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全国最大民营妇产医院暴雷：孕妇插着尿管被通知离开
舒适的生产环境，贴心的医护呵护、无痛分娩技术、“一站式”孕产管理……一直以来，私立妇产医院用上述品质服务，吸引着看重生产体验的孕妇群体。同时，私立妇产医院亦是公立医院版图的重要补充。
昔日，和美医疗曾是全国最大的民营妇产专科医院集团，也是首个赴中国香港上市的私立妇产连锁集团，巅峰时全国拥有17家妇产医院，截至2018年底，负责过7万名婴儿的降生。
然而在2021年退市前后的节点，和美医疗境遇每况愈下。近日，和美旗下的北京百子湾院区（以下简称“和美百子湾”）被多家媒体报道出现“暴雷”情况。数百位孕妇和产妇每人数万元不等的会费无法退款，而住院孕、产妇被强行要求转院的遭遇更是引发社会舆论广泛同情。同时，和美百子湾的医护职员、房东、供应商也在追讨欠薪、欠款。
和美百子湾为何会“暴雷”？
和美百子湾院区已被房东封闭 图/叶珠峰摄
孕妇插着尿管被通知离开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被迫离开和美百子湾的孕妇们，在相关部门的介入下，已经全体顺利找到了接收档案的医院。目前的麻烦在于，孕产妇及家属此前花高价购买的生产、产检、疫苗相关套餐的余额想讨要回来，仍然是极其不确定的事。
据了解，和美百子湾今年1月28日在医院张贴公告，称因经营不善，将在2月底前搬家。
5月11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来到和美医院百子湾院区看到，该院区已经几乎处于“全封锁”状态。未经允许，任何无关车辆和人员都不得进入，整个院区除了大门也已被围墙围住。
透过关闭的大门，可以看到那份贴在墙上的“搬迁通知”。令人费解的是，虽然医院1月底就张贴了“搬迁通知”，但在正式“暴雷”前，仍有不知情的新客户在此消费，建档。
落款时间为1月28日的《医院搬家公告》 图/叶珠峰摄
3月17日，和美百子湾正式告知所有客户，因故不能正常接诊，并要求在院的近百位孕产妇转院，造成产妇、孕妇以及家属措手不及，心态惊慌。
一位当时在和美百子湾待产的孕妇丈夫张先生表示：“我当时确实慌了，临近预产期不到2个月医院出事，我怕她（孕妻）因为月份偏大了，新的医院不好接，也怕新的医院她不满意。在私立医院生，基本就是冲着环境和服务来的，新的医院无论公立还是私立，距离家的远近，是否有无痛分娩等，我们就得迅速看，迅速做决定。”
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医生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如果待产孕妇因为此类非医学原因从上家医院离开并来到新的三甲医院挂号，在预产期有床位的前提下，建档基本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是因为疑难杂症等医学原因想要平移转诊，新医院普遍会根据怀孕月份，以及具体病情慎重评估一下决定是否接收，而有危重症的孕妇来公立医院急诊，公立医院肯定是不会拒收、拒绝抢救的，这有明文规定。”
“如果孕妇再找私立医院的话，只要是没有重大合并症，一般情况下也都会接。”该妇产科医生表示。
王先生是去年底在和美百子湾为妻子购买了生产套餐并建档。“除了套餐余额没法退，我目前还算是妥善解决了转院问题。”因为对私立医院产生了“怀疑”，转院时王先生选择了一家三甲医院挂号并顺利建档。
王先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听说还有刚做完剖腹产手术生完孩子没多久的产妇，被通知离开，被通知时还插着尿管。还有一名孕妇，临近预产期被告知要转院，在匆忙联系下家医院奔波中诱发早产，为此曾住进过ICU。
另有一些给孩子在和美百子湾购买疫苗服务的家长反映，医院出事后，孩子的体检本、疫苗本还在和美百子湾大楼里扣着。因为都是入学要求的材料，补办起来比较麻烦。
房东、医生、供应商都没拿到钱
5月11日的实地探访，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想进入和美百子湾，但门口值守的保安表示，现在任何人都不让出入。
经查，和美百子湾租用的是北京鹏睿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楼宇。经保安电话沟通后，鹏睿地产一位在和美百子湾值守的房东代表表示：“三月份医院就不让进出了，原来医院留下的物品、资产目前都还没有清退，现在也没有新的租户进来。至于什么时候清退，也没有明确的计划。之所以留我在这，是因为还要做好消防等方面的一些布置，因为时而有单位会来检查。”
