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瑞：阿拉伯自视为独立一极，不愿担当任何大国的“陪衬”

【文/李思瑞， 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一个新秩序正在全球层面浮现，在中东，全新的区域秩序同样正在成型。美国与西方不再对中东享有独断专行的仲裁权力。

伴随着国力的快速崛起，中国正以有机的方式在中东与全世界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印度日渐增长的全球影响力，相较中东地区文化与地理意义上的接近，正帮助其复苏并强化同中东国家的关系。自2015年介入叙利亚内战以来，俄罗斯也重新确立了她在中东安全问题上扮演的角色，并确保在快速演变的地区权力格局中，自己仍是相当重要的势力。

许多分析人士错误地理解并描述中东区域秩序新近发生的变化。有人提出，美国将关注重心转移到东亚与东欧的大国竞争之际，在中东留下了“权力真空”。他们宣称该地区不再是美国与西方关注的焦点，而中国与其他崛起大国正积极填补“真空”。对于正快速演变的区域格局，这种观点只能说是管中窥豹。新的权力现实正在中东地区浮现，但全球权力格局的嬗变并非是唯一的影响因素。事实上，中东国家正重拾自主意识，尝试并熟悉如何独立自主地做出战略决定，外界却并未对这件事赋予足够关注。

自2003年伊拉克遭受公然违反国际法、灾难性的军事入侵，外部势力随后在阿拉伯世界好战地推行“人权与自由”等议程以来，阿拉伯人真挚地追求对战略合作伙伴的多样化选择，并希望重新平衡区域权力结构。许多阿拉伯人坚信，造成一系列灾祸的“阿拉伯之春”事件的幕后黑手，正是那些对中东怀有霸权野心的西方势力。此后，地区国家开始加快努力，减少对单一国家或国家集团的依赖。有人认为阿拉伯人会为正在坍塌的“单极”秩序兜底，他们现在被狠狠地打脸。在新兴的多级世界格局中，阿拉伯人自视为独立的一极，不愿意担当任何大国的“陪衬”。

沙特工作组与伊朗外交官员举行会谈，讨论两国重开大使馆事宜 图自：沙特外交部

阿拉伯国家的新一代领导人，不再对延续了20年之久的地区现状感到满意。在经历过数不清的冲突与严重破坏之后，阿拉伯世界深刻地坚信，区域秩序永远不应该再被某一个国家或国家集团所主宰。阿拉伯国家的领导人们致力于通过多样化地选择合作伙伴、充分发挥实现成功的优势条件，进一步挖掘中东地区的发展潜力。相信未来几十年这里有无数值得抓住的机遇，阿拉伯人的乐观与自信心与日俱增。

这就是当前绝大部分地区冲突主要由中东国家之间协商解决，并得到了中国这样值得信赖的全球大国支持的原因之一。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中东国家欢迎中国在该地区日益显著的外交与政治存在。

虽然近期达成的沙特-伊朗协议——尤其是双方在北京协商、由北京宣布达成一致——令一众西方观察家大吃一惊，中东地区的战略家与观察人士对此却毫不意外。沙伊协定是中国投入政治资源并大力推动调停的第一个重大区域性冲突。不少西方学者与政客依然试图对中国在调停中所扮演的角色泼脏水，宣称中国只是象征性地出力，目前启动的和解进程不会走远。

然而，这些人低估了中东国家对于追求独立自主的战略目标与实现发展的强烈渴望。中东国家的战略目标确实与中国、印度等新兴大国越来越合拍。此外，这些人看不见中国日益增长的区域影响力，也不愿客观地评估中国在各国之间外交斡旋的杠杆与良好信誉。中国之所以投入大量外交资源促成沙伊和解，正是因为该协议有助于带来区域稳定，而中国相当大比例的能源从中东地区进口。

