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希伯| 俄联邦之屑：20年后，我终于登上了原汁原味的“现代”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洪希伯】
做个快闪人
2023年4月23日，人民海军成立74周年纪念日。
必！须！请！假！
早5:30，离家。
晚20:09，到家。
得益于人民共和国当代卓越的基础设施，我在众多朋友的协助下，又折腾出了一次“快闪”式旅行，一如去年的珠海航展那样。
登舰证、参观券、明信片、口罩，简单的纪念品组合
退回老家的我已经远不如以往，有充沛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此次出行的计划与安排堪称鸡飞狗跳，万幸最终顺利。
犹记得世纪之交引俄舰归渡时，码头上军乐队、仪仗队肃立，抬头有“侧卫”、歼-8战斗机编队凌空，在那一声与国产舰艇截然不同的汽笛过后，身姿壮硕的956E型136“杭州”舰以惊人的航速出现在眼前，干净利落地自航靠到了码头上，共轴双旋翼的卡-28型直升机掠过头顶，降落在飞行甲板。
这一幕似乎仍在眼前。
注意136舰背景中是较小的3号码头，靠泊的是053H2G型护卫舰，表明该照片摄于两个支队共用同一港区时期
彼时的铁拳支队，与父亲所在部队共用一个港区，但他们停靠的是新码头，码头上有额外的岗哨。这是重点型号特有的待遇，我在053H3型导弹护卫舰试航并测试HHQ-7型防空导弹时见到过。
军属的还愿之旅
如果还有什么属于军属的独特记忆的话，那就是风光无两的不止这四艘军舰而已，还包括铁拳支队军人家属和子女的工作和入学安置，以及分房，都拥有极高的优先级。不过，我们都很理解，铁拳支队汇聚了全海军水面舰艇最精锐的人员，装备了最强大的战舰，要去执行最艰险的任务，这些优待都是应该的，甚至是不够的。
当年，4艘引俄舰编队并不常见，也意味着任务或事件实在重大……
我关注军事的原因，是在7岁对国家与民族概念尚无明确认知时，经历了一次台海危机。“你爸爸这次出海可能不回来了”，“……因为我们打不过”这样的话语，仍然埋藏在回忆里。强敌拥有独步天下的海空力量，更有着肆意干涉他国内政的野心以及行动。
对于关注技术发展的人而言，引俄舰主要效用，是带来的诸多技术以及样本是作为参考，促进国产先进装备的研发；但我是军属，引俄舰是当年水面作战舰艇的绝对主力，我们那一代人的父亲、叔叔、伯伯、兄长们，是要驾驶着引俄舰，随时准备开赴解放战争收官之战，直面强敌的。
所以，当年的我极度痛恨航空母舰，因为那是美国海空霸权的象征；
所以，我一直很想上引俄舰去看看，见识见识这些被寄予“航母杀手”厚望的舰艇；
所以，当年不敢说、不敢想、不敢面对的真心话，是想在她们还在的时候……去看看她们。
“江南四杰”（图中缺170）是我很早就在码头上见过的舰艇，总是来来回回试验，也让我很想登舰参观
但父亲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一则战备实在忙，二则他认为因此去麻烦隔壁部队战友不合理，一直不让我去……后来遇到试验时路过靠码头的“江南四杰”即168、169、170、171时，也是这样的，于是我从来没有上过引俄舰。前几日看到新闻时，我忍不住旧事重提，父亲对此颇为气愤表示“一派胡言”……直到母亲说了一句，证实我小时候的确很想去956上看看，也的确是被父亲阻止，终结了争论。
我记得，小时候无数次路过这些与国产舰艇风格迥异的庞然大物，但最靠近她的方式，只是危险地站到码头的最边缘，凝视着几米外似乎唾手可及的舷墙，呆呆地听着她体内机械的轰鸣声，却从未登上过舷梯。
今天，还愿了。
新式港区的开端
如今的铁拳支队有他们自己的新驻地，我也是第一次来。
当验完票，朋友开着车经过一段不短的路程，来到水兵俱乐部时，我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懵逼状态里……
