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麟：空乘超重就停飞？这“历史倒车”一开就退六十年啊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张仲麟】

对公众来说，空姐这个群体往往是与美丽、优雅、温柔等美好词汇挂钩的。她们身着整齐的制服，气质中透出的是专业和尊重。她们明亮的笑容、亲切的服务态度，往往给乘客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空乘这个群体中，大部分都是女性，也就是俗称的空姐。她们不仅仅需要在飞行旅途中给旅客们提供舒适而又专业的服务，往往也代表着航空公司的形象。也因此航空公司在招空乘时往往对女性有着较高的形体要求，而一旦成为空乘，空姐们对于自己的身体管理也是非常在意。

但是近期海南航空对空乘人员的新规定，也引发了人们对空乘群体形象要求的讨论。

这份海南航空下发《关于专业化形象的筛查和管控提示》，对空乘的提醒体重提出了非常具体的管控标准。而且“超重”的代价让人有些瞠目结舌：停飞减重。虽然海南航空并没有对媒体证实这一文件的真实性，但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确实有下发过这一通知并引起了争议。

按照该管控标准，女性乘务员标准体重的计算公式为“身高（cm）-110=标准体重（kg）”，体重超过该数值即为超重，公司会对超重人员进行分类管控：

·超重数值在5%以下的女乘务员，将以月度为周期进行体重监控，避免组员体重持续上升。“待一月监控期满后，着制服赴乘务队进行当面复核，完成现场称重及三人面试小组评议。”

·对于超重区间在5%~10%的女乘务员，工作细则规定，将给予乘务员30天自我减重期，并以周为单位进行监控。乘务队将在每一周期结束时对乘务员进行现场称重及三人面试小组评议。“若体重上涨并突破10%上限，则立即停飞。”

·对于超重10%的女乘务员，公司则会要求立即停飞减重，乘务员所在的乘务中队将协助组员制定减重计划，督促减重效果。

虽说航空公司在招聘空乘时确实会有对空乘（不论男女）体型体重的要求，但体重超标就停飞真就是属于“活久见”。而在我看来，海南航空对空乘的这一规定多少有些开时代的倒车。为什么这么说呢？让我们来回顾下空乘的历史。

“天空女孩”

1903年，当莱特兄弟进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人驾驶的飞行时，他们只是独自一人在飞机上。而随着航空技术的高速发展，乘坐飞机进行旅行成为了飞机的主要用途，但早期的飞行旅途无疑充满了风险。客舱里的低温、气压变化、气流颠簸、漫长的飞行时间与巨大的噪声，以及哪怕现在还有的晕机，无一不是对旅客身体的巨大挑战。也因此，早期航空时代的空乘除了提供服务之外，更多的是照顾旅客甚至提供医疗服务。

1930年充满传奇色彩的艾伦丘奇成为了波音运输公司的女空乘，也是世界上首位女空乘。在成为空乘之前，艾伦丘奇就是个有飞行执照的护士，她想当波音运输公司的飞行员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请求当空乘，而波音认可了这个想法由此开启了女性空乘时代，并将她们命名为“天空女孩”（skygirls）。

世界首个女空乘艾伦丘奇与她培训出来的7名女空乘，可以算是女性空乘们的“祖师爷”

对早期航空业来说，有护士资格的年轻女性是最为合适的空乘人员。年轻漂亮的女空乘们能有效缓解旅客在飞行时的紧张情绪，而更为关键的是她们所具备的护士技能，能有效处理飞行中旅客出现的身体不适等情况——这在前喷气飞行时代是非常常见的。

早期航空飞行时需要在狭小、寒冷、低气压、高震动与噪音的环境中飞七八个小时，对人体是一定的考验

而到了战后进入喷气时代后，密封加压客舱的普及、平流层平稳的飞行以及环境温控系统的使用，使得航空出行的体验大幅提升，亚音速的飞行更是将漫长的旅途缩短为几个小时。种种因素使得对空乘的医疗护理技能要求不那么高了。但频发的空难事故与越发复杂的航空飞行，依然要求空乘具备大量的专业技能与娴熟的业务水平，比如发生事故后的撤离程序、比如记载设备与应急设备的使用以及空乘的老本行——急救技能。