沙特阿拉伯是中国最大的原油供应国，6个海湾阿拉伯国家中有5个定期排在中国石油天然气进口国的榜首。中国也是海湾地区最大的原油进口国，包括沙特、伊朗在内所有地区国家最大的贸易伙伴。最近，中国与伊朗签署了一项延续25年的长期合作协议，承诺投资高达4000亿美元。中国领导人近期与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通话，表达了中国对确保沙伊协议成功的强烈意愿：“中国会继续支持沙特、伊朗两国间开展后续的对话。”

沙特、伊朗和解与中国在其中扮演的担保角色，证明中东地区就逐渐实现稳定，正取得突破性进展。距离两国安全部门负责人率先宣布和解的消息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双方的外交部门负责人在中国的支持下，于北京举行会谈并签署文件，承诺将在2023年5月6日之前在对方国家重新开设使领馆。

在中国的支持下，沙特与伊朗决定迅速落实已达成的协议内容，是阻止别有用心的势力意图破坏双边关系正常化努力、促进区域局势稳定的最好体现。双方就结束也门战事、阿拉伯世界重新接受叙利亚等问题迅速做出安排，也体现了这个意图。中国促进沙伊缓和进一步证明在中东地区或是全球层面，美国单极主导的秩序已经不复存在，我们事实上进入了多极化的世界。

中国加强在中东地区的外交参与，为地区与全球稳定做出积极贡献。促成沙伊和解极大地提升了中国在中东与全球层面的软实力与政治资本。曾经，中国并不愿意在中东地区政治中扮演更活跃的角色；可近几年来，中国已经就化解区域冲突提出了重要的倡议与主张。2021年3月，时任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前所未有地提出了《实现中东安全稳定的五点倡议》。其重要主张是共建集体安全，这是自上世纪90年代提出、近年来由俄罗斯重新提起，并得到中国支持的概念。王毅外长当时还表示，中方愿意邀请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在北京参加和平磋商。不久前，现任中国外长秦刚重申了中国对促进巴以双方和谈的意愿。

今年3月，中国、沙特、伊朗三国外长在北京会晤 图自：外交部网站

许多分析人士一度危言耸听，放话称中东将成为大国竞争的“战场”。部分美国官员甚至“警告”中国不得在中东扩大影响力，指责中国搞“掠夺式投资”、“制造债务陷阱”，中国的科技公司“构成安全风险”。2020年5月，美国国务院负责近东事务的时任助理国务卿戴维·申克当着媒体的面列举这些“关切”，宣称“海湾国家在与华为等中国科技公司签署合同前，必须权衡他们与美国伙伴关系的价值……并开展尽职调查”。

外国观察人士认为阿拉伯人正因大国竞争日益激烈而陷入两难、迟早会不情愿地选边站队，这种想法大错特错。阿拉伯人始终在观察国际形势的长期走向，已经决定了未来自身的战略发展方向。阿拉伯人清楚地表示，必须维持战略自主与中立。过去30年单极格局下的中东蒙受了惨痛的损失，经济发展也受到严重打击。因此，阿拉伯国家拒绝在当前的大国竞争背景下选边站队，同时正积极推动地区与全球多极格局的形成。

正如大国会对全球与区域格局有不同甚至是对立的愿景，中东地区也存在这种对立，主要是在地区国家与曾经称霸中东的域外国家之间。阿拉伯人与伊朗人、土耳其人一道，认为自己是中东区域秩序中的一极，各自的权益应该得到尊重，且不能成为任何全球大国的附庸。他们不能接受外部势力干涉本国内政，尤其是在当今这个快速变化的全球秩序中，一国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握。

关于全球与区域秩序的未来愿景，阿拉伯人与中国人的认识显然有不少交集。双方都同意，中东地区与全球层面的多极格局是进步的趋势，应该加速推进并通过各种多边机制予以保障。中国国家领导人去年12月出席三场中阿峰会时明确提到，“中国与阿拉伯国家应坚持独立自主、维护共同利益。中方支持阿拉伯国家自主探索符合本国国情的发展道路，把前途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些峰会清楚地向世界发出信息，正在兴起的全球秩序中，阿拉伯世界与中国在彼此交往时，均把自己视作独立的一极。

