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漫远：土耳其为什么需要埃尔多安？

当地时间5月28日晚，“土耳其现代史上最重要的选举”尘埃落定，69岁的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领导人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再次赢得连任，即将迎来他第三个总统任期。

此次选举，强人埃尔多安遭遇严峻挑战，首次未能在第一轮投票中胜出，让选举史无前例地进入第二轮。最终，他以不到5%的优势战胜对手——反对派领导人克勒奇达尔奥卢（Kemal Kılıçdaroğlu）。

这次大选为何受到外界高度关注？面对通胀、地震、紧张的地缘政治局势，内外交困中的埃尔多安何以稳住局面，获得多数选民的支持？下一个五年，他将遭遇哪些挑战？是否会调整其内政外交政策走向？土耳其和美西方的关系会缓和吗？

针对上述问题，观察者网近日采访了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董漫远。董漫远曾任中国驻土耳其使馆一秘、研究室主任。

【采访/观察者网 王恺雯】

观察者网：埃尔多安执掌土耳其已经20年，能否请您简单介绍一下埃尔多安的执政风格，以及在他的领导下，土耳其在政治、经济、外交等领域都发生了哪些变化？

**董漫远：**埃尔多安领导的正发党在2002年11月赢得大选，开始执政，到今天已经整整20年了。期间，埃尔多安三度担任总理，两度担任总统，其声望、地位和影响力在土耳其共和国历史上可以说仅次于国父凯末尔，他的执政时间甚至已经超过了凯末尔。

埃尔多安是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人，有宏大的政治抱负。执政以来陆续推出“2023战略愿景”和“2053战略愿景”。前者是希望20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100周年的时候，让土耳其的经济和综合国力进入世界10强。后者是指到了2053年，也就是奥斯曼帝国灭亡拜占庭帝国、征服君士坦丁堡600周年之际，土耳其要跃升成为一支世界性的力量，要对国际规则的制定拥有特殊话语权。

这两大愿景也可以被概括为“新奥斯曼主义”或“埃尔多安主义”。

当地时间2023年5月29日，土耳其安卡拉，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中）在总统官邸迎接人群，庆祝在总统决选中再次获胜  图源：视觉中国

“新奥斯曼主义”是对“凯末尔主义”的重大修正。后者承认奥斯曼帝国瓦解的事实，在放弃原帝国疆域的基础上创建了现代土耳其共和国，前者则是要在21世纪重振奥斯曼帝国“昔日辉煌”。

而埃尔多安版的“新奥斯曼主义”，又是对厄扎尔（Turgut Özal，土耳其前总统）版“新奥斯曼主义”的重大修正。后者是坚持世俗主义和西方化导向下的“新奥斯曼主义”，但埃尔多安则是以泛伊斯兰主义作为文化和价值观根基，依托奥斯曼帝国某些“成功的历史实践”，实现当代土耳其国内和世界构思。

在这20年中，土耳其确实在埃尔多安的带领下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国家综合实力大幅提升，尤其是埃尔多安政府追赶新一轮科技革命和新工业化，让土耳其的基础工业、高科技产业以及国防工业有了长足的发展。

经济方面，2002年土耳其人均GDP约为3640美元，2013年最高时上升至约12500美元。虽然这几年受到经济危机的冲击，人均GDP又掉到8000-9000美元，但无论如何国家是发展了。

土耳其人均GDP走势（蓝） 

在对外政策方面，埃尔多安同样是取得了以往土耳其政府所没有取得的成绩。首先，这20年来，土耳其在北约内部某得了“特殊地位”，拓展了“特立独行”的空间。举例来说，土耳其可以分两批从俄罗斯购买S-400防空导弹系统，哪个北约成员国敢这么做？

第二，土耳其在东南西北各个战略方向都发挥了跨地域的影响。它以周边为依托，不断拓展战略纵深，往东可以影响到中亚、阿富汗，向北可以影响到巴尔干地区、黑海、外高加索，向西可以覆盖整个环地中海地区，向南可以扩展到中东乃至非洲。土耳其还有多重国际身份，它既是北约、二十国集团、经合组织、伊斯兰合作组织的重要成员，又是上海合作组织对话伙伴国，现在又希望加入金砖国家。

第三，土耳其也在伊斯兰世界发挥了突出影响。2018年5月，美国将美驻以大使馆迁至耶路撒冷，埃尔多安召集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领导人在伊斯坦布尔召开紧急会议，提升了土耳其在全球穆斯林当中“主持正义”的形象。