喷气时代的进入使得航空飞行体验舒适度大幅上升，而空乘的角色也更偏向提供优质服务体验。图为1950年，瑞典布尔托夫塔机场，泛美航空的乘务人员正抱着一个孩子上飞机

要专业不要性感

但战后的经济高速发展与航空业的繁荣，又让行业对空乘有了新的要求：漂亮。而随着欧美航空公司不断地“卷”空乘的外貌形象，不可避免地赋予空乘形象相当的性吸引。欧美航空公司也是非常明白在乘客（尤其男性乘客）眼中空乘的定位，并进行推波助澜。

1959年瑞典展示的未来空乘形象，其中的情色意义溢于言表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美国家，对女性的职场隐形歧视与“男性凝视”是普遍的现象，而在女性空乘身上则是个重灾区。

当时女性乘务的招聘启示上明确列出出对身高、体重的要求，当然这并不算什么，但是如果一旦体重超标、结婚、怀孕以及年龄过大（超过35岁），那么等待这些空姐的往往只有解雇一条路。这种在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歧视行为，在当时却被认为理所应当，因为空姐就是航空公司“销售”给男性乘客的理想“性幻想”对象，甚至大陆航空还要求女性空乘必须在每个离开的男性旅客脸颊上亲吻。

1967年，美西南航空空乘穿热裤进行服务。

对于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欧美社会轰轰烈烈开展的平权运动来说，航空公司这种严重侵害空乘劳动权益（如结婚、超重、怀孕就解雇）的行为是万万容不得的。而空乘群体作为当时走在前列的女性群体，也针对种种不公平行为开展了斗争。

其中标志性事件是1968年美国空乘协会引用美国1964年的平权法案，诉讼航空公司的歧视性政策违法并获得了胜利，使得平等就业委员会裁定年龄限制、单身限制、体重限制等一系列对空乘的歧视是非法的。这让航空公司再也不能因为体重过大、结婚以及年龄变大而随意开除空乘——你看，这才是空乘协会正经该干的事。

而在航空公司把女空乘作为“性对象”来吸引乘客以及机上明目张胆的性骚扰行为，也越发引起了空乘群体的反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不甘于被当做“性对象”的空乘们在每一处开展平权运动，强调自己不是徒有其表的花瓶而是一个极为专业的机组人员。在当时空乘协会所拍摄的广告中，一名身穿空乘制服的演员传达了她们的心声：“我是一个接受过高度训练的专业人士，我有严肃的工作要做，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我急需得到所有乘客的尊重、信任和合作。我告诉你，‘性感空姐’的形象在任何高度都是不安全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机场进行反“性消费”抗议的空乘，示威牌上写着：请不要用体重秤来衡量我的能力

空乘持续不断的反性骚扰与平权斗争，伴随着欧美社会往平权方向发展逐步取得了胜利，航空公司开始用裁剪精致、高雅专业的制服代替了性感热裤。而飞机上乘客明目张胆的性骚扰行为也会遇到制裁而非航空公司的默许。

返璞归真

当然最终改变这一切的还是1978年的航空独占法案。这个法案取消了航空市场的准入门槛，将美国航空市场从一个垄断竞争市场变成了一个完全竞争市场。而航空业也从一片蓝海变成竞争激烈的红海。

之前关注高端、奢华的航空巨头不得不开始卷成本卷票价，由此带来的直观后果是，在空乘的选择上他们不再局限于年轻漂亮的性感女性，因为她们的人力成本往往比较高。这也使得过去与空乘这一职业无缘的女性得以成为空乘的一员，而现在在欧美航空公司中，中年“空嫂”不知不觉成为了主流。

