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杀手》:个体切入,黑帮化的白人文明(上)_风闻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44分钟前
《花月杀手》看上去是斯科塞斯的一次新题材尝试,涉猎了此前不曾触及的印第安历史问题,并非《下班后》或《穿梭阴阳界》那样的实验性作品,也不是《基督最后的诱惑》或《沉默》的宗教,依然主打创作生涯中最主要的现实社会,却不再聚焦于意大利和爱尔兰二代移民,也不再关于黑帮,作为内核主题的“民族压迫与事实殖民”更是少见。
但是,这依然是一部“斯科塞斯式”的作品。斯科塞斯将两个层级的白人管理组织塑造成了黑帮一样的存在,而黑帮的“规矩”传承则演化成了白人民族本性的延续。它可以让人想到《穷街陋巷》《好家伙》《赌城风云》,而白人政府对少数族裔的压迫则类似于《纽约黑帮》的结尾。双方帮派的冷兵器打斗被政府的大炮无差别轰击溃散,彼此之间敌对而未曾丢失的信义在白人政府的诡计面前高尚却无力,二人的墓地在岁月变迁中成为荒冢,民族压迫与白人道德的血腥真相随着时代而慢慢被遗忘,《纽约黑帮》的主题也正是《花月杀手》的指向。
在电影的序幕中,西科塞斯就明确了欧赛奇人的转变。他强调了旧日信念在进入白人文明之下的消亡。在创造神圣氛围的顶光之下,代表“欧赛奇传统”的父辈烟斗被顶礼膜拜,让这一幕充满了虔诚的宗教感。这种欧赛奇人老一辈的信仰即将被埋葬,因为“孩子们要学习新的语言,接受新的习俗”。在一个个少年之眼的注视下,欧赛奇部落对旧传统的宗教式虔诚即将走向终焉,而他们只是被隔在外面窥视,与内部的老一代隔绝开来。这意味着他们如长辈所说的“与传统隔绝”,而他们自己的欧赛奇时代则注定是无欧赛奇传统的,既没有对其的崇敬与信仰,也没有生活在其中的愿望。
在序幕的结尾,西科塞斯制造了一种对所谓“信仰虔诚”的讽刺式再现,连接了两个跨度很大的时代---老一代人将烟斗埋入丰茂的草地,下一秒钟时空转换,草地变得干枯,埋下烟斗的地方冒出了石油,年轻的欧赛奇人在慢镜头下沐浴石油,在远景的草原中载歌载舞。他们的姿态就仿佛是传统部族中的庆神行为,表达着一种信仰,但实际上却是为了石油,美国白人最能发家致富的道具。虔诚对象从传统变成了财富,而其代价则是烟斗到石油这一仿佛快进了千年的变化:牺牲了“老辈人的一切”,让其被分解而成为石油,为年轻人所用。
“信仰”的利益化转变就此出现在了年轻人的身上,他们的“虔诚对象”只是赚钱,庆神仪式一般的对象石油是“我主”,等同于财富。为此,他们对白人打开采集权甚至联姻,将远景中的草原改造成白人的城镇,就此丢失了传统欧赛奇人的一切。此行为带来的必然是草地的变化,不再会是农耕时的郁郁葱葱,而是变得喷石油一幕中的皲裂,白人会为了石油而榨干他们的家园。此时过于流行的背景乐同样说明了欧赛奇人与石油对传统的抹除作用,已经被白人流行文化入侵。
这也体现在了欧赛奇人与白人的“交流”达成:小新闻片中,欧赛奇人身穿白人衣服,走在美国街头,开着美国汽车,文化已经彻底融合进了对方。此外,欧赛奇人自己同样穿白人衣服、住豪华酒店,一切都是为了用土地换金钱,金钱换奢侈消费品,“钱”是绝对的行为核心,这些画面才是文案中所谓的“神眷顾之民族”的证明,不再是老一代宗教信仰引导出的简朴生活,而是赛马、“拥有很多汽车“等白人化生活。文案中“最聪明的欧赛奇人”指的是能赚钱,欧赛奇人变成了犹太人一样的评判描述方式,而现在的“上帝”其实是石油和它带来的金钱,是白人的信仰,而草原部落最信奉的神明则已经被抛弃。序幕使用黑白摄影机拍摄的伪新闻片形式更是让欧赛奇人直接“进入”了白人的新形式“电影“之中。甚至连记录其生活的新闻片都是白人工业的产物,定义了其画面中的一切。
欧赛奇人将家园分给了白人,融入了对方的文化环境以获取财富,这也是小李子在火车上感受到的东西。镜头从新闻片走入现实,黑白的车厢变成彩色,欧内斯特看到了欧赛奇人与白人的混合落座,这正是他眼中的城镇,是白人化的印第安家乡。随后则是他步入的美国风格的城镇,白人底层在粗鲁地开玩笑,贵族夫人则打扮考究。他进入了“印第安里的美国”,草原的远景中也早有了很多开采工地,不再是序幕里的原始模样。
此刻的他以为两族已经融合,欧赛奇人不再拥有对传统的信念,因此自己的跨种族婚姻并无问题,反而是顺应时代之举,直到他发现白人作为侵略殖民者的敌意溶于血脉而不可消除,真诚的合作根本不存在,自己其实是夹在了二者之间,在作为男人的爱情与作为白人的种族之间做出两种不同层面本心的挣扎与矛盾。事实上,这种对异族的先天对立敌意,跨民族共荣的不现实,也是马丁斯科塞斯对当代白人主控之世界格局的展现。
就像他经常会做的那样,斯科塞斯设置了极其冲突的人物内心两面性,甚至在本片中做出了升级,以往是后天赋予的人格与本性人格的冲突,由前者压制后者可能带来的人生毁灭并最终失败,而本片里则变成了不同层次上的两种本性人格:作为白人的种族本性,以及作为男人的情爱本性。欧内斯特并没有试图用一种压制另一种,而是根本无从取舍。
