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漫远：对北约“松口”？土耳其的战略筹码越来越多

当地时间7月10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一改长期坚持的立场，宣布同意“尽快”将瑞典加入北约的入盟议定书提交至议会。面对记者，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并没有给出正式接纳瑞典的具体时间表。

外媒报道，为换取土耳其“松口”，各方开出了以下条件：美国政府承诺会推进对土F-16战机的军售；瑞典则已修改宪法，承诺加强打击“库尔德斯坦工人党”的“反恐合作”，并恢复对土耳其军售。

有独立外交传统、大国雄心的土耳其，如何通过主导瑞典加入北约的议题，在大国间平衡游走？土耳其的决定会如何影响与西方及俄罗斯的关系？就以上话题，观察者网专访了原中国驻土耳其外交官、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董漫远。

【受访者/董漫远，采访/观察者网 郭涵】

观察者网：瑞典自去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申请加入北约，始终过不了土耳其这一关。土方的理由是瑞典在打击土耳其认定的分离组织库尔德工人党上努力不够。如今双方在北约峰会召开前达成协议，土耳其“松口”，您怎么分析这件事的背景？

**董漫远：**最大的背景就是今年的土耳其大选。土耳其粉碎了美国干预本国大选的图谋，埃尔多安在第二轮投票中胜出，并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更加自信地出现在土耳其与世界政治舞台上。

这次大选胜利，印证了埃尔多安过去20年领导土耳其方针与政策路线的正确。从现代土耳其共和国历史的角度说，埃尔多安的执政时长已经超越“国父”凯末尔，可以说他是仅次于凯末尔、能够载入土耳其史册的政治家。接下来埃尔多安还有五年任期，这给了他一种自信与定力，能够从容地处理与西方及俄罗斯的关系、平衡大国关系、应对乌克兰危机、在地区与世界议题上发挥土耳其独立作用等话题。

土耳其政府对芬兰、瑞典申请加入北约采取了区别对待的态度。在这个表面议题下，本质上是土耳其同美国叫板，同法国、德国等欧盟核心国家叫板，而且土耳其还不能接受失败，必须要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要求。

7月10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与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握手

芬兰比较识时务，很早就接受了土耳其的要求，因此它加入北约的过程比较顺利。瑞典起初还想挣扎一番，现在看来也做出让步，埃尔多安进而在瑞典加入北约问题上又取得了主动。

观察者网：有分析认为，土耳其对瑞典加入北约的“松口”，意在“一石三鸟”：修补与美国和欧洲的关系；通过瑞典在库尔德工人党问题上的妥协，在西方国家树立“样板”；以及将同意瑞典进北约与土耳其进欧盟相绑定。您是否认同这一分析？

**董漫远：**首先，土耳其这次的表态是“松口”，埃尔多安只是同意将瑞典的请求提交给土耳其大国民议会讨论，不代表土耳其已经同意瑞典加入北约。议会讨论多久，讨论到最后是批准还是不批准，这些都还没有定论，最终要服务于土耳其的利益。如果出现了不符合土耳其利益的情况，议会可能还会设置障碍。

至于美国提出会加速批准出售F-16战机，我认为对土耳其吸引力不大。土耳其更多是把这件事作为一个外交胜利，然后就翻篇了。

要知道，土耳其原本打算购买美国的F-35战机，已经订购了100架，连预付款都交了。但由于土耳其购买俄罗斯S-400防空导弹遭到美国制裁，当时的特朗普政府取消了土耳其的F-35合同，土耳其飞行员在美国接受培训见到的两架样机，也不让开回国。美国还将土耳其踢出了参与飞机零部件生产的计划。

F-35是第五代战斗机，而F-16最多就是三代半战机。土耳其首都安卡拉郊外的阿肯奇空军基地旁边就有F-16的组装工厂。这款战机已经落伍了，美国答应卖F-16对土耳其吸引力不大，当然至少在土耳其空军中它还算比较先进的战机。但F-16不可能与F-35相比。如果说土耳其愿意给瑞典加入北约“开绿灯”，条件是恢复购买F-35，那么美国没有答应，只是同意了F-16战机的合同。这对土耳其的安抚作用十分有限。