因此，很难想象阿拉伯国家在与西方和世界上其它地方打交道时，会延续他们过去100年来的做法。在21世纪日渐多极化的世界中，阿拉伯国家是独立且具有相当分量的一极，会尝试重拾历史上曾拥有过的影响力，并恢复历史上应有的地位。今年3月，中国外长秦刚在任内首次出席的新闻发布会上强调，“中国支持中东国家战略自主，反对外部势力干涉中东国家内政……中国完全尊重中东国家主人翁地位”。

相应地，阿拉伯国家对中国与中国领导人保持了特殊的关注。去年12月，沙特方面为迎接中国国家领导人的国事访问与出席中阿峰会，在机场铺上了隆重的紫色地毯。峰会取得圆满成功，会后发布的声明表示：双方一致同意全力构建面向新时代的中阿命运共同体。另一方面，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当时也说：让全世界认识到阿拉伯正再度崛起。

中阿峰会联合宣言再度确认中东地区与全球秩序进入事实上的多极格局。阿拉伯国家通过多元化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正在发挥他们日渐觉醒的独立意识与战略自主，重新调整中东地区的外国势力平衡。中国与印度的崛起，俄罗斯对其全球角色的再度重申，正有机地稀释美国及西方国家在许多地区的影响力，尤其是亚洲与非洲。阿拉伯世界同属这两个大洲，当然也受到这个大趋势的影响。

美国与西方在中东影响力的下降，不仅仅是因为全球权力格局的变化，也因为许多关键的区域国家发生了重大的范式变迁。地区国家正积极参与调停身边发生的冲突。阿拉伯世界是当前大国竞争的一个关键地区，这里的国家与全球大国的领导人都敏锐地认识到，阿拉伯世界关于自身未来战略发展方向的抉择，将会有助于决定哪一方在当前的大国竞争中胜出。

中沙伊三国发表联合声明 沙特和伊朗宣布恢复两国外交关系 图自：视觉中国

世界与中东正一步步地、稳定地告别美国主导的单级秩序，以及西方霸权的时代。快速变迁的全球经济与政治趋势，看上去正如200多年前的世界，当时全球力量的中心在东方。区域内的各个国家正迅速建立他们捍卫主权的能力，并基于自身的国家利益行事。

对沙特与伊朗而言，派代表前往中国首都并在那里宣布他们达成和解，释放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讯息：任何一个国家或国家联盟都不再能主宰中东与全球事务。此外，中国有意愿、有能力协调双方的和解，也展现了中国在中东与世界舞台上日渐增长的外交与政治地位。此举是中国对地区与全球稳定做出的贡献，也恰到好处地契合了中国在《全球安全倡议》中提出的战略目标。

与美国和部分西方国家不同，中东地区国家有一种坚实的信念，中国并没有霸权主义野心，中国历史的DNA中并不包含霸权这个字眼。中国鼓励文明与发展模式的多样性，支持并推动怀有独特历史与文化背景的各个国家与地区，各自适应独特的发展模式这一原则。这也正是中国在《全球文明倡议》中一直推崇的。

美国与西方国家不可能阻止中东正在上演的变化。为了扭转区域影响力下滑的现实，美国与西方将不得不重新调整他们的野心与利益，朝中东地区国家的立场进一步靠拢。在一个事实上的多级世界中，以礼相待而不是尖酸刻薄才能赢得朋友，正如蜂蜜比醋更能招引飞虫。这就是中国在中东地区所做的事情，通过提供双赢合作，水到渠成地结交朋友、扩大影响力。中东国家积极地看待中国日渐增长的地区角色，因为这符合中东国家基于战略发展目标维护其主权的国家利益。中国在中东的战略之所以成功，不仅仅是因为务实与现实，更重要的是它对地区与中国都是互利共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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