在刚刚抵达小镇的阶段中,电影就制造了欧内斯特两种本性的承载对象,强调着二人之于欧内斯特的冲突性。舅舅对应的是种族本性,他与欧内斯特的血缘关系实际上强化种族血统的继承程度。他带来的是基于种族的“皆可掠夺”,是严明的族群壁垒与白人身上明显的“殖民侵略者”本性,因前者而将后者投在欧赛奇异族的身上。在他与欧内斯特的初饭局上,他的嘘寒问暖不过是确认此人是否可用,随后迅速切入了正题,“继承欧赛奇人的财产”。而在第二场餐会上,他则明确提出欧内斯特迎娶茉莉的建议。值得注意的是,舅舅此时还没有露出过多的獠牙,欧内斯特也只以为他在关心自己的生活,但构图早已暗示了一切:镜头在二人的正反打与对称之间反复切换,随后第三人加入,也站在对称构图的边缘,中央位置的空缺与正反打一起组成了二人关系的似乎平等,但在第一次餐会的结尾,舅舅说出“欧赛奇人非常聪明”,随后一段快速蒙太奇,揭示了他此言带有的凶残意味,段落也在他的单人镜头中结束,打破了此前的平衡。而在第二次餐会中,舅舅则直接处在了三人构图的中央。他的“杀死原住民以求财”白人本性在逐渐露出,而其与欧内斯特的关系也开始从表面的平等逐渐变为强力的控制,他要逐渐pua出欧内斯特与自己一样的白人本性。这种分明的阶层性也是符合白人---特别是斯科塞斯擅长拍摄的黑帮与《纯真年代》里的贵族--“大家族”的。
在电影的初段中,我们看到了欧赛奇人与白人的种族隔阂之暗示。欧内斯特的第一眼所见是两族人在白人氛围的火车与城镇中的和谐,但迎接他的欧赛奇人却强调“土地是我的”,与舅舅的表态存在冲突。而在舅舅说完“他们很聪明”后的快速蒙太奇中,欧赛奇人从自然死亡的被判定结果态画面到最后“自杀”语音下的被杀,穿插欧赛奇人在录影带中的美式生活,表明了欧赛奇人“实则他杀”的“融入白人文化而后被其当做榨取利益的异族而吞噬”之现实,“非他杀”是虚假和平,此刻舅舅给欧内斯特的印象也是如此,真相则是他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娶妻后夺财”。
随后出现的,则是日常状态下的两族人隔阂。在被“自杀”的欧赛奇女人之后,茉莉出现并被白人官员进行救助金的审核,她显然就是非极端状态下的“女孩”,被放置在白人的管理系统中而处于弱势地位。此处的核心是白人对财富分配的吝啬体制:通过制定标准,尽量少分钱给欧赛奇人。这会逐渐引导出茉莉在族人死亡与夺取遗产之下走向的极端“女孩”结局,而作为其预示的“不愿分钱给重病将死的母亲”此刻也已经出现。
随后,欧内斯特与茉莉看到了镇上的生态。欧赛奇人在被白人花言巧语地拍照骗取钱财,而穿插出现的历史家庭照片既增强了本片的现实感,也将欧赛奇人再次放置在白人文化环境中,更用一次次的脸部特写强调他们此刻的无辜,与快速蒙太奇中的死人录影带构成呼应,这将成为他们的“遗照”,白人工业产品--对应石油--将吞噬他们,从日常性的剥夺到未来的灭杀。而在小镇中,白人们玩着赌博游戏呼啸而去,赛车与口哨犹如标准的美国西部片---这也是白人文化笼罩欧赛奇土地的更宏观表现--场景,而最后一个镜头却强调了欧赛奇人对这一切的旁观,他们无法参与到这个平等赌运气的金钱游戏之中,自己的财富是由白人给予,而此刻追逐的都是白人。
由此一来,在电影初期,欧赛奇人已经成为了实质上的弱势者,而他们与白人的对立其实同样来自于“财富”。他们已经丢失了古老的传统,以石油为神明,这是他们期盼并融入白人文化的结果之一,因此与白人必然不可能真正和谐一体。只是由于缺乏白人特有的殖民侵略者本性,欧赛奇人才无法在与之的角力中取胜,在白人的世界中落于下风,这也说明了他们丢失自己种族本性后的恶果。
而在另一边,茉莉则承载了欧内斯特作为男人的情爱本性,他们在初期的关系正是被塑造成了“脱离当下的白人与欧赛奇族人”的真空状态,摆脱了当下两族人共有的利益追逐之心。在欧内斯特与舅舅第一次餐会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一种超越白人种族壁垒的男性本质:自己在军队中只是厨子,没有做到任何事情,这是男性的自卑,希望结婚,即是用情爱带来自卑的消除,“我喜欢所有颜色的女人”,代表着超脱种族歧视的情爱渴望。无论正面还是负向,最开始的欧内斯特都表现出了“男性”的内心世界。甚至对舅舅带来的白人黑帮家族式阶级强权,此时的他也是迟钝的,更谈不上遵从对方的“求财追茉莉”。
对于欧内斯特的初期状态,斯科塞斯设计了非常符合他风格的细节。舅舅要求欧内斯特叫他“金”(本名),这似乎是亲近平等之意,实际上却暗示着“王”,绵里藏针的立威方式非常接近他曾经作品中的那些黑帮大佬。而欧内斯特的反应却是继续的“先生”。由此可见,初期的欧内斯特并没有意识到舅舅身上的白人家族式强权与谋财婚姻的真相,而是出于对舅舅关心自己的想法,为了爱情而与茉莉相处。爱情是他满足“男性“自卑弥补与渴望实现的途径,无关于种族,也脱离了两族当下合作与竞争并存的关系纽带“财富”。
