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卓：亲历第20届“香会”，600位代表最关心什么？

在中美博弈、乌克兰危机持续的大背景下，聚集全球几十个国家防务部门和军队领导人的香格里拉对话会备受瞩目。

香格里拉对话会是由英国国际战略研究所发起、在新加坡政府支持下于2002年开始举办的多边论坛，因其每年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举行而得名。

6月4日，为期三天的第20届“香会”正式落幕。中国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李尚福的大会演讲、美国防长奥斯汀的大会演讲、中美防长晚宴前的互动、现场各方代表的交锋等成为时下国际关注的焦点。

与往年相比，本届“香会”现场有哪些值得关注的重点？中美在“香会”如何隔空过招？会议现场，最受关注的议题是什么？在这一西方搭台的主场，近600位各国代表最关心什么？

6月5日，观察者网连线10次参加“香会”的代表——军事科学院研究员赵小卓，带来现场观察和分析。

【采访/观察者网 王慧 整理/张菁娟、范维】

观察者网：6月4日，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李尚福在第20届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就“中国的新安全倡议”议题作大会发言。您认为这一发言中有哪些重点和亮点？

**赵小卓：**香格里拉对话会是一个西方搭台的国际安全论坛，会上通常围绕各种国际安全问题交锋。今年，李尚福部长在发言开头就提到，“在中国云南省有个香格里拉市，在四川省还有个香格里拉镇，寓意是圣洁、美好、和睦、安宁的世外桃源。”这样的开场体现出中国人民热爱和平，然后他展开阐述中国的安全理念。

李尚福部长提出“用相互尊重取代霸凌霸道，用公平正义超越丛林法则，用互信协商消弭对抗冲突，用开放包容防范阵营对抗”四点倡议。可以看到，每一点的前半句都是中国的理念，后半句则是美西方推动的国际政治现实。

李部长的演讲大体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国的主张，尤其是全球安全倡议下中国的安全理念；第二部分是中国维护世界和平的作为，即中国式现代化，近几十年中国在全球范围内搞建设、谋合作、促发展，作出很多贡献；第三部分是中国的愿景，关键词是构建亚太命运共同体；第四部分就当前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的三个问题，即台湾问题、南海问题、中美关系，做了权威的阐述，亮明了中方的立场。

6月4日，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李尚福在第20届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就“中国的新安全倡议”议题作大会发言 图源：澎湃影像

观察者网：李尚福部长发言过程中，您在现场有什么观察？问答环节情况如何？

**赵小卓：**香格里拉对话会于6月2日20点开幕，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于6月3日发表演讲，李尚福部长演讲的时间安排在6月4日上午8点35分。

当天早上，我大概7点50分到了会场大厅的门口，当时门口就有很多人在候场了，包括若干国家的前政要、知名学者和外国驻新加坡大使，得有几十人，为的是占一个好座位。而且很多人看上去年纪比较大了，有些头发已经花白，这种场景很不寻常。

李部长的演讲被安排在香会的第三天，是第5场全体会议。一般来说，这类会议时间越往后，参加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是4日上午李部长演讲时，整个大厅座无虚席，连过道两旁都站满了人。我听说有人为了听这个演讲还改签了机票，推迟离开新加坡。

李部长的讲话风格是温文尔雅、娓娓道来，但是他的大会演讲非常有力量，尤其是谈及台湾问题、南海问题、中美关系问题的时候，软中带硬、绵里藏针。

提问环节，现场的代表很踊跃，我记得主持人说，有44个人在排队提问。由于时间有限，李部长分2组共回答了10个问题。

提问环节是非常考验人的，因为提问者可以提前一个月就想好问题，但回答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需要三五秒内就做出反应。针对明显有挑战性甚至“埋雷”的问题，李部长的回答简短、机智、巧妙，直击要害。例如，现场有两位外国学者提到了所谓“中国军机军舰不专业地拦截美国军机，驱逐美军军舰”的问题，李部长掷地有声地通过反问轻松化解。“为什么问题中所提到的（事件）都是发生在中国领空和领海附近，而不是发生在其他国家的领空和领海？……不要到别的国家和领空附近转悠，跟你的利益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管好你自己的人，管好你自己的军舰，管好你自己的飞机。”