“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也很无奈，只能走法律程序。这家医院是我们的租户，长期拖欠我们的房租。此前，我们考虑到医院接待的都是孕妇群体，已经忍耐了很久，作了很大的让步和牺牲，但我们如果拿不到房租，资金周转的压力也非常大。”房东代表说。
据报道，和美百子湾自2019年下半年就开始拖欠房租，至今已有2600万元，已被鹏睿地产起诉。经查，双方涉诉案件数量达到6件。
被欠钱的，除了房东外，还有医疗器械、餐饮等多个领域的供应商。有些供应商因为是借债来做和美百子湾的供货业务，长期被拖欠已造成极大压力，暴雷数月前就来医院讨债。
“后来再来的任何债权人，我们也只能是让他们在门口登记，留个联系方式，现在大楼确实是不能进。”该代表强调。
房东代表还透露，去年医院的员工已经有人因为被欠薪，直接不来上班了。得知医院员工有变相“罢工”的行为，房东也意识到事态变得愈发严重，不能再让步了。
据一些企业信息平台显示，和美百子湾的法人目前仍是吴宇星，据悉吴宇星去年已经离职，且同样被欠薪数十万元。医院的医护、行政人员从2022年开始，出现了拖欠工资的情况，据报道称人均被拖欠四个月到半年工资不等。10月开始，和美百子湾全体医护人员的社保都断供了。
前和美百子湾的一位医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虽然医院大面积欠薪，但医护人员还是保持了职业操守的。部分孕妇因为突遭变故，精神上出现不稳定，医护人员也尽最大的能力安抚他们。“我们也不理解，明明资金遇到了问题，医院为什么还在对接新客户，以至于出现一些病人刚建档就要转院，并且刚缴纳的费用还无法退还的情况呢？”
和美妇儿亚运村院区（与和美百子湾同名但分开独立运营，并非是同一投资）的一位医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亚运村店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些年来投资人几次换人，自己的工资也是多年未足额发放，但医院目前还在正常运行。
新资方卡在了股权转让上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和美百子湾并不是没有意向接盘的企业，接盘企业意欲进入私立妇产医院领域，也表示准备承接相关的债务，但目前流程“卡”在了股权转让上。
多位受访人透露，3月20日，在朝阳区卫健委、公安部门的主持下，准备接盘的北京励合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郭景皓，和美妇儿医院百子湾院区的实控人林玉明，还有涉及各类合同纠纷的员工、部分供应商、房东一起召开了协调会议。
根据维权群的会议纪要显示，当时给出的方案是：待产孕妇可转院至北京和美妇儿医院亚运村院区，在这家医院使用账户内余额直至生产完成，而自行转院者后续会员卡的余额会退款。新资方会在朝阳区卫健委建立一个监管账户，投入一笔资金，初步估算可解决大部分债务问题，周期大概是三周时间。
会后，新资方建立了退费、转诊和儿保三个群进行协调沟通。
但是三周过去了，所有相关人士还是没有拿到退款。中国新闻周刊致电咨询新投资方励合教育代表南先生。他介绍说：“因为之前的大股东（林玉明，和美医疗实控人）股权是处于被冻结的状态，无法进行转让交易。所以，这家医院现在仍然不是我们所有。不是我们所有，我们确实就没法提前对退费等各项事情来负责。”
企查查显示，北京百子湾和美妇儿医院有限公司的股权结构中，林玉明为实控人的北京合安达管理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合安达”）为大股东，占股51%，认缴额为816万。
2022年7月，北京合安达因不服劳动仲裁结果起诉一名前雇员，但2022年12月23日，依然被法院判决赔付该前雇员共计47.4万元的工资及补偿。该前雇员要求，冻结北京合安达持有的和美百子湾48万元股权作资产保全，冻结期至2025年11月7日。
另外，黑龙江禾起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也因租赁合同纠纷，在哈尔滨当地法院对黑龙江和美妇产医院提起诉讼，并要求冻结郑州市和美医院的3000万股权，以及北京合安达所持有的816万元和美百子湾股权，冻结日期至2025年3月13日。