在另一边,初期的茉莉则明确地表现出了对两族生态的不感兴趣,无论是共融还是对立。她在初遇时无视了赛马赌博,既没有追看也没有像最后的欧赛奇人一样冷漠于“财富游戏的被动旁观者“地位,而是要求欧内斯特“没有下注的话就出发吧”,将二人完全带离了此环境。更典型的是二人的餐会段落,茉莉给欧内斯特换了一顶帽子,这暗示着她对财富的不感兴趣,二人的此阶段关系被定义。欧内斯特步入房间,茉莉的母亲对他保持着其他欧赛奇人一样的内里敌意,只是此刻重病将死而不再伪装,这个细节作用到了欧内斯特和茉莉的晚餐场景中:母亲的灯熄灭,茉莉二人开始了柔情蜜意的共餐,“两族之间的敌意”在这里消失了。这一幕也同样与白人一方拉开了区别:茉莉要求不关上窗户,二人一起安静倾听雨声,随后是外景中雨幕笼罩的小屋。这对比了欧内斯特与舅舅吃饭时窗户因下雨而紧闭的细节---茉莉将欧内斯特带进了大自然中,而舅舅则将之屏蔽,前者是“白人石油工业进入”之前的自然草原,也象征着欧赛奇传统文化中的“花月”,而后者则是抹杀草原的“花月的杀手”。
由此一来,欧内斯特就分别在茉莉和舅舅身上获得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本性影响,而他此刻更偏向于前者,对尚处于日常状态的后者缺乏敏感,认为“种族共融”的表面和谐就是真相,并没有“隔阂”,更没有自己作为白人必须归属的种族侵略者本性一面的存在。他与茉莉在初期的爱情关系,正是对此的表现。
电影的第一部分呈现了欧内斯特与舅舅的区别。舅舅给了他一本介绍欧赛奇的书,伴随着他的朗读,我们看到了其从“标准白人”到“欧赛奇传统倾向者”的变化---首先是对母亲、火焰神明等传统的阅读,随后到了美国人驱赶欧赛奇人。欧赛奇人不加入五大种族的“种族对抗与争夺利益”部分,即是对当下的前导,而欧内斯特也停在了这里,掠夺其他人的财物,并在赌场沉迷(对应此前白人内部的赛马赌博),镜头反复给到珠宝的特写,强调了他此刻对“争夺财富之当下状态”的倾向,然而他在赌场输个精光,随后又回到了对欧赛奇“晨光”“自然”“花月”传统的朗读之中。
对于这本书和其反射出的小镇经历,欧内斯特一度停在了与舅舅相同的“掠夺财富”阶段,随后却在其中失利并回到了传统一方。舅舅从书中得到了掠夺欧赛奇人的办法,与美国总统一样以财富为目的,而了解传统只是途径,欧内斯特则是完全被传统所吸引,这链接到了他与茉莉的爱情:朗读的最后引出了茉莉对新生儿的母语呼唤,她显然是传统欧赛奇的归属者,演员表现出的始终平和安详正是这种脱离财富之传统的美好。这也体现在了他对语言的使用上,舅舅说欧赛奇语的内容是生意,背后是讨好对方,而欧内斯特则是在非常美国爱情片风格的对话中使用语言,只为了获取茉莉的芳心。
随之,欧内斯特与茉莉建立了脱离种族对立与矛盾点“财富”的爱情关系。在舅舅举办的宴会上,茉莉的姐妹将欧内斯特描述为---书中比喻美国殖民者的---孤狼,茉莉却不以为然。而欧内斯特也参加了几乎全员欧赛奇人的教会仪式,与对方完全融合。值得注意的是,欧内斯特的几个朋友同样是这样的“非主流白人”,他们都参与了上述的抢劫,也都在白人内部的“平等财富赌博”中输掉,而对应到现实里的“平等赌博”赛马一幕中,其中一个朋友则请求欧赛奇人打赏,逆转了此段落中“白人给欧赛奇人发救助金”的财富强弱对比,也带着自己的欧赛奇妻子一起跟着赛车奔跑而去,让后者加入了原属于白人的圈子,另一个朋友则在欧内斯特参加的欧赛奇内部基督教活动上与他结识。他们都出现在了舅舅的宴会上,处在后者的凝视与掌控中,并成为了欧内斯特对真相产生概念的关键。舅舅在宴会上已经看到了一人妻子的重病,即将让此人掠夺其财富,而后是另一人。这一切与这几个人对舅舅掌控的服从与挣脱后的结果相结合,会一步步地让欧内斯特意识到白人强权环境与“掠夺者本性”的存在,在其压力中被逼着做出两种本性之间的选择。
随着影片的发展,初期尚处于表面和谐的两族人会因财富掠夺而破裂,欧内斯特与茉莉的关系也会剧烈震荡,从最开始“两族和平”与“未到掠夺财富时”的无事逐渐变得矛盾起来。欧内斯特会产生“掠夺财富之白人本性”与“对茉莉爱情之男人本性”的自我冲突持续地煎熬着他。这个变化的推动过程是多重的,来自于茉莉继承欧赛奇人所谓“重病早亡”的时间推进,也来自于几个朋友的逐一引爆,还来自于舅舅愈发露骨的逼迫,以及两族人在财富争夺之矛盾积累后的必然激发。
这里必须谈到斯科塞斯的运镜手法。他在巅峰期经常使用大量的快速推拉、剪切、特写,镜头运动与画面节奏格外强调对极端情绪的直观传达。这符合他的主题。而到了后期,很多人认为他变得平淡了,原因就在于人物状态与运镜手法的“极端部分减少”,但这其实是他主题的另一种呈现思路。他会以长时间的平和氛围、正常人物、缓慢叙事来营造日常性,运镜也与之配合,大幅运镜传递的夸张情绪与人物极端本性是在缓慢积累与推进过程后的结果,长时间蓄力后引发一爆,弹起的力度更加惊人,慢慢的酝酿经历给予了厚重的感觉。在本作中,他同样采取了这种做法。压迫缓慢积累推进的第一阶段中,我们只在两个地方看到了情绪化的运镜:欧内斯特抢劫与赌博时的快剪特写与快速推拉,他与茉莉即将初约会时对二人的推拉,分别强调了他的两种本性。而到了后期,这两种本性会随着积累的过程而愈发极端化,运镜也会配合它们在各自升级中逐渐纠缠摩擦的冲突,而同样变得愈发激烈。