这个地方，绿树掩映，如果没有时不时路过精神抖擞的干部水兵，树梢远端能看到桅杆顶部的雷达，以及我熟悉但久违了的腥咸海风，我几乎不相信我来到了港区。
马弹（粗又长的，“马斯基特”反舰弹）与两侧的施弹（较细较短的，“施基利”防空弹），铁拳支队曾经标志性的舰载导弹组合，也是在支队初版臂章上，交叠在956E正面剪影下的符号，也许以后就只留存在记忆和这里了
而两辆大巴正在等着我们——即使朋友一早就和我说过自己的工作体验，这个港区的面积仍然超乎我想象——想来其实正常，从铁拳支队的新港区开始，人民海军舰艇部队新港区驻地几乎都是在远离喧嚣的郊野，而且往往非常巨大，倒是和我们的舰艇越来越大相匹配。
这一对比起来，那支诞生于白马庙、唱着“共和国水兵从这里启航”部队的老营区，便有了独特的韵味：老营区并不因为新式港区的辽阔而显得逼仄，它的选址更注重防御与掩蔽，它的建设花了很长的时间，更像是浓缩着人民海军前辈奋斗史的精彩剪影。
来到铁拳支队，当然要在铁拳广场留个影
上大巴前，我抓紧请示现场管理的干部，获得允许后跑去在铁拳广场上拍照留念。因为上大巴后，手机就不能掏出来了。
大巴开上码头，那些熟悉的舰影终于映入眼帘。黯淡了许久的生活，突然有了一抹亮色降临——那熟悉的银灰色，是那样的光芒万丈、炫彩夺目！我觉得，我终于活过来了！如果不是实在年纪已经不小，我肯定会像是小朋友一样的连蹦带跳起来。
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只是规模为图中3倍，且更新更强
坚固的码头，整洁的管线，左右环视，是整齐靠泊的强大战舰。相比其他港区码头齐整的国产舰艇模样，4艘引俄舰造型特殊，但又不突兀，大方地向我们展示着铁拳支队独有的景致，远处还有052D型驱逐舰与“和平方舟”医院船——我还是习惯叫她“岱山岛”船。
登舰！
今天开放的是956EM型138“泰州”舰，她是俄方按照我们的进口需求续建的2艘改进型舰艇之一。
排队时，我和朋友说这里是大家可以近距离欣赏冷战质感军舰的地方。而朋友也承认，现场亲眼目睹之后，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我说引俄舰“肌肉虬结”，因为相比大家所熟悉的国产三代舰、四代舰洗练的隐身造型，956上的各种武器装备布置是按照冷战逻辑来的，我指着各种外露的管线说：“你们看，像不像肌肉紧绷时露出的青筋与血管？”
登上舰艇的第一感受，是这船的甲板到处是零碎。
这种视角，当然看不出甲板多么“硌脚”
有军工部门的朋友一早就专门提醒过，“‘毛舰’非常难走”。我则不以为然，俄海军舰艇我也是上过的，能有多难走？只不过我之前登上的俄海军舰艇是1164型导弹巡洋舰（北约称“光荣”级），其满载排水量比956型大3000余吨……所以甲板空间阔绰的多，似乎不存在问题。
真正走到了956上面，不仅仅是内部填充极为密实；它的甲板真的有让人“却步”的能力：在正常步行通道的中央位置会有各种设备的出口，或者外接其他装置的卡扣，习惯了在舰艇上乱跑乱跳的我好几次踢到了东西——而且这些设备因为俄式思维设计，往往要环顾四周综合多个管路、开口、舱门、设备才能“推理”出来具体是干什么的。
“瓦良格”号的甲板，还是挺好走的
这的确是纯粹为了其任务目的考虑，把人员舒适性乃至人机功效压到了最低。
所以这也是我参观过各国各类舰艇里，引导协助参观人员水兵最多的一次，水兵们的主要职责是搀扶小朋友，并且提醒成年人注意脚下。
红色帝国的宝贵遗产
人民海军的对公众开放活动，也是在历次举办断摸索完善的。相信前往北部战区海军驻地游览的朋友们，会有很深的体验。这次铁拳支队的开放活动，就给人这样的感受，纪念品虽然简约，但并不简单。整体组织参观有序进行，大家排队分批次参观，每一队都有干部负责带领，并对舰艇历史、舰载主要武器装备和传感器进行精炼的简介。
至于我，对这些武器装备的性能诸元几乎是刻印在脑子里。因为自己全程聒噪、讲着各种只有那一代军属才会铭记的轶闻，所以会站的远些，不干扰他们工作。