总的来说，埃尔多安执政土耳其20年间，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方面，他的成就都是可圈可点的。

观察者网：国际舆论将这场选举称为2023年最重要的选举，也认为这是土耳其现代史上最重要的选举。从国际和土耳其国内两个层面看，这次大选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

**董漫远：**土耳其国内一直有一部分人不满埃尔多安的政治势力，想要利用这次大选翻盘，让埃尔多安“下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恐怕土耳其的国家治理形态和模式都会发生改变。

国际层面来看，埃尔多安奉行战略自主，要把土耳其的发展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让美国和欧洲对他都相当不满，说白了就是“不喜欢”埃尔多安，因此也都高度关注这次大选，都想利用选举把埃尔多安选下去。

在第一轮投票前，美国驻土耳其大使杰弗里·弗莱克（Jeffry Flake）公然会见反对派总统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埃尔多安指责美国大使与反对派勾结。拜登也曾声称美国应明确表示支持土耳其反对党，埃尔多安在大选期间提到此事，指责拜登“下令推翻”自己。

美国干预土耳其大选是有迹可循的，埃尔多安赢得大选，挫败了美西方的幻想，让土耳其能够继续沿着战略自主的道路走下去。

观察者网：过往两届土耳其大选中，埃尔多安均是首轮胜出，且较大幅度领先对手，今年却出现例外，双方选情一度胶着，通胀飙升和大地震给埃尔多安的选情带来了多大影响？2001年的土耳其也面临经济危机和震后重建，让正发党得以在当时的选举中大获全胜，如今埃尔多安遭遇类似的局面，为何最终可以稳住局面？

**董漫远：**目前土耳其国内形势和2002年11月大选前极为类似，同样是经济陷入困境，也同样遭遇了一场大地震，灾区重建工作尚未完成。

在这种情况下，以共和人民党为首的反对派觉得机会来了，“让埃尔多安下台”这个共识让他们克服了不同党派内部的分歧，最终6个反对派组成竞选联盟，推举克勒奇达尔奥卢作为候选人。

当地时间2023年1月30日，6个反对党领导人在安卡拉会见记者  图源：视觉中国

然而，埃尔多安和正发党在选举中的表现超出了选前众多媒体和观察机构的预测。虽然没有在首轮胜出，但埃尔多安距离获得过半得票率只差不到0.5%。另一方面，正发党所在的人民联盟在议会选举中赢得323个议席，顺利过半，在议会已经取得了优势。

反对派本来想要对政府抗震救灾不力加以利用，但这次受到地震冲击比较严重的11个省中，有9个省对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在60%以上，最高的省份接近80%。这说明在突如其来的地震面前，埃尔多安及其领导的正发党的表现和纠错能力还是获得了地震灾区民众的认可，反对派的努力落空了。

再来看土耳其的经济形势，目前来看确实比较严峻，但反对派也无法回答正发党和埃尔多安的反问。第一个问题是，你们也执政过，你们也遇到过类似困境，你们表现如何？第二个问题是，你们应对当前的经济形势，能拿出什么有说服力的举措吗？反对派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埃尔多安在竞选期间历数自己执政20年来土耳其在经济和民生方面的成就，至少是对过半数选民产生了感染力。

而且正发党拥有超过1100万党员，基层组织严密，拥有完备的网络，很强的社会动员能力，这是土耳其其他政党无法比拟的。

另一个问题在于，正发党所在的人民联盟已经取得过半议席，这种情况下，就算克勒奇达尔奥卢当选总统，未来5年他要想在国内立法施政必然困难重重，他如何治理国家？

克勒奇达尔奥卢并非强有力的领导人，他号称“土耳其甘地”，虽然是共和人民党的党主席，但他既非能力最强，也不是政治魅力最大的人，将来即使反对派执政，他们也会为了各自党派的利益互掐，政府恐怕会出现各种危机，甚至“风雨飘摇”。

总而言之，土耳其目前的经济情况和地震确实给埃尔多安的选情带来了一定影响，但并不足以撼动他在土耳其选民心中的地位。

第二轮选举结果，截图自土耳其国家广播电视台（TRT）

观察者网：在当前复杂多变的国际形势下，您如何看待埃尔多安这样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能够再次脱颖而出？