在第一个小时中,影片向我们展示了白人与欧赛奇人的暂时和平,以及这种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动,包括了不平等的对立关系与平衡自洽的”和平演变式掠夺”。在欧内斯特向舅舅提出结婚时,舅舅只问了一句“你喜欢她吗?”镜头也配合地切到了远景,用中央缺失的构图方式强调了此时舅舅对婚姻的非强力控制,欧内斯特似乎只是出自爱意而与茉莉结婚。这就是和平演变式的掠夺,也是舅舅给予欧内斯特并由后者自行接受的“幻觉”,是对掠夺之利益与暴力唯一本质的掩盖。
如舅舅所说,“欧赛奇人普遍活不过五十岁”,因此只要白人以本心选择和欧赛奇女人成婚,他们就可以静静等待着对方的死亡,并正常地接管财产,无需做出更多暴力行为,在婚姻持续时完全可以正常相处。非种族之性别爱意和种族之掠夺本性由此达成了自洽的平衡,白人的强力压迫掩盖在背后。在茉莉的姐妹即将病故的聚会上,镜头也暗示了这种状态。白人们在聚会上跳舞,欧赛奇人穿着传统服饰---而非此前的白人姿态---照相,暗示了两族的和谐。然而当舅舅穿过人群走向姐妹时,他处在正反打的仰视位置,看似平和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实际上则是在确认其将死,其行进过程就仿佛是穿越了表面的和谐假象而抵达对立与掠夺的真实本质。最后,镜头从舅舅身上拉远,形成全局的远景,而构图中万物汇聚的线条中心始终是舅舅,让其成为了表面和谐的控制者--导演这一切,操纵这一切,引爆这一切。同样的设计也出现在了两次欧赛奇礼拜会的段落中,欧赛奇人拥有了白人的信仰,与白人丈夫一起参加,而姐妹的丈夫比尔史密斯却是被舅舅强行控制着的谋财者,带来了此间和谐的不安定因素。
白人与欧赛奇人围绕---以石油为代表---财富的对立,随着种族的本性而逐渐激化,变成了直接动手的杀人。白人对欧赛奇人只当做殖民对象,而欧赛奇人也对此拥有认知,他们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财富分配中的弱势地位,由此对“这是我(而非白人)的土地”格外强调。他们的思维和价值观已经白人化,围绕着财富的归属,而弱势则来自于文化的传统丧失与“进入白人”,这是被殖民的被迫,也是开篇中年轻一代表现出的主动选择,这也让他们变得没有那么绝对地无辜,而是成为了潜移默化下缺乏意识的卷入时代者。
欧赛奇人在所有人口中的所谓“自然死亡”是维持表面和谐的脆弱幻觉,这象征了白人主导下的暂时掩盖,随时都会越过边界而彻底激化。茉莉另一个姐妹的存在就是导火线,电影让她成为了第一个明确表现出反抗性的欧赛奇人,而母亲至多只是“消极抵抗”的程度。她没有等待自然死亡,而是始终拿着枪,在闪回里曾经对白人开枪,在家中也对丈夫的不忠贞行为非常不满,自己试图用不忠来反击。这就让她成为了对白人男性出于性别与种族压制的反抗者,且是以“杀死白人”来反击“坐等自然死亡”。她的状态代表了全体欧赛奇人对地位弱势长期不满后的爆发,而这也带来了白人一方的升级,主导了她与另一个族人的死亡,而非等待白人控制或正常或异样下的“自然早逝”。
由此,白人和欧赛奇人的种族对立开始激发,对异族的剥削与反击逐渐来到了表层。有趣的是,这个阶段中反抗的欧赛奇人其实依然笼罩在白人文化的影响之下。姐妹的愤怒带来了强调情绪的快拉镜头的又一次使用,而喷薄而出的怒骂也伴随着石油的喷发,随后她和族人一起死在了石油之中。这暗示了她们命运的永久改变,因为石油带来的财富才会如此,自己的追求变得与白人一样,也在对白人文化的接纳中丢失了种族的传统,必然落于弱势,其强烈的反抗情绪都源于“白人财富”对欧赛奇社会的介入,也在财富导致的掠夺与反抗无果中死于永远的弱势。
作为第一阶段中具体的表现载体,茉莉的姐妹拥有反抗态度,因此得到了排斥白人的母亲的喜爱,母亲看到了传统信仰里的死兆之鹰,让她们似乎立于传统文化之中。但是,姐妹反抗的方式是穿着白人的皮草去勾引男人,试图反过来浪费掉白人丈夫的财富,行为逻辑依然是白人化的,她也与茉莉一样是母亲口中“嫁给白人后血液变白了”的存在。因此,姐妹并没有真正回归传统,也注定了她在白人系统下的必然死亡,而母亲只是相对喜欢她的反抗态度,却并不看好其结果---母亲自己看到了鹰的幻像,预示着自己无法脱离的死亡,而与女儿拥卧的一幕,在打光上还原了另一个女儿死亡时的暗光线,说明了二人即将步入白人获利的死亡,她对女儿更多是不舍,最后一句更是认命永别式的“你该走了”。而在家庭层面上,“膜拜太阳“的传统一瞬即逝,马上变成了爵士乐伴奏中的两族人混居生态,一切都是标准的白人之家,其中包括了白人老夫妻对混血孙子的不屑一顾。
