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以冲突会如何收场？2023年结束之际，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思考_风闻

作为一个以文献和历史作为专业的人，我不敢预测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件，毕竟我们没有身临其境，对很多机密信息更是无法及时了解，而且我们掌握的信息和判断很容易受经验主义和个人立场的影响。尽管如此，根据我对巴以问题和锡安主义思想的些许了解，我在战争刚刚开始之时还是有一些预想的。两个多月后，在2023年即将结束之际，我也想重新审视一下自己之前的思考。

1. “消灭哈马斯”：无法实现的目标

根据当时的预想，我认为，虽然以色列调门起得很高，号称要消灭哈马斯，但具体过程中可能会慢慢调低。这判断的原因如下：

首先，十月七日的阿克萨洪水军事行动之所以能在当日取得哈马斯期望的成功，甚至远超其自身预期，本身也说明了以当局和军对加沙内部动向掌握并不如大家预想的那么好。以军可能很不了解加沙内部的情况（毕竟已经九年未进行大规模地面入侵）。

其次，“消灭哈马斯”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战略目标，而模糊的战略目标肯定会影响战术制定。什么叫消灭？谁是哈马斯？这些基本的问题，在之后的两个月中都被证明是以色列无法向自己和全世界回答的问题。还记得读过一本反思美国阿富汗战争的书（《阿富汗文件》），开头几章也记录了2001年早期美国战略目标不够清晰的问题，以至于慢慢把针对本土遭遇袭击的反击逐步变成了消灭塔利班（而消灭塔利班和消灭哈马斯一样模糊）。而正如我们看见的，经过二十年的努力，美国成功地把阿富汗的管理者从塔利班变成了塔利班。

再次，维持对一个地区的占领本身是极大的挑战。占领本身就在不断的制造新的抵抗需求，这给哈马斯等持各种意识形态的抵抗组织提供了最大的合法性。创造抵抗的，就是以色列自己，也是锡安主义意识形态、建立排他性社会、无视本土的局面权益这种行为自身。随着战事的持续，哪怕以方无法理解到这个程度，也会慢慢发现对手是无法消灭光的。

整体上， 我觉得“消灭哈马斯”（“消灭”和“哈马斯”）都会被不停重新修正乃至定义。

2. 在加沙到底会发生什么？十月中旬的预想

当时我的想法如下：

第一，以军当时已经持续一周的狂轰滥炸一定会持续，一定会造成大规模的巴勒斯坦平民伤亡。因为以军自己也知道自己不熟悉加沙，不敢贸然地面入侵；而十月七号的惨败、长期右翼民族主义的内部舆论氛围，肯定会把他们驾到一个不得不“有力回击”的位置。这都给空袭提供了“理由”。因此最“可行”地就是尽全力利用国内群情激奋给加沙平民制造尽量大的人道主义灾难。后来的表现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读过一些关于锡安主义历史的书，我可能也不至于相信他们能做得这么绝。但部分专业学习和亲身经历告诉我，种族主义控制下的西方人能做出这种事，哪怕是在21世纪第三个十年。

第二，至于彻底杀害两百万人，他们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力，毕竟炸弹不像韭菜长得那么快。因此，虽然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都认为加沙正在发生种族屠杀，但我觉得从能力上说，短时间杀害两百万人的难度哪怕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很高的。当然，我也对于这一点我是拿不准的。屠杀平民的另一个作用，根据他们在1948年积累的经验，是造成大规模的难民。他们越残暴，越不讲理（比如举白旗的平民照样射杀，09年有过，今年也有过——只不过今年被这样杀害的包含以色列被俘人员），老百姓越可能不得不离开家园。留地不留人是种族主义的最高追求之一，而似乎他们对国际舆论也不太重视。不过，周边国家，哪怕是作为美国盟友的埃及和约旦，也是不可能大规模接受难民的。此外，我想，持续的大规模屠杀，哪怕他们不看国际舆论，恐怕到时候真主党、胡塞武装等组织对以的打击力度也会提升。总之，我想到一定会出现我们已经看到的这种持续的针对平民的大屠杀，但彻底清除加沙人的可能性我觉得有限。

