产行业仅凭自身力量，很难打破这种恶性循环。”

尽管从2022年11月开始，地产融资政策放松已经有了大半年时间，地产行业仍未能跳出上面引文所说的恶性循环。今年1季度地产行业的复苏，更像是被疫情抑制之需求的一次集中性释放。释放结束之后，行业又重回困境。

这也表明，当前的地产纾困政策力度仍显不足，尚不足以打破行业的恶性循环。如果没有更强有力的扶助政策出台，行业状况很可能进一步恶化。而考虑到地产行业有较长的上下游联系，且通过卖地收入与地方政府财政密切相关，地产行业的弱势会给经济带来沉重压力。

当然，中国经济也并非全无亮点。最近3年，我国汽车行业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亮眼表现从2020年一直延续到现在。从2022年4季度开始，我国更是超过日本，成了世界第一大汽车出口国。我国汽车行业的突破还表现在国内市场中自主品牌的崛起。多年以来，国内市场中合资品牌汽车销量一直高于自主品牌。但从2022年1季度开始，我国自主品牌汽车销量反超合资品牌，且优势在最近一年多时间里不断扩大。（图表 5）

汽车的新能源转型让我国汽车行业上了一个大台阶。2019年末的时候，在我国汽车产量中，新能源汽车（包括纯电动和插电混动）占比尚不足5%。但从2020年开始，这一比例就不断上升。目前，我国汽车产量中新能源车的占比已达到1/3。最近3年新能源车占比的上升，与我国汽车出口量的爆发走势高度吻合，也与我国自主品牌汽车销量反超合资品牌的路径一致——我国汽车行业在新能源转型的大潮中实现了弯道超车。（图表 6）

我国汽车行业的弯道超车可以给人两点启示。从一方面来说，我国供给面的产业转型升级一直在快速推进。重要行业的技术突破可遇而不可求。但我国恰恰是在新冠疫情冲击全球产业链的时候，紧紧抓住了新能源车转型的技术机遇，在国内国外都实现了汽车行业的历史性突破。这充分体现了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在制造业方面积累起来的强大竞争力。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在汽车这么一个大行业取得历史性突破的时候，我国宏观经济仍然低迷，充分表明了我国宏观政策既要推进“立”，更要防止“破”。根据中汽协的统计，2022年我国重点汽车企业的总营业收入约为4.5万亿元，总工业增加值8481亿元。可以说，汽车行业是我国一个举足轻重的大行业。但就是这么大的一个行业，它过去两年半时间里平均10%以上的工业增加值真实增速，仍不足以对冲地产行业走弱带来的压力，无法改变我国经济低迷的现状。

这充分说明了，经济发展固然要培养新增长点，但也不能人为打击传统增长引擎。所谓“有破有立”，试图在破立之间实现经济平稳增长、经济结构转型升级，只能是一厢情愿。这是因为产业结构的升级，与传统增长引擎的呵护并不矛盾。地产市场的平稳发展，与汽车行业的上台阶可并行不悖。如果不是2021年推出的融资紧缩政策让地产行业陷入了恶性循环，平稳发展的地产业加上取得突破的汽车业，我国经济状况必然远好于现在，何至于陷入需求收缩、预期转弱的困局。所以，在市场已经做好了“立”的时候，我国宏观政策需要纠偏不恰当的“破”。

在经济面临沉重下行压力的时候，我国急需放松对经济增长的政策约束：与其说现在中国经济需要的是“踩油门”，不如说要的是“松刹车”；与其说市场在期待“一揽子”刺激性政策，不如说市场在期望“一揽子”政策纠偏。这方面，对我国债务问题的认识纠偏【3】，以及对房地产市场调控政策的纠偏是重中之重【4】。只有停止人为的“破”，守住中国经济的存量，同时促进“立”，培育更多的新增长点，我国经济才能实现高质量发展之要求。

注释：

【1】徐高，2023年4月23日，《经济复苏有隐忧》，http://chinacef.cn/index.php/index/article/article_id/9988。

【2】徐高，2022年7月26日，《中国房地产业的困境和对策》，http://chinacef.cn/index.php/index/article/article_id/9298。

【3】参见：徐高，2023年6月28日，《需要全面纠偏对我国债务的认知》，http://chinacef.cn/index.php/index/article/article_id/10208。

【4】参见：徐高，2022年12月5日，《构建地产新发展模式的三个原则》，http://chinacef.cn/index.php/index/article/article_id/9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