欧赛奇人进入了白人的环境,并有意无意间地“无视”了白人的种族鄙视。在欧赛奇集体层面上,这种不自觉也同样存在:他们会因姐妹的死亡而愤怒反击,却只能想到一部分白人中的渣滓,对种族的恶意无所察觉,甚至直接与舅舅等人商议,而他们的做法虽然以“回溯土地”的传统起手,务实时却马上变成了获得舅舅悬赏帮助与上告联邦政府,是完全的白人系统做法。因此,虽然此间的全景始终以欧赛奇首领们为主导,保持了一种稳定,内里却是他们对白人种族威胁的不自知,丢弃了只停留在表面---婚礼、生子等俗务---上的传统,为了财富而引入白人,在白人文明的改造中死于对方的“bgm”。欧赛奇人尚未完全醒转,表面和平也就依然保持,只是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两个姐妹的死亡都被淡化处理,被杀者的遗体只以局部特写作为“真相渐进”的一定程度引导,却尚不呈现全貌,白人与欧赛奇人聚拢起来,正是对此种族对立之凶暴真相的暂时遮掩。
相比之下,欧内斯特和茉莉则试图脱离这种环境。他们确定结婚的亲吻发生在传统自然的雨中,完全离开了房子,比吃饭一幕更进一步。而欧内斯特对“利用妻子死亡夺财”也是消极的,比尔史密斯在姐妹死时让他“你该出去一下”,他送茉莉另一个姐妹去死地时也是大醉的状态。对他来说,“恩爱到自然死亡”是开解自己的重要办法,这也是史密斯夺财时舅舅劝解他的说辞。而他与茉莉在姐妹与丈夫家庭冲突中的平衡努力,让二人同样处在了不偏不倚的位置上,只将之视作家庭纠纷而非种族对立。但是,姐妹被杀带来了二人在种族对立真相上的受压。二人经过了围观尸体的人群,姐妹的尸体在他们眼中被淡化了惨状,似乎仍想回避,却终究难以脱离现实。特别是主导二人爱情的茉莉,她是对脱离种族之爱最为坚定的存在,走过人群时的主观镜头也来自于她,凝视着默默看向自己的白人们,似乎意识到了对方凝视中的无形压迫。
随着电影的展开,种族对立层面的本性一步步地破除了欧内斯特对男女层面爱情本性的固守。他反复让步,试图找到平衡点,却在舅舅带来的白人本性逼迫面前被强行压到墙角,退无可退。跨越种族的婚姻理应意味着和谐共融,实际上却恰恰是白人图财的掠夺阴谋,而其形式上的共融也以欧赛奇人的单方面融入为主,白人至多只是像舅舅一样,别有目的地学几句欧赛奇语而已。
如此一来,婚姻就成为了掩盖白人掠夺、种族对立、欧赛奇人失去传统的表面和谐,成为了整座小镇生态的浓缩体现,也由其破灭而将本质一面完全暴露。欧内斯特逐步加强了对其残忍程度的认知,也渐渐地被强迫与诱导地成为了它的执行者。从“所有人结婚直到妻子死亡”到“自己结婚并维系,帮助舅舅掩盖他人婚姻的谋杀”,他对婚姻的表面和谐有着两阶段与不同程度的“本质掩饰”和“自我开解”,到了最后则被逼到了自己亲手破坏婚姻的地步,白人本性完全毁坏了爱情本性,始终拿捏的平衡消失不见。
茉莉姐妹的被杀带来了婚姻本质第一次的暴露。电影格外用心地将之与“传统丧失”结合起来。妻子报复丈夫的方法是白人式的“反向夺回财富“,两族人在财富上的对立关系、白人重视点对欧赛奇人的改变,均得到了体现。而在车夫的回忆中,妻子穿着白人的皮草来扫墓,远景中的她处于草原的“花月”中,实际上自身装扮与白人式墓园已经将“花月”改变了。这并非完整的客观事实呈现,却意味着此人被白人同化的真实,也死于这一点。
茉莉姐妹的死亡象征着其与比尔史密斯的婚姻破灭,并由之引出了更丰富的“传统丢失”。她被葬在棺材中,而茉莉要求棺材敞开,按传统“放飞灵魂”,却在“她都没有脸怎么敞开”与老板对欧内斯特计算价钱中未能实现。前者是白人谋杀的压迫结果,更有趣的则是后者:欧内斯特一开始试图从老板手中留下姐妹陪葬的珠宝,这是他此时对欧赛奇传统与自身婚姻的维护(暗示其出于丈夫满足妻子意愿的“她是我妻子的姐妹”),但马上被老板用一系列的价格计算打了回去,特别是一句“你上次见到他们工作是什么时候”,合理化了对欧赛奇的财富掠夺,让欧内斯特对欧赛奇和白人的分配现状只得接受,不再争取“白人价位”,这意味着他对于“婚姻表面和谐”的第一次让步。同时,欧赛奇人坐拥石油而不再工作的事实也说明了他们的传统农耕游牧不再。
欧赛奇传统的消亡源于他们对白人文明的融入,集中体现为婚姻,而婚姻的破灭也就构成了传统消亡与种族悲剧的爆发体现。这同步地体现在了姐妹的死亡之上,并与随后母亲的死亡连接起来。镜头倾斜地拍摄了她没有敞开的棺材与抚摸密闭板而格外伤感的茉莉,削弱了她们被笼罩在“白人文化剥夺传统之力”下的力量感。而在母亲的死亡段落中,斯科塞斯更明显地强调了“传统”之于当下现实的“离去”状态。母亲始终对白人抱有敌意,自身尽量留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但她对女儿的“预知被杀后依然放其赴死”也说明了其对现状的无奈。因此,她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能重回真正的传统,借由离开现实的方式。斯科塞斯特意用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镜头,让母亲两次弥留睁眼,第一次看到了现实里的白人装扮者,第二次则是传统服饰的祖先,并跟随后者而去。第一次是现实,第二次则是彼界,母亲用离开现实的方式达成了“灵魂放飞”的传统死亡之礼,其现实里的肉身却必须回到白人的掌控之中:特写中的棺材同样没有敞开,而茉莉等人的痛哭则被静默了声音,将欧赛奇人内部的流露极度压抑下来。