安卡拉郊外的F-16战机组装工厂

第二点，土耳其通过区别对待芬兰、瑞典加入北约的问题，意图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北约内部的特殊地位。这是指土耳其在北约的地位要高于其他成员国，仅次于美国。就我观察，目前只有两个国家享有这种特殊地位，法国与土耳其。

法国奉行戴高乐主义，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与国防政策。当初北约的总部在巴黎，但由于美国在一些问题上损害了法国利益，戴高乐总统一怒之下，让北约总部从巴黎迁到了布鲁塞尔。法国还一度退出了北约的军事一体化组织。美国受到很大震撼，最后事实上承认了法国在北约的特殊地位。

土耳其也是如此。土耳其作为北约成员国，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与国防政策，不仅购买了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而且一连签了两批合同，都交货了。试问，有哪个北约成员国敢从俄罗斯购买武器装备？也只有土耳其能这么做。美国也没办法，难道还能把土耳其从北约开除吗？这就是土耳其在北约的特殊地位。

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曾经提出将第四装甲师部署在土耳其与伊拉克的边界，从北边进攻巴格达。当时埃尔多安还没有就任总理，但是正义与发展党已经赢得议会大选。埃尔多安授意土耳其国民大议会拒绝了美国的要求。许多这样的例子都说明，土耳其在北约中享有特殊地位。

观察者网：双方达成协议前不久，埃尔多安突然提出，要将土耳其加入欧盟与北约问题联系起来。为何他要抛出这个议题？阻碍土耳其加入欧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董漫远：**欧盟国家基本都是北约成员国，所以土耳其借此给美国和欧洲国家发出信息，如果你们着急要让瑞典加入北约，那就要支持我土耳其加入欧盟。

但是土耳其方面也清楚加入欧盟面临的困难。根据欧盟章程，任何一个国家的加入都必须得到全体欧盟成员国同意。且不说法国与德国的态度，土耳其在欧盟就有两个很难化解矛盾的“天敌”，希腊与塞浦路斯。他们是宿敌冤家，断然不会在土耳其加入欧盟问题上投赞成票。

土耳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此举是在向美国、法国和德国施加压力，让对方去给希腊和塞浦路斯施加压力，改变立场。

观察者网：一段时间以来，土耳其先是表示“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又提前释放“亚速营”战俘，包括在这次北约峰会上同意了针对俄罗斯的区域防御计划。俄罗斯联邦委员会国防和安全委员会主席邦达列夫甚至形容，土耳其正在俄罗斯背后捅刀，变成一个“不友好的国家”。这是否意味着土耳其在俄罗斯与西方间追求战略平衡的外交思路发生了变化，您如何解读？

**董漫远：**首先，邦达列夫的表态不代表俄罗斯总统普京的表态，这是很重要的区别。俄罗斯的内外大政方针还是应该以普京总统的表态为准。

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关系确实十分微妙。双方存在历史恩怨，曾经爆发过12次战争。当然史料上记载是11次，但是土耳其参加了对1918年新生苏维埃政权的14国武装干涉，所以我把它算作第12次。

除了历史恩怨，土俄之间还存在现实矛盾，一是表现在土耳其在俄罗斯外高加索地区的地位作用提升，引起了俄罗斯的警觉与防范；其次，土耳其、俄罗斯与伊朗在叙利亚的问题上也存在矛盾。但是，俄土之间至少在中东问题的合作，给美国的战略造成了严重麻烦，这体现在土耳其、伊朗与俄罗斯的利益交集上。虽然三方的利益组合存在阶段性与功利性，但它一时半会也垮不了，有很强的生命力。不是说土耳其、俄罗斯与伊朗之间没有矛盾，而是三国都与美国存在深刻的、难以化解的矛盾，这就是土耳其、俄罗斯与伊朗三方利益组合的生命力所在。

土耳其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国家，埃尔多安总统曾公布土耳其《2023年战略愿景》，《2053年战略愿景》，并在这次赢得大选后又提出了“土耳其世纪”的愿景。它希望跃升成为一支世界性的力量，对国际规则的制定有特殊话语权。

2004年正义与发展党宣布《2023愿景》，即在现代土耳其共和国成立100周年之际，经济和综合国力要进入世界10强，现在没有实现。提出愿景的当年，土耳其在世界经济中排第十七位，到了2022年却退步了两位。这要怎么跟全国民众交代？