林玉明实控的816万和美百子湾股权遭冻结 图/受访人提供
如果只是48万股权被冻结，新资方或许还可以通过收购其他股东的股权实现实控。“但现在的情况是，整个816万股权都处于被冻结的状态了，所以我们目前也是无能为力。另外，今年一月我们准备接手这家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提前支付了700万，派人员开始来处理一些相关事宜，但那也是属于提前垫钱来做的事。”南先生表示。
“轰然倒塌”之后
几乎所有受访人都认为，和美妇儿这样的大型医院“轰然倒塌”，非常难以置信。
但是“轰然倒塌”，也并非一朝一夕的结果，必然有其内在的原因和逻辑。
不少医疗、卫生界从业者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前些年“二孩”政策出台，不少专家也在鼓吹、给出乐观的预测，令社会资本在私立妇产医院赛道增加了投资信心，加之企业上市后，资本肯定也有业绩要求，和美在这种情况下肯定要在各地扩张。
据一些10年前的咨询机构研报数据显示：2003年到2014年间，民营妇产专科医院从23家扩张到了460余家，年复合增长率高达39%，增速排各民营专科医院之首。和美医疗正是在这股“春风”下登陆港交所，据招股文件显示，以2013年经营状况计算，其市场份额约占13%，是业内第二大竞争对手的两倍以上。
“如果我国近年来人口出生持续增多，公立医院供不应求，私立妇产医院作为补充，能满足旺盛的市场需求，社会资本进入这个领域才更有意义。”前述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医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但现在的情况是，因为生育率持续下降，三甲为首的公立医院这些年又体现出很多优势。首先是建档变容易了，很多孕妇因为怕自己、怕孩子出现其他病症，有三甲可选的情况下也会重点考虑，毕竟在同一家医院看别的科室更方便。还有，伴随着无痛分娩更加普及，一些公立医院也开设了特需产科，虽然全自费不报销，但因为价格受国家监管，开设特需的公立或多或少，会比私立医院便宜一些。”
这样一来，私立妇产医院的性价比，以及所剩下的市场蛋糕究竟有多大，确实要被打一个问号。
事实上，和美医疗于2019年前后就开始陆续出售旗下医院。在该年的上市年报中，林玉明提出集团会处理不良资产，将有限资源集中于几家盈利能力较强的核心医院。
目前，企查查平台上显示，林玉明实控的北京合安达旗下依然投资且存续的医院，只有郑州、武汉、北京百子湾三家，而福州、哈尔滨的医院处于注销状态。更早前，重庆、济南、贵阳、山西、南通等地的医院都已经悉数转让。
此外，近年来的私立妇产领域“坏消息”频出，例如四川德阳美婴儿妇产医院，北京太和妇产医院、淮安泽明妇产医院等，都被公开报道经营遭遇了重创。
当然，目前市场上也有少数生存发展良好的私立妇产医院，例如北京市场的和睦家，美中宜和。其中，前者在前些年经济势头良好的时候没有盲目扩张，反而近年来“抄底”收购了一些医院，后者更是被字节跳动收入囊中。但即便是有品牌效应的头部私立妇产医院，也必须要面对生育率下降，公立医院“夺回”孕妇的难点。
曾任多家医疗集团旗下医院院长、执行院长的郭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下，私立妇产医院确实需要思考‘各自的未来’。如果仍然拿不出结构性转型升级、扎实的体系化运营管理能力等破局之策，以后不排除还会出现和美的案例。”
在郭俊看来，抛开生育率下降等“大环境”问题外，私立医院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不少老板、投资人只追业绩不敬畏职业化管理，基于自己的理念来推动医院业务的每一环节，普遍会因为发展方向和KPI压力，与职业管理团队产生理念分歧。现实中受很多因素影响，二者很难找到相互成就的最大公约数。
“迄今为止，私立妇产医院还没有走到具有运营管理方法论支撑长线发展的阶段。当然，如果投资人认定私立妇产医院仍有其存在价值，能填补一定市场空白，需与懂医疗方向趋势、深耕私立医院的职业人士携手，在业务实力的关键节点上下足功夫，打造‘优质、性价比高、有吸引力的产品’去满足市场需求，拓宽其他‘增长曲线’，力争实现产品被更多的需求用户购买以及长期复购。”郭俊说。
（作者 叶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