事实上,围绕着姐妹安娜的婚姻失败与死亡,斯科塞斯还引出了整个白人族群层级的压迫,由此将主题表达幅度进一步扩展。安娜的白人丈夫比尔史密斯并未参与到妻子的谋杀之中,甚至不断调查妻子的死因。这让他成为了欧内斯特的对等性存在,一个同样对婚姻怀有“平安恩爱直到自然死亡”的自我开解者,对于自己婚姻的外力破坏而不满。然而,当他问询路人的时候,镜头给到了暗中窥探着的白人,随即发生了舅舅对比尔的处理。与此同时,茉莉还雇佣了一名白人侦探进行调查,对方是来自外部的白人,同样被舅舅处理,被袭击时的分镜高度对应了前去联邦投诉的欧赛奇人巴尼。
由此一来,电影实际上将白人种族凝结成了小镇这一独立环境内的“白人家族”,其表现方式与斯科塞斯黑帮电影中的家族相近:比尔成为了家族里的反叛者,脱离了年长领导的既定规则,就像《穷街陋巷》里想脱离组织掌控,带强尼和女友远遁,而被追杀一路的男主角,也像《赌城风云》里的乔派西一样被处决,而侦探则是家族合力对抗的外来者。事实上,在处理侦探和比尔的一段中,电影也让人想到了《赌城风云》的前四十分钟,舅舅带着欧内斯特找到小镇里的其他白人,获得信息并安排人手,这展示了以舅舅为“白人黑帮领导”的小镇系统,就像斯科塞斯曾经细致呈现的黑帮控制下赌城的完整运作系统,最后钱交给了“舅舅”一样存在的高层。
在对袭击相关者的呈现上,镜头先给到了其作为牛仔的辉煌,带来了白人文化中的光明面,随后用快速推拉的方式逼近一瓶酒。这个运镜始终出现在两族关系的关键瞬间,第一次是欧内斯特夫妻的“携手”,第二次是姐妹向丈夫举枪的“破坏”,分别对应不同的“情感引发的两族关系真实暴露”(真情的婚姻关系,愤怒的对立关系),第三次则是此处直接了当的“对立与掠夺之白人本质”:牛仔一边与舅舅商量打手人选,一边藏下酒瓶,不想让妻子发现,这说明了他的酒鬼本质,戳破了刚才的“牛仔大赛冠军”光明形象,又带来了婚姻关系的“仅表面融洽”,前者对应着其作为杀手的本质,后者则暗示了其“善后已破灭婚姻”的行动目标。
在这样的表现段落之中,引导表面和谐的两族婚姻,以及必要时不惜用杀人的方式破坏婚姻而露出“种族掠夺”的原本目的,便一起成为了白人文明的“黑暗本质”,并与黑帮家族化的呈现高度对等,强调了其基于内部影响之传承与手段暴力之压迫的双重牢固性。在斯科塞斯的黑帮电影中,家族的“年龄秩序”与“延续传统”都是不可撼动的,唯一的话语权掌握在族长的手中,本片中成为了舅舅,而族长等老一辈人会影响年轻一代,让他们变成自己这样的存在,形成了至亲家族一样的血脉继承关系,对帮派传统的“血脉继承“对应了白人族群内部的本性传承。而对于不可被影响的“离经叛道者”,族长则会直接清理门户。《好家伙》里的主角一度被深刻影响改造,甚至杀死了自己曾经当做“大家庭中亲人”的族人,初时的家庭认知完全让位于高低分明与“利益、强权之混合”的既定生态。
本片里,直到最后参加证人保护计划之前的“《好家伙》主角”是欧内斯特,而被他清理的则是“比尔史密斯”,侦探是家族对付的警察等外来搅局者,而巴尼等欧赛奇人则是家族压制榨取的对象。在黑帮家族式的表现之下,家庭化与“跨族婚姻“的表面和谐,族长与舅舅的“强力统治”,压迫与利益的本性与殖民剥削的本性,规则的传承与本性的必然,都得到了逐一的对等,由此强化了本片对白人种族的定性---比起更广泛的民族,黑帮化的独立封闭小族群更容易凸显上述特性。而在展现“小镇内部白人族群”之前,电影也给出了表述对象的完整划定,舅舅等人观看新闻片,白人对其他种族的打压画面出现在了银幕中,对方与欧赛奇人共同被笼罩在“摄像机画面”这一白人工业文明产物之下,也共有了“被白人压迫生命并谋取利益”的命运。随之,影片将对象放大到了整个白人群体,而被害群体也从欧赛奇人扩大到了全部被殖民种族,随后再进行上述的“小镇黑帮式浓缩”,同时实现了表述主体之大与表现效果之精。
如上所述,欧内斯特就是结尾到来前的《好家伙》主角,是被“黑帮族长”舅舅不断影响的年轻顺从者。他试图保有自己对婚姻的初始观念,如果妻子自然死亡,那么就可以达到种族目的和爱情需求的并立,至少在与妻子相处的时间里不受前者干扰。一开始,他的观念作用于所有跨族婚姻,因此试图帮助比尔,违反了舅舅命令布莱基处理比尔的决定,用自己别克车将对方坑进了监狱。他看着驾车远去的布莱基,向茉莉说出“钱就像妻子对我一样很重要”,二人欢好,这说明了他此刻对“财富”与“婚姻”的平衡意图,各自独立而互不干扰。
但是,舅舅马上对他进行了第一次的强力影响。比尔的下场带来了欧内斯特的“唇亡齿寒“