第三，以方可能谋求在加沙北部占领新的土地（当时已经逼迫加沙居民南迁；现在最新的说法是建立缓冲区）。如果能够办成，我甚至觉得他们想象征性的重新在加沙（北部）建立非法定居点。这有多大用？未必有多大意义，但对于安抚以色列社会内部各种右翼力量（特别是宗教锡安主义势力）有一定的作用：即，“消灭哈马斯”太模糊，杀平民可以满足极端人士的自豪感，但还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所得”。锡安主义意识形态非常重视对土地的占领和殖民，哪怕是象征性地占领一片区域，进一步压缩加沙人民的生活空间，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好事”。

第四，完全占领加沙这个选项我觉得可能性较低。以色列不想直接管理加沙，因为这意味着很大的成本。2005年单边撤出加沙并逐步建立围困加沙的局面，当时就有以媒分析，是因为以当局担心自己管理的土地上巴勒斯坦人的人口比例太高。以色列非常迷信“犹太国家”的人口比例问题。让他们去管理巴勒斯坦人，提供社会服务，可能性较低。

第五，他们梦想的大概是一个无哈马斯的加沙，但具体谁来统治，我个人觉得他们也没想好。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或许有意接收，但迫于各方面压力，这似乎是很难办成的。况且，要求平等权利或独立建国的声音，在西岸也并不会更小（此次已经证明）。而从安全角度来说，一个听话的机构能暂时缓解以色列的安全压力，但从根本解决问题的角度来说，恶性循环并不会中断。实际上，他们对“后哈马斯时代”并没有做好打算。

3. 年末总结：本轮巴以冲突结局如何？

两个多月过去了，在意图方面，我的预想其实没有什么变化。但这两个月来，我们之前未知而现在逐渐显露的最大变量，其实是哈马斯等抵抗组织在战场上的表现。作为游击队性质的武装，而且缺少防空能力，能在狂轰滥炸两个月之后仍可给戈兰旅这样的以军精锐造成明显损失，能让对方提出休战，能在恢复战斗后继续给对方打击，乃至直到现在还能发射火箭弹袭击以色列内部城镇，打到这一步，以军和以文官当局内部恐怕是需要做出重新评估的。

换句话说，意图是意图，能力是能力。刚开始无论如何设想后哈马斯时代，你首先也得“消灭哈马斯”再说。而问题就在于，“消灭哈马斯”，就如无数网友、评论家乃至某些西方政要所观察到的一样，在广义和狭义层面上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本轮巴以冲突最终以什么结局收场？

从以色列右翼政府的角度而言，继续推进战争仍然是首选。当然，几十天的狂轰滥炸并未从根本上改变抵抗组织的战斗能力，某些俘虏哈马斯战斗人员的视频也被人揭露是摆拍，作为“杀手锏”的水淹隧道暂时也没了下文。而在自己一方，不论真实的死亡人数有多少，数千人受伤，其中两千多人致残，再加上战争带来的巨大经济消耗，其实在外人看来，尽快完全停战对以色列是最佳选择。但是，以色列人民和他们的统治者的真实利益毕竟不是一码事，目前以色列当局恐怕仍然有理由赌一把。

首先，加沙毕竟是被围困的状态。阿克萨洪水打得再漂亮，这两个月诱敌深入后的伏击、拍的视频就算再精彩，以色列方面仍然期盼他们有物资、弹药耗尽的那一天。别忘了，现在毕竟是一场被围困的若干游击队武装组织与美国不停支持的以军之间的战争。

其次，目前宣布停战对于内塔尼亚胡而言无异于政治自杀。过去关于贪腐、战前关于司法改革的各种怨气都会一股脑被引到他的头上。只要还有一丁点可能，他肯定愿意继续打下去，除非前线完全撑不住，而美国的支持也开始减弱。