在回答完现场提问之后，李部长说，大家提出的问题，有些很复杂，在短时间内回答很难充分展开。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机会听听各国专家学者的意见，多交流、多讨论。

这句话，让在场的许多人都感受到了李部长的真诚。中间休息时，有两位外国学者对我说，李部长最后讲的这句话让他们很感动，感受到了中国高级官员与外部世界沟通交流的真诚愿望。

观察者网：在“香会”举办之前和举办期间，美方几次三番搞小动作，连日炒作所谓中国战斗机在南海“不专业”拦截美军机、中国军舰在台湾海峡“逼”美舰改道等等。您如何看待美方的这些操作？

赵小卓：“香会”之前，5月30日美方宣称，美军的RC-135侦察机于26日遭到在南海上空一架解放军歼-16战机拦截。然而所谓“侦察机遭到拦截”只是故事的后半部分，故事的前半部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17舰编队在南海进行例行性训练期间，美军1架RC-135侦察机蓄意闯入我训练区域实施侦察干扰。

“香会”过程中，6月3日，美国“钟云”号驱逐舰、加拿大“蒙特利尔”号护卫舰过航台湾海峡，但加媒却宣称美加军舰在公海航行时，中国军舰横切“逼”美加军舰改道。

我认为，这是美方的刻意安排，试图通过场内场外联动，将中国打造成地区安全和国际规则的“破坏者”，以配合美防长奥斯汀的大会演讲。

6月3日，美国防长奥斯汀围绕“美国在印太地区的领导力”发表大会演讲 图源：澎湃影像

观察者网：3日，美国防长奥斯汀围绕“美国在印太地区的领导力”进行演讲，大肆鼓吹“印太战略”、拉拢盟友的同时，在多个议题上抨击中国，包括台湾问题、南海问题等等。您怎么评价奥斯汀本届香会的演讲，其中体现出美方的哪些策略？

**赵小卓：**今年是第二十届香格里拉对话会，回顾20余年的历史，美国国防部长几乎年年参会，且每年的第一场大会发言也都是留给美国的，香会成了美国防长阐述其地区安全战略的重要舞台。

“亚太再平衡战略”是2012年国防部长帕内塔在香会上首先提出的，“印太战略”也是2018年国防部长马蒂斯在“香会”上首先提出并系统阐述的。

最近这几年美国防长在“香会”上的演讲基本都是围绕“印太战略”展开，虽然每年的侧重点不同。去年奥斯汀演讲的题目是“美国‘印太战略’的未来步骤”，今年的题目是“美国在印太地区的领导地位”，说直白一点，就是要强化美国在这一地区的霸权地位。

虽然每年的具体情况不一样，但美国防长演讲的套路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三部曲”：第一，把矛头指向部分国家，渲染“安全威胁”，最近这几年都是公开指责中国；第二，加强联盟体系，最内圈是美国的5个“盟国”，即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菲律宾、泰国，中圈是“伙伴国”，一般指印度、越南、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等，外圈是“其他国家”，另外美国还建立美英澳三边军事同盟奥库斯”、美日澳印“四边机制”，重启“五眼联盟”；第三，强调美国的军事举措，包括加强军事部署、投入军事资源、强化与盟友的联合演训等，确保盟友对美军的信心。

总体上看，今年的演讲还是这个套路。

观察者网：您认为当前中美两军沟通面临困难的原因是什么？

**赵小卓：**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美国一边打压、围堵、遏制中国，一边要和中国谈增设护栏、危机管控，这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应有之道。

双方会谈，尤其是国防部长级别的会谈，需具备合适的氛围，不能为了会谈而会谈。

沟通应当是良性的、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之上，现在美方说一套做一套，一边呼吁要沟通交流，一边损害中方利益关切；一边声称要加强危机管控，一边又不断挑衅示强。当前中美两军关系面临的困难，责任在美方。

观察者网：据您观察，与会者比较关注，或者讨论较多的议题是什么？

**赵小卓：**今年的“香会”设置了很多议题，没有一个议题是讲大国关系或者中美关系的，但是听完现场发言，尤其是各国高官在大会的发言就能发现：中美关系是“房间里的大象”。大约有2/3的大会发言都多多少少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谈到中美关系。