,而舅舅一边说着自己的共济会出身一边打击屁股。淡化个体性的远景之中,欧内斯特的个人情感被极度压制,就像舅舅此时对他个人自尊的剥夺。而暗光的房间又对应了欧赛奇人安娜和母亲在停尸与重病时的房间,意味着欧内斯特此刻同样遭受的“白人文明之强力压迫”,他的个体性如同欧赛奇传统一样被碾碎,而个体所想也确实有着对“欧赛奇文化”的非白人化一面---如上所述,他与茉莉的婚姻中需要对欧赛奇文明的了解,从更纯粹状态下的阅读欧赛奇书籍,到学习欧赛奇语,为了与茉莉调情而非舅舅那样赤裸裸的谋财。同时,舅舅此时将暴力行为与3k党相关联,意味着对欧内斯特施加强行影响的“白人文明属性”,也将自己代表的白人种族定性成了3k党一样的极端种族主义者--他们对欧赛奇的剥削正如同3k党对黑人的屠杀,而3k党才是电影认定的“白人群体性本质”,大部分非党人只是平时处在舅舅与小镇的日常性表面和谐之中,只有在殴打欧内斯特的小屋里才会显出真容。
在舅舅的“白人文化”灌输之下,欧内斯特的个体性---体现为个人男性的爱情追求---愈发泯灭,其作为“白人族群一份子”的群体本性开始抬头。这直接体现在了他对婚姻的态度上。首先,他放弃了对他人婚姻的保护,甚至主动参与了对侦探的袭击。在这个阶段,他的自我开解只剩下了对自身婚姻的部分。有趣的是,当欧内斯特袭击侦探而做出让步后,电影便早早暗示了他自身婚姻的结局。舅舅先故作好人地帮助了因婚姻而愤怒的欧赛奇人,随后向欧内斯特说出了两个真相:他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得理赔而帮助,对方与茉莉曾经结婚,且因为欧赛奇传统而并未离婚。这就带来了两个层面上的“婚姻打破”,舅舅似乎在帮助欧赛奇人处理婚姻不和谐,实际目的则是在“婚姻”表象之下的“死于合适方式以谋财”,是标准的白人思维,而欧赛奇的婚姻原则就成为了欧内斯特对跨族婚姻进行真情投入的障碍,让他的男性尊严受到羞辱(这也是他在军中缺失,通过婚姻希望弥补的东西),铺垫了随后其对茉莉下手的诱发动机,预示着跨族真情婚姻在两族婚姻观念壁垒之“不可解对立”下的不成功。
显然,和谐的婚姻只是一时的表面,白人与欧赛奇人的对立始终存在,并对婚姻产生着负面影响,最终会让它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白人出于自身本性的掠夺是具体的形式。欧内斯特感受到的正是这一点,随之引出了他对茉莉的转变:此时的他尚不明确知道舅舅拿来“胰岛素”的真正目的,却已经无视了茉莉的担忧,开始无条件遵守舅舅的命令,表达出对其力量的敬服,“全国只有五个人用,其中就有你”,就像被影响后的年轻人对着黑帮家族的族长。而与婚姻动摇同步,欧内斯特对白人文化的倾倒也开始体现,欧赛奇语从刚刚劝慰时的和蔼内容变成了愤怒的辱骂,对茉莉信奉的欧赛奇医术更是不屑一顾,只有白人医疗才是最好的。独立于白人种族的个体爱情,基于妻子而对欧赛奇文明的相应平衡,都让位于完全的白人强权--舅舅族长与白人医学---式文明崇拜。这源于舅舅对他的影响,包括了强迫暴力(殴打,比尔结局)与“循循善诱”(例如说明茉莉的重婚)的双管齐下。
在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茉莉之于欧内斯特的同向变化,二人都逐渐激发了各自种族的本性,独立的跨族婚姻随之冲突、消亡。如上所述,她希望彻底脱离两族关系,与欧内斯特建立独立的男女婚姻。她是对欧赛奇传统最为固守,也对白人思维最淡化的欧赛奇人,甚至没有母亲对外族的敌意,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迷恋财富(作为铺垫暗示的“给欧内斯特送帽子”,“主动邀请欧内斯特进入财富主体的房子”),完全处在白人尚未进入这里时的原始状态。但是,就像她送出的帽子是白人的牛仔帽一样,茉莉也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白人统治的现实之中,这种固守与欧内斯特一样地不可持续。一方面,她逐渐激发了对欧赛奇人在两族当下之弱势地位的认知,因姐妹的死亡与自身传统的抹杀(无法得到敞开的棺木)而愤怒。在她走出棺材铺后,主观视角下的白人们也开始变得“真面目”起来,不再只有表面上的平淡日常感,这与姐妹被杀后的同等主观镜头相连接,增加了茉莉的自白,“我控制不住地愤怒,想杀死他们”,引出了茉莉愈发明晰的内心变化。
而在另一方面,茉莉也无法避免自己的“丢失传统”。其他欧赛奇人已经融入了白人文明,财富导向与白人生活,而茉莉也流露出这种意味。她找来调查姐妹死亡的人是白人侦探,对方从她主观镜头下的“愤怒对象”白人之中走出,镜头转为客观,暗示了她对“愤怒对象范围”的定义不明,似乎只看到了某些个体罪犯,依然信赖其他白人,甚至其依靠白人侦探的做法本身就是进入白人环境后才有的产物。比起具体人物的走向,这是内在象征性更强的一幕,侦探本人当然并非故意失败,但他代表的族群已然注定了茉莉对其指望的必定落空。她对欧内斯特的态度未能马上划清界限,在婚姻中的纠缠也是如此。这也与其他欧赛奇人的做法一致,巴尼对姐妹死亡的处理就是“去联邦申诉”。显然,茉莉的欧赛奇本性是基于白人统治之当下现实的。欧赛奇传统的丢失已经不可挽回,这就像是构成了这一代欧赛奇人的“新本性”,而他们同样拥有的则是对白人的对立与弱势,这两点共同来自于欧赛奇对白人“殖民”社会环境的进入。