引俄舰虽叫引俄舰，其实她们四姊妹里，有两艘其实是苏联还在时开建的。956E型136“杭州”舰与137“福州”舰分别始建于1988年11月4日和1989年4月22日。
138“泰州”舰开建时间是2002年7月3日，而139“宁波”舰开建时间则是同年11月15日。
其中136“杭州”舰，因为1994年5月27日就下水，一直靠在俄圣彼得堡北方造船厂码头上无力完成，又因为抛荒疏于管理，随舰“进口”了很多俄罗斯小强和俄罗斯硕鼠。
苏联时期开始建造的她俩，才是我印象里引俄舰的“正常”印象
作为那段时间忙着打虫灭鼠的军属之一，我一直对136舰归渡带来的“副产品”颇感无奈，对21世纪初开建，交付也算迅速的956EM型自然颇有期待；虽然拆除一座主炮炮塔，以改进近防火力、航空作业能力，让956EM型并不如956E匀称美型，但无论怎样956EM是更强大的战舰。
所以，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目击956EM，因为她们归渡的时候，父亲已经转业回乡了，我和母亲作为随调家属亦然。
我的记忆里保留着的引俄舰形象，一直是956E型。虽然她的武器装备、布局陈设有着俄式特色的庞大而繁杂，但是其设计极度注重保障冗余与生存力，其制造工艺初看粗糙实则颇有匠心——我们买下来的，是红色帝国的宝贵遗产。
俄联邦的良心，搁哪呢？！
刚上舰不久，我还沉浸在终于还愿的狂喜中，感觉眼前的一切目不暇接，下意识地轻轻抚摸138舰钢铁的身躯，心花怒放。
但是朋友们则不同，同去的两位朋友不仅都是军迷，而且一个玩车，一个有工厂生产加工经验，其中一位又是低头看防滑甲板，又是研究涂装漆面，在我心不在焉的解释后，虽然理解了甲板用途，仍然不理解地追问为什么舱壁看起来也那么粗糙；另一位曾经登上我军退役的老533“台州”舰，直球问我为什么956EM表面好像到处是“毛刺”。
我这才从狂喜中醒来，脸色立刻变得凝重，并瞪大眼睛，开始不断地用手似乎随机地用力捶打舰面的舱壁钢板。
第一次登上现役舰艇参观的朋友们颇为拘谨，他们问我为什么老在打钢板，并且紧张地看向一边协助参观游览的海军战士。
我无暇回答，因为这根本不是粗糙和毛刺的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民海军现役舰艇，表面如此坑坑洼洼！
虽然我一贯崇敬铁拳支队，难道他们因为任务太繁重，也开始疏于舰体表面的除锈与维护，不注重舰容舰貌了吗？！
敲了一会儿，我停手了。
用力捶打钢板，是在检查漆面。俄海军舰艇表面就是这么坑洼乃至多孔，原因就是他们早已作风涣散，面对锈迹不作除锈，直接盖油漆上去，漆面与材料中间存在空气，既不防锈，漆面也很松，根本不需要用力捶打，不小心蹭到都会“掉沫子”。
显然，我多虑了。铁拳支队对舰艇维护工作执行的标准符合我军基本操作，一如《人民海军向前进》所唱“爱护军舰像是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舰体表面涂漆是非常扎实的，也就是一旦锈了会执行全套复杂苛刻的除锈工作才会重新上漆——具体步骤，在之前采访老水兵的文章中有所提及。
两位朋友一个玩车，一个有参与工厂生产加工经验，立刻明白了我说的事情。当我走到前甲板时，专门蹲下去检查了一番AK-130主炮底部的支撑结构。还好，在我们的138舰上主炮炮塔底部支撑结构，线条硬朗清晰，毫无锈蚀污损痕迹，光洁如新。
我基本断定：138“泰州”舰表面的坑坑洼洼，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即建造工艺问题。因为之前俄海军“瓦良格”号巡洋舰疏于维护的同一位置，已经烂成多孔橡皮泥形成鲜明对比。
上俄产舰艇，就跑去看AK-130炮塔下的锈包，简直成了我的定番，这种锈包的形成，原因就是维护不当
走到舰舯部，我指向标着西里尔字母的各类黄铜设备，问朋友：“这是快20年前原装俄产黄铜喷头和阀门，你们感觉怎样？”
“擦得很干净，像是新的一样。新的让人忍不住想摸，旁边这个钢板我是忍不住想去锉！反差太大了，太刺眼了！”