**董漫远：**首先，除了经济形势，目前土耳其也面临严峻的地缘政治挑战，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从强国兴邦的角度来说，土耳其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人物来领导国家。埃尔多安就是这样在人民的期待中应运而生。

第二，过去20年，埃尔多安确实展现出了他的才华、能力和经验，并将这些运用到了国家治理中。

第三，埃尔多安领导土耳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让土耳其在这20年中获得了巨大成就。有人会质疑为什么20年前土耳其在全球经济排名是17位，现在变成19位了，这不代表土耳其这些年没有发展，而是其他国家发展得更快。

第四，埃尔多安胜选，将在未来5年继续领导土耳其，他会保持政策的稳定性、连续性，也会继续捍卫土耳其的国家利益。

对于埃尔多安，大多数土耳其老百姓是认可、支持他的政策的，也用选票作出了回答。

观察者网：您刚才提到，克勒奇达尔奥卢在党内并非能力最强的一个。克勒奇达尔奥卢是公务员出身，他是如何成为反对派总统候选人的？他的支持者又以哪些群体为主？

**董漫远：**克勒奇达尔奥卢2002年起担任土耳其国会议员。2010年，当时的共和人民党党主席拜卡尔（Deniz Baykal）在一段不正当男女关系录像泄漏后辞职，克勒奇达尔奥卢接任。

共和人民党虽然是土耳其国父凯末尔亲自缔造的老资格政党，但这些年在政治上的表现不佳，唯一表现不错的就是2019年土耳其地方选举，共和人民党赢得了伊斯坦布尔、安卡拉和伊兹密尔三座大城市。这个成绩也鼓舞了他们投入到今年的总统大选。

总的来说，克勒奇达尔奥卢的能力比不上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Ekrem İmamoğlu）和安卡拉市长亚瓦什（Mansur Yavaş），但他的长处是善于联络和“和稀泥”，资历也比较深。

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前排右一），他去年因涉嫌侮辱政府官员，被判处两年零七个月监禁并被下了政治禁令  图源：伊马姆奥卢推特

克勒奇达尔奥卢的支持者主要是土耳其精英阶层、富人阶层，具有世俗主义价值取向、亲西方的民众。克勒奇达尔奥卢在竞选时也说，如果自己当上了总统，土耳其会奉行亲西方亲美国的政策，还要把总统制改回议会制。这些东西对土耳其所谓的精英阶层是有吸引力的，后者已经被西方所谓的“民主人权自由”价值观洗了脑。

观察者网：对于此次大选，西方舆论态度鲜明，更支持克勒奇达尔奥卢。克勒奇达尔奥卢的外交政策顾问日前称，希望土耳其成为“民主国家”，也会提醒俄罗斯“土耳其是北约成员”。您认为，假设反对派上台，土耳其是否会重新“向西转”？其入欧可能性是否会增加？

**董漫远：**反对派的这些言论具有非常强烈的功利主义色彩，是非常鲜明的竞选语言，可以说“一切为了选举”。假如克勒奇达尔奥卢真的当上总统，别说他会在议会中受到牵制，即使他不受牵制，我认为他也不太可能把这些竞选语言真正转化为政策。

如果克勒奇达尔奥卢当选，他可能会对欧美做出一些友好的姿态，说一些好听的话。但美国和欧洲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从来是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土耳其利益之上，土耳其和欧美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无数例子都证明了后者会不断伤害土耳其的利益。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无论是谁上台，都会捍卫土耳其的利益。如果美国继续支持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武装、继续为居伦（Fethullah Gülen）提供庇护，继续在S-400防空导弹系统上施压土耳其，克勒奇达尔奥卢也会不干。

当地时间3月29日，美国驻土耳其大使弗莱克（Jeffry Flake）造访共和人民党总部，与克勒奇达尔奥卢举行会谈，引发埃尔多安强烈不满

至于加入欧盟的可能性，可以说几乎没有。原因有几条，第一，欧盟容不得土耳其强国兴邦。不仅仅是正发党想要重振奥斯曼帝国的辉煌，土耳其其他政治势力对奥斯曼帝国的政治和其他遗产也是念念不忘的，这是土耳其民族主义的基础。而对于欧盟来说，把土耳其纳入势必会让后者享受到欧盟的资源，有利于其发展，变得更强大。欧洲容不得一个强大的土耳其，美国也不愿意看到土耳其成为世界性力量。