比如说，开幕晚宴致辞中，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用了较大的篇幅来谈中美关系，强调中美需要交流和互动。印尼的国防部长普拉博沃的发言给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他在第三场全体会议上，也用了较大篇幅对当前中美关系作出了阐述。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在发言时说，他认为，中美竞争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冷战时期的美苏，因为中美之间的竞争是全方位的，涵盖了政治、意识形态、经济、技术、战略等各个领域。

与会代表谈到中美关系时，更多表现出焦虑不安，因为国际稳定、地区稳定主要取决于大国关系。大国关系稳定时，即便局部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总体安全是稳定的。一旦大国关系出了问题，其影响是全局性的，会影响到世界上的每一个地区，或者地区内的每一个国家。

中方代表在第20届“香会”现场

观察者网：其他国家最想通过“香会”了解中方哪些方面，效果怎么样？

赵小卓：“香会”的参与者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高官，主要负责宣示各自政策，表明官方立场；另一部分是专家学者，来自不同国家，常年研究国际安全和地区安全问题。

外国代表对中国的关注主要聚焦以下几点：第一，中国的国防政策及这些政策背后的逻辑；第二，中国的军队建设、军费投入、军事训练、武器装备发展等；第三，中国将如何使用军事力量，包括维护自身的海外安全利益；第四，中国参加联合国维和行动、在联合国框架下的海上护航等。

观察者网：今年是您第几次参加“香会”？

**赵小卓：**第10次。

观察者网：从代表团的阵容来看，今年有什么特色？

**赵小卓：**今年是第20届“香会”，主办方邀请的代表比往年更多，官方公布的代表人数就有近600人，来自40多个国家。

美国代表团的阵容和规模和往年差不多，美国防长奥斯汀、美军印太司令部司令约翰·阿奎利诺、美国海岸警卫队司令琳达·费根，以及美国国家情报局局长海恩斯都来了。

值得关注的是，今年来了很多欧洲国家的代表，包括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德国国防部长皮斯托留斯、荷兰国防大臣·奥隆格伦、爱沙尼亚总理卡拉斯、葡萄牙国防部长埃莱娜·卡雷拉斯、瑞典国防大臣波尔·荣松、乌克兰国防部长列兹尼科夫、副部长哈夫里洛夫、英国国防大臣本·华莱士、北约军事委员会主席罗布·鲍尔等。欧洲代表更多关注欧洲安全和亚太安全的关联与互动。

观察者网：“香会”期间，除了中美防长的主题演讲之外，现场还有哪些议题或会议让您印象深刻？

**赵小卓：**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个话题：

第一个话题是亚太地区的核发展、核扩散问题，各方代表有较多的交锋。我认为，这个话题关注度较高的原因有三点：

第一，美国2022年11月发布的《中国军事与安全发展报告》声称，中国正在扩大核弹头储备，不少国外学者都以此为依据提出关切。这完全是臆想，既不准确也不专业。

第二，美英澳建立“三方安全伙伴关系”。虽然美英澳声称，美英给澳大利亚提供的是核动力潜艇，不是核武器，但这种行为也属于提供核技术，并且可能发生核事故。更重要的是，它降低了核扩散的门槛，仿佛提供核技术是正当行为，那么其他国家是否也能提供核技术？这是一个争论得非常激烈的问题。

第三，美韩今年签署的《华盛顿宣言》宣言称，要加强“延伸核威慑”，增加美国战略核潜艇访韩频次，在需要的时候给韩国提供核保护，甚至有可能在韩国部署核武器。这当然是核扩散，引起了会议代表的激烈争论。

第二个印象深刻的话题是，美国联盟体系发展对东盟在亚太安全架构中主导地位的冲击和挑战。美国打造多边联盟体系，包括刚刚提到的“三方安全伙伴关系”（AUKUS）、“四边机制”（QUAD）、五眼联盟等，对以东盟为中心的地区安全机制构成战略挤压，如东盟“10+1”“10+3”“10+8”、东盟地区论坛、东亚峰会等。虽然美国辩护说两者互不矛盾，甚至两者相互加强，但没有人相信，因此引起了代表们的激烈辩论。

（房佶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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