还好没真的摸，因为黄铜件表面有一层薄薄的保护油。
956型驱逐舰上的P-270导弹四联装发射器，本身的确经常被烧蚀，注意前端的装填滑轨支架支点——在没有装填的时候，这些支点就非常碍事，硌脚！
而“马斯基特-改”型反舰导弹的发射筒，因为是常设的发射筒，每次发射导弹都会遭到尾焰的烧蚀，必然经历过无数次的除垢与补漆，956EM的发射筒表面坑洼极为密集，我又用手去使劲抠了一下其那些小坑，再次确定了维护保养并无差池，只是工艺糟糕的重灾区。
装填导弹时，可见其支架的支点
这里，并不是和国产舰艇作比较，而是与956E型也就是136、137舰作比较。她们的发射筒虽然能看出来反复烧蚀与补漆，但不至于到处坑洼。
还有一个新发现，138舰的焊缝，比136、137夸张地多，大段大段“粗如儿臂”。这个焊缝，就连之前上去看的 “瓦良格”号（1979年开建）都没法比。
虽然“瓦良格”号维护很差，但是焊缝至少是正常的
安排的参观游览是很短暂的，我们也并无进入舱室的机会。领取纪念品后，我们坐在休息区等车，我则趁着闲暇，开始咨询各位对956EM型了解比我深入的朋友。
“本来就是啊，136，137工艺就是比138，139好，那可是苏联船！”
“E原来是自用舰啊，苏修也不会坑自己人。”
“国家崩了厂子生产管理也崩了，人心一散是很难聚起来的，产品只会是这样。”
“EM原始舰面工艺如此，来的时候就这样。”
“这还是我们掏钱订的，驻厂天天死盯着逼毛子吵，要不然……”
“她俩锈的都比136和137快，明明都是高强度运用，保养维护差不多，我都怀疑材料也不对劲。”
……
打了一大圈电话，问了各路大佬，我登上离开的大巴，明明是舒了一口气，又觉得很不是滋味。人民海军的干部战士还是那样的棒，但引俄舰的印象变得很复杂。
俄制A-192M型130mm舰炮，这是在工厂里生产状态下，其座圈上满满的锈包如橡皮泥，你看着慌不慌？
背后的码头渐渐远去，我大概是想明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拿苏联标准去苛求俄联邦的良心。还好，138舰虽然看起来坑坑洼洼，但驰骋海疆这么多年依然强壮有力，是我们当年监造用心的铁证。
沧海桑田
绵长的跨海大桥上，太阳照的海面上粼粼波光。我坐在车上，不断地望向天又看看海，有些许感怀，却飘忽不定。
典型的苏联海军“海上跟踪/侦察-突击群”
在苏联海军那里，专长反舰的956型任务是与专长反潜的1155型组成“海上跟踪/侦察-突击群”，如CP一样在特定海域巡弋跟踪，并且准备在世界大战打响时即刻攻击并尝试消灭目标（往往是美国航母编队）。而在人民海军序列里，956系列一开始担当的重任，是在体系掩护下，向美国航母发起突击，发射所有“马斯基特”或其改型反舰导弹。无论再哪一种任务模式下，956型导弹驱逐舰的风格，都是那样轰轰烈烈。
也许我早点自己跑去上136，武装更叔叔未必会阻拦，也就不会有这许多念想；
也还好我没有一早就看到956EM这个样子，要不然肯定得愁的更早掉头发；
朋友从138下来以后，对着旁边已经完成安装国产系统升级改造的136指指点点：我知道YJ-12比马弹好，一体化储运发射箱更先进，但是……但是……她不好看啊！
她不再必须担当矛尖了，甚至需要改装才能适配我们当前体系了，那我们也可以笑谈着，说说她改进后好不好看了
初见956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总是生怕她们出海了再也回不来；
登上956时，我已经不再年轻，但可以好整以暇地探讨装备的美学问题。
年少时一定要登上956的执念，终于随着温暖的海风渐渐淡去；如今的铁拳支队与新一代人民海军指战员，必定要在中华民族挺进深蓝的伟大诗篇里，以璀璨航迹书写自己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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