埃尔多安总统也好，正义与发展党也好，对此做了反思。简而言之，就是《2023年愿景》本身没有错，正发党的执政方略、埃尔多安总统领导国家提出的一系列思想指导方针与路线都没错。之所以没有实现愿景，就是美国、欧洲不想让土耳其繁荣强大。

土耳其历年来国内生产总值（GDP）变化图 单位：10亿美元 数据来源：IMF

美土关系中的矛盾有很多，美国支持居伦运动，拒绝将他引渡到土耳其；美国支持并保护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族武装，刺激土耳其东南部的分离主义运动；美国不支持土耳其加入欧盟，在塞浦路斯问题上持偏袒的立场，对伊斯兰教与穆斯林世界存在种族傲慢、制度傲慢与价值观傲慢。美国国会隔几年就会通过所谓的“亚美尼亚大屠杀法案”，是对土耳其民众与国家的羞辱。这些都是事实，土耳其民众认同埃尔多安的解释，就是美国阻碍了土耳其的发展，欧洲也是如此。

至于埃尔多安提出的《2053愿景》，这个年份很特殊，它是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灭亡拜占庭帝国的600周年。所以土耳其希望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实现朝世界性力量跃升的目标。这也是埃尔多安总统赢得第二轮大选后提出“土耳其世纪”所努力争取的目标。土耳其如今的内政外交都要服务这个目标。

所以，今天的土耳其并没有以一个中等国家或地区强国自居，它自视为一支世界性力量并以此规划本国的战略。未来5年任期，埃尔多安面对美国、欧洲与俄罗斯更有战略信心，他要在大国关系中奉行平衡政策，利用大国间的矛盾借力打力、多头获利，服务土耳其自身的战略目标。

前面问题中提到土耳其与俄罗斯的矛盾，我认为属于两国关系中的正常现象，不会根本性颠覆土俄关系。2015年土耳其战机在土叙边境击落了俄罗斯战机，两国领导人放狠话的程度更甚近日，最后却还是握手言和，土俄关系继续升温。土耳其在大国间追求平衡的战略没有改变，在大国间获取更多战略筹码的意图没有改变。随着俄乌冲突爆发，应该说，现在土耳其手中的战略筹码是越来越多。

观察者网：能否请您简单聊一聊，埃尔多安新一届任期内，土耳其经济上面临的挑战？土耳其对北约、对美国与欧盟关系上的一系列决策，是否与国内的经济形势有关联？

**董漫远：**当前土耳其经济确实存在问题，表现在通货膨胀率高，货币贬值，民众生活成本加重等等。但这并非埃尔多安执政20年才出现的问题。选民普遍认为，埃尔多安处理相关经济问题的水平与能力，并不比过往政府差。过去历届土耳其政府都曾面临相似的问题，也没有比较妥当地处理。

其次，埃尔多安政府并非无视民生，而是高度重视，努力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降低生活成本，包括今年领导地震救灾与重建、安置灾民等等。埃尔多安政府从来没有说民众的利益不重要，土耳其民众在心理层面平衡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有一杆秤的。

其次，为什么这些年来土耳其通胀高、物价高？这就要提到“埃尔多安经济学”。美联储历次降息，其它的西方经济体都要跟着降息止损。土耳其恰恰相反，美联储降息他就加息，认为加息能够增强土耳其的出口竞争力，靠出口拉动土耳其经济，这就是“埃尔多安经济学”的核心含义。

现在埃尔多安赢得第二轮大选后，也对经济形势进行了评估。他任命的副总理、财政部长，包括土耳其历史上最年轻的、首任女央行行长，都是经济学专家。他们表示，要按照经济规律办事，这话应该也得到了埃尔多安总统认可。也就是说美联储下一次降息的时候，土耳其很可能与其它世界经济体同步货币与汇率政策，不一定会再加息。

但我认为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是埃尔多安再次赢得了总统选举，他必然会继续执政5年。哪怕土耳其的物价再升高，也没有力量可以颠覆这个事实。只要埃尔多安继续执政，土耳其在世界上的地位与作用会继续增强。即使埃尔多安5年后告别政坛，我相信他依然有继续引领土耳其发展前进的巨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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