第二，美国、尤其是欧盟，不会容忍一个穆斯林大国的加入。“伊斯兰恐惧症”的发源地就是欧洲。出于对种族、制度、价值观的偏见和傲慢，欧盟不会接纳土耳其这样一个穆斯林国家。

第三，从欧盟规则角度来说，土耳其想要加入欧盟，必须得到所有成员国的同意，而希腊、塞浦路斯这些国家可以说是土耳其的“死敌”，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这些国家对土耳其加入欧盟也持反对态度。

这些年埃尔多安政府对于土耳其不能加入欧盟已经有很清醒的认识了，这就是他们为何会奉行务实的大国平衡外交，不把鸡蛋都放在欧洲个篮子里的原因。

当然，土耳其也认识到不能把生存与发展寄托在美国身上，要坚持独立自主，同各个大国、各个重要力量开展互利合作，实现土耳其自己的发展目标。

观察者网：埃尔多安再次当选，他未来五年在国内施政会面临哪些挑战？您认为土耳其在内政外交领域是否会发生变化？

**董漫远：**埃尔多安赢得连任，显然会进一步增强他的执政地位和在土耳其民众心中的威望。无论是正发党政府还是埃尔多安本人，通过再次赢得总统及议会选举，更加坚定了他们沿着原来制定的内外政策，继续引导土耳其走向强国的信心。

如果土耳其国内经济形势继续恶化，或者一时半会扭转不过来的话，正发党可能会在地方选举中，进一步丢掉一些城市的执政地位，但是对国家整个的执政地位不会动摇。

我认为未来五年，土耳其会继续要朝着“2053战略愿景”努力，这个目标就是使土耳其跃升为一支世界性的力量，内政外交都要为这个目标服务。因此土耳其在过去20年中形成的内外政策会更加完善，也会有所补充，但不会有颠覆性的变化或者改变。

当地时间4月10日，埃尔多安出席土耳其首艘“无人机航母”阿纳多卢号服役仪式  图源：埃尔多安推特

观察者网：土耳其具有与生俱来的大国情结，去年10月，埃尔多安在土耳其共和国建立99周年之际提出“土耳其世纪”愿景，要让土耳其在政治、经济、技术、军事、外交等各领域成为世界10强。目前来看，土耳其离成为世界大国还有多远？

**董漫远：**土耳其作为地区性强国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它也早就是了。但它距离世界大国，也就是“2053战略愿景”中提出的“世界性力量”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但是，我觉得土耳其的能量已经超越地区性强国了，它会继续发挥好跨地区战略作用，无论是地缘经济作用还是地缘政治作用。

观察者网：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中土关系。作为连接欧亚的十字路口，以及“一带一路”的重要节点国家，土耳其大选结果会对中土关系产生哪些影响？

**董漫远：**埃尔多安胜选对中土关系是利好。我们先回顾一下过去20年间中土关系的发展。首先，埃尔多安执政期间，中土两国领导人在2010年将两国关系提升至战略合作层面。

第二，当美国等国家抹黑“一带一路”的时候，土耳其顶住了美国的压力。埃尔多安2017年5月来华出席“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还在开幕式上发表演讲，这是对中国的政治支持。

第三，当美国政府在新冠疫情上抹黑中国、炒作病毒溯源的时候，埃尔多安带头接种中国疫苗。在疫情期间，中土相互支持，守望相助。

第四，近期土耳其地震，中国在第一时间派出救援队，为此埃尔多安亲自向中国救援队颁发“共和国崇高贡献奖章”。

这不但体现出埃尔多安对中土关系的高度重视，也体现出他在一些关键时刻对中国提供了友好的政治支持。

此外，这些年中土之间互利合作发展得很迅猛，2021年中土贸易额达到359亿美元，比我在土耳其工作那会儿，也就是2002年之前要高出30倍。

我认为接下来五年，埃尔多安和正发党会继续奉行现在的对华政策。即便是克勒奇达尔奥卢上台，土耳其同样会重视对华关系，不会出现完全投入欧美怀抱的情况。这些年“一带一路”确确实实强有力地推动了土耳其经济发展，造福土耳其人民，谁会放弃这种造福两国人民的互利共赢势头？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谁执掌土耳其，当这个国家面临外部霸权主义逼它在中国或其他某个国家之间划线站队的时候，只要他认为不符合土耳其的利益，或是伤害了土耳其的利益，他都不会向这种无理要求屈服。土耳其是一个务实的国家，也是敢于同霸权主义撕破脸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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