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僵持性的战争还会继续。目前看暂时还没有新休战的可能；即便有，也不代表以色列打算现在就停战。右翼政府的豪赌还在继续。对平民的攻击，相应地会更残暴。因为越缺少实实在在的战果，越需要用巴勒斯坦的人死亡数字来换取社会中右翼势力（而很不幸的是，在多年的教育和舆论影响下，这个比例恐怕不低）对内塔尼亚胡政府的继续支持或容忍。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目前的变数还很多。哈马斯的韧性令人印象深刻，但在目前的困难情况下，他们的坚持能力不可能是无限的。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要忘了战争给以色列带来的各种负面影响。经济的消耗，对引以为傲的投资价值的损害，十几年乃至数十年对外公共宣传的破产，再加上一线军队对局势的反馈，都会让内塔尼亚胡及其战时内阁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些问题。以色列所作所为在道义上的巨大问题，在自媒体和小视频时代，在美国和西方舆论整体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如果在战场上做不到速战速决，战略“投资方”也会重新审视自己投资的价值和意义。总之，哈马斯不可能无限撑下去，以色列也不能。

此外，在抵抗一方，虽然哈马斯能坚持多久很难判断，但真主党和也门胡赛武装的参与程度和地区的其他变化也影响战局走向。真主党的参与时间长，烈度稳定，而也门胡塞武装方面对红海商船的限制和打击，则在十二月给了全世界一个震撼。在陆地战争的层面上，真主党还没拿出太多的实力，但已经对以北部地区造成了影响（如若干定居点被腾空），实际上把以方心心念念的“缓冲区”建在了以色列内部。

在哈马斯最为困难的时候，真主党是否有可能趁机加大对以北部的打击力度，为哈马斯解围？作为已经积极参与黎巴嫩议会政治且享有各种利益的党派，真主党是否有意愿为巴勒斯坦花费更大心力，其实并不好说。不过，对于黎巴嫩人来说，考虑到以色列过往多黎巴嫩领土的占领，以及以色列扩张主义政策给阿拉伯邻居留下的深刻印象，在南部边境地区获得更大的安全保障，无论如何也是具有吸引力的。此外，以色列在应对真主党对军事目标的袭击时，除了报复真主党武装人员外，还错误地如往常一样将杀害了一些平民、记者，这也给了真主党继续参与对以色列北部打击的理由。更何况，帮助巴勒斯坦也会进一步提升真主党在伊斯兰世界整体（不限于什叶派内部）的声誉。整体上，以色列对此是不得不防的。

综上所述，对加沙的轰炸，只要美军的弹药援助充足，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强力的国际干预，加沙人民受的苦还会继续一段时间。战争是否会继续升级，要看哈马斯和以色列双方能撑多久，也要看真主党等外部力量的干预程度。

我们别忘了，加沙和哈马斯等抵抗组织与以色列方面的承受力本身也是不一样的。这并不只是说加沙的空间小、物资少，也涉及双方对生活和未来的期望。加沙本来就是被占领和围困的地区，而持续的战争投入给以色列带来的持续影响，带来的改变可能更大。归根结底还是赤脚与穿鞋的区别。

4. 尾声：无法赢得的战争

当然，当以军自觉无法撑下去的时候，在以色列内部媒体上恐怕会有一大波“大捷”、“完全控制加沙某些地区”、“极大削弱哈马斯”的报道。到时候，图片和视频都少不了。与此同时，以色列政府会调低对“胜利”的定义，重新定义“消灭”和“哈马斯”。在这个阶段，我们可能会看到新的大规模换俘行动。

更重要的战局，其实在加沙之外。在舆论中，在网络上，不得不承认的是，全世界普通人对巴勒斯坦问题的关注和历史的理解发生了变化。西方民众对曾经由以色列和西方主流媒体主导的叙事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而曾经反帝、反殖民的元素被重新大规模地与巴勒斯坦人民的遭遇结合起来。应该说，考虑到之前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宣传成本，当十月七日阿克萨洪水行动发生的那一刻开始，以色列所面对的就是一场注定无法取胜的战争。哈马斯预料到了以色列所有能做的、想做的事情，而他们之后做的每一件事都变成了子弹，射向之前由他们自己主导的巴以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