壮硕的“空嫂”成为了欧美航空公司如今的特色

而当空姐去掉了“性对象”这一层包装后，公众也开始重新审视空乘这一职业，不再仅仅是一个服务员，而是一个飞行旅途的守护者。航空公司开始积极推动空姐的新形象，强调她们的专业技能和为飞行安全所做出的贡献，而不单单是个好看的花瓶。

现代越发发达的航空技术与航空安全，也对空乘的专业技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们不仅仅需要具备给旅客服务、端茶倒水的能力，还要会操作应急疏散门、灭火器、氧气面罩、充气浮筏等紧急设备；掌握医疗急救能力以处理紧急医疗事件；发生事故后启动紧急疏散程序，引导旅客快速疏散并帮助旅客进行求生。

俄航的空乘人员

航空业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行业，而空乘虽说在外人看来只是在天上“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专业技术人员，也需要专业技能考试来认证。可以说对一个空乘业务能力的评价是围绕其专业水准来的，而不是根据其体重与外貌来。也因此一个经验丰富、有着多年飞行经验的老空乘，对航空公司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在关键时刻，这些技术过硬的空乘往往能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

在2009年的著名的“哈德逊河奇迹”全美1549航班事故中，航班的空乘都是四十几岁经验丰富的“空嫂”。她们丰富的经验与专业的表现让飞机迫降河面后迅速启动撤离程序，开启充气扶梯和充气筏，让所有旅客及时又安全地完成撤离。因此在哈德逊河奇迹中，她们与萨利机长一起被视为拯救155条生命的英雄。

哈德逊河奇迹中空乘专业的表现使这起事故无人死亡，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哈德逊河奇迹”中的空乘们是不折不扣的“空嫂”，要是按照网传的体重标准她们估计都得停飞

别用体重秤衡量空乘

对我国民航来说，空乘也是一个令人羡慕而又光鲜的职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打开国门时我国民航业就快速与国际接轨，在空乘的选拔上也比较注重外观形象。如果考虑到报名人数与最终录取人数，在八九十年代时空乘就算不是万里挑一，那也绝对是千里选一。与欧美国家不同的是，中国女性空乘的公众形象始终是端庄优雅、大方得体、专业能干。

我国航空公司对空乘的体型与体重要求往往是在招聘时，在招聘完成后空乘人员的身体管理往往是基于双方的一种默契，并没有明文要求。我过去在一线工作时，经常要上飞机与空乘（尤其乘务长）打交道，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班山东航空的航班，招呼我的乘务长是一位年龄较大、身材偏胖、与中国空乘刻板印象不太一样的大姐。之所以过了十年依然对这位大姐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她那偏胖的体型，而是因为她让人发自内心感到温暖的热情招呼，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是十几年空乘服务经历中所积攒下来的待人接物的艺术与服务的水平。我相信不仅仅是我，每一个登上飞机的旅客都会被她的热情和服务所感染，从而心情愉快的开始飞行旅途。我相信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空乘不论在哪一个航空公司都是极为宝贵的财富。

东航西北公司“空嫂”王爱东（捧鲜花者），在天空飞行23年后于50岁告别蓝天

虽然海南航空在过去几年由于财务问题一直处于风波之中，但如果抛开财务暴雷问题看主业的话，海南航空是国内当之无愧的优秀航空公司，也是国内skytrax评分最高的航空公司。海南航空整体的业务能力和专业性在业内也是有着相当的口碑，甚至一度被戏称为“第四大航”。然而，现如今海南航空发布的形象管控提示实在是让我有些失望，这一标准制定的颇为严格不说，由于体重原因让空乘停飞实在是一个很不专业的事，甚至让我有一种开航空业六十年倒车的感觉。

你说要是因为减肥导致体能不足，那关键时刻出了岔子算谁呢？何况体能一定程度上和体重是正相关的

就我了解下来，这一提示发布之后，有些分站开始采购体重秤，而有些分站还在观望中。这个体重超重10%就停飞的规定是否会落地并实行，可能得到7月份才能见分晓，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回到用体重秤来衡量空乘的时代。

空乘并不是一个好看的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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