此外,借助婚姻中的“生育”要素,斯科塞斯还在两个层面上强调了这种白人本性的传承。一方面,它带来了欧内斯特进一步的被迫白人化。此前,舅舅用茉莉的重婚换取了他对于安娜婚姻调查处理一事的配合,“她有她的秘密,你也有你的”,在微妙的平衡中和谐婚姻,直到茉莉“自然”死亡。但是,当茉莉怀孕后,欧内斯特不再是财产继承人,舅舅的计划必须改变,在生育之前杀死茉莉。在餐桌上,欧内斯特就受到了舅舅的下一阶段强迫影响。他说出喜讯后,眼中的舅舅无视了旁人女眷的欢呼,只是不自然地祝贺。女人的雀跃与舅舅的阴沉构成了新一轮的“表面和谐”,表面上的环境依然是“促成生育”,实际上的掌权者舅舅却在谋划凶杀。
不同于此前的“针对他人婚姻”,这一轮的表里婚姻完全聚焦于欧内斯特夫妻,他此前对概念上的跨族婚姻经历了开解、破灭、让步,这一次则要重新来过。镜头中的他身处于女人的欢呼和舅舅的阴沉之中,已然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此刻表面之破裂“
。他的让步会升级到自身的切实层面,退无可退,只能放弃所有的独立婚姻妄想,彻底成为“白人的一份子”,臣服于群体本性。欧内斯特正是舅舅的“下一代”,因此形成了白人本性的代际继承。而在另一层面上,“生育”本应是婚姻的结晶,在跨族婚姻中更意味着超越种族的独立之爱,但在白人掌控的现实里,它却成为了婚姻破灭走到极致的关键,跨族的孩子也终不可能长存于世。独立于两族对立的爱情不可能实现,而作为其内在精神“下一代延续”的孩子不会成人,成人的下一代只会是单一种族的白人,甚至其精神内容都因其“破坏婚姻”的影响而在白人世界里被证伪了。
以承载多重意义的“生育引发毁灭”为引导,电影带来了欧内斯特对舅舅的必然继承走向,也展示了茉莉在白人环境下的无果挣扎。当欧内斯特和舅舅谈论怀孕时,对方似乎在祝贺,实际上却用一句“不如说是你的前妻”点破了二人婚姻在欧赛奇观念阻碍下的不完美,激发了他作为白人的族群意识。这也暗中腐蚀了他的男性爱情本性,将之“男性尊严“的一面诱发出来,男人本性随之同样吻合于白人本性,爱情的部分被淡化,共同组成了欧内斯特其人的唯一命运。如此一来,他也迈出了下一步,即对于白人掩盖与掠夺的更积极深度参与。镜头反复给到他和舅舅的主观镜头,让他们偷窥着外面与舅舅妻子“表面和谐”的欧赛奇人亨利,彼处仍在试图控制亨利对妻子出轨嫌疑的愤怒,维系跨族的婚姻,实际上却是出于金钱目的,已经在谋划亨利的“恰当死亡”。里外两个房间形成了白人与欧赛奇人关系的“表”和“里”。最后,舅舅嘱咐欧内斯特去联系人下手,自己则在欧内斯特的注视下走入“表”的明亮房间。欧内斯特站在黑暗房间中注视着外面的和谐一幕,第一次亲身成为了掩盖与真实的“幕后者”,他已经处在了舅舅的位置,对“其他欧赛奇人”进行着同样的事情。
于是,欧内斯特对舅舅的“代行”开始明显地出现。此前的他被舅舅带领着寻找帮手,这一次则是独身前往。而他采取的手法也是标准的白人黑帮式,对杀手说出“给你一辆拉风的轿车”,以利益驱使手下,目的则是掩盖暴力本质,维持表面上的两族和谐,实际上是为了方便自己获取更多利益,甚至话术上的“他忧郁症,自杀过两次“都与黑帮人物类似,暗示这次死亡其实早晚发生,无关谋杀与否。在斯科塞斯的黑帮电影中,家族也会如此施为,用暗中的不停杀戮来维系表面上的大家庭和睦,他们的对象当然针对“欧赛奇人”这样的外部,也同样来自家族内部的“自己人”。每个试图脱离族长命令、逃出暴力与利益的纽带的人,都会成为家族表面和谐的打破者,被其他人处理干净,剩下的则都是“得到传承之人”,这种传承既针对本质,也关于“表面和谐的掩盖”环节。
在本片中,比尔是“家族内部”的第一个脱离者,他不再迷恋财产,想要保护婚姻。而欧内斯特找到的杀手则是第二个,他杀死欧赛奇人后不想为了自己在本地的利益而背黑锅。舅舅试图嫁祸的白人则是第三个,他拒绝了舅舅让其“畏罪潜逃”的命令。“家族”内部的分裂与多个欧赛奇人的挣扎共同毁坏了两族人和谐的小镇状态,前者本身就是一种打破,更因“掩盖帮凶”的分化动摇而带来对两族和谐的影响。这引出了两个角度上的主题推进。一方面,欧内斯特必须逐一处理掉白人内部的分裂者,这正是舅舅“族长“式的行为,意味着他对白人掠夺本性的继承。而另一方面,表面和谐打破本身也正说明了欧内斯特“自欺欺人”的瓦解,他自己的婚姻必然同步地走向族群对立的崩溃,非白人掠夺面的表象也在“婚姻不可维持“的事实面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