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虎保护的冰火两重天_风闻

人虎相遇的新闻

11月，北方暴雪，之后我便注意到网络上与野生东北虎相遇的新闻骤然增多。我在微博平台上以“偶遇东北虎”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查到以下信息。

制图：猫盟

目击最多发生的地方是公路，其次是村子附近，居然还有两次是野钓时候的偶遇，着实让人捏一把汗。

海青边境派出所民警在监控视频里发现了东北虎 来源：央视新闻

我继续用相同的关键词扩大搜索的时间段想看看有什么不同。结果是2017年偶遇东北虎的新闻全年仅有1条，2018年2条，2019年1条，从2020年开始，此类新闻数量开始增多，而2023年截至11月25日，共计搜到偶遇东北虎的新闻19条。

作为一个社会观察的窗口，微博搜索结果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与虎相遇新闻的增多，也许部分归功于这几年短视频的普及，老虎流量高所以爱上传的人也多，同时也可能是因为我国东北虎的数量增加了。

东北虎的历史

官方公布的数据表明，虎豹国家公园里现存至少60只东北豹和50只以上的东北虎，再考虑到黑龙江其他地区的目击记录，乐观估计我国境内大约有60只东北虎了。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成绩，要知道2000年那会儿我国的东北虎是濒临绝迹的。

历史上东北虎曾广泛分布于我国东北地区、俄罗斯远东地区和朝鲜半岛，其种群数量在20世纪初尚有近3000只，至1940年，苏联的东北虎减少至20～30只，其中约一半位于锡霍特山自然保护区[1]。

那个时期，我国的东北虎数量也在急剧减少着，栖息地的丧失和高强度的狩猎是东北虎数量减少的主要原因。

东北虎，拍摄于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 ©Royle Safaris / inaturalist

东北虎偏好的栖息地是典型的温带针阔混交林，这类林地曾经遍布整个东北，然而20世纪初，沙俄曾在东北大规模采伐森林，1931年~1945年，东北被日本侵占，十四年间损失木材约1亿立方米，建国初期，木材是国民经济建设的重要物资，森林资源被高强度开发利用直至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我国东北虎的数量也随着栖息地的大量丧失而越来越少。

新中国成立初期，为支援国家经济建设，很多地区用鹿茸、麝香及各种动物皮毛换取外汇，因而维持着高强度的狩猎，东北也不例外。高强度的打猎不仅直接减少了东北虎的数量，也大幅度削减了东北虎猎物的数量。

东北虎的主要猎物为野猪、马鹿、狍、梅花鹿等有蹄类动物。本世纪第一个虎年期间，多项研究显示当时我国东北虎猎物的生物量密度低于可维持定居虎长期生存的密度，其中大部分物种的密度均远远低于俄罗斯远东地区。猎物匮乏成为了阻碍东北虎种群长期生存的关键因素。

俄罗斯的Ussuriyskiy保护区，虎正在捕杀马鹿，栖息地里有大型的鹿，是虎生存的关键因素之一 图片来源：ISBN: 978-5-907213-12-8

值得一提的是，1952年邻国苏联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禁猎虎的国家，这一决定不仅保住了东北虎最后的希望，也决定了今日中国东北虎的分布格局。

目前俄罗斯的东北虎主要形成了3个相对独立的种群，最大的种群位于俄罗斯远东的锡霍特-阿林山脉，截至2015年已恢复到至少500只，该种群有时会有个体跨过乌苏里江进入中国境内。

第二大种群位于俄罗斯豹地国家公园，而在中国一侧与之相连的便是现在的东北虎豹国家公园，2023年，该国家公园内生活着125只东北豹和58只东北虎；不过动物没有国界，这其中有很多跨境活动的个体，目前，中俄两国在保护领域正在展开更加积极的合作，以期更好地保护这里的野生动物。

野生老虎脚印，拍摄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 ©kapitonova / inaturalist

第三个种群位于犹太自治州和阿穆尔州，由俄罗斯自2013年起救助放归的野生个体组成，目前这个成功重建的种群数量已超过20只，黑龙江鹤岗伊春一带的东北虎，很可能是从这个种群里扩散出来的。

国家公园的保护措施

时间倒回到1998年，那一年中美俄三国科学家曾在东北展开历史上首次东北虎野外联合调查，最终仅在吉林省珲春市中俄边境国境线附近发现了5处陈旧痕迹，于是得出结论——中国境内已无繁殖或可持续发展的东北虎种群。

就在那一年，“天然林保护工程”正式启动，至2014年，黑龙江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2015年北京师范大学虎豹研究团队发现中国境内至少生存着27只东北虎，同一年，吉林、长白山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2016年，我国开始进行虎豹国家公园的试点探索。

可以看出，东北虎种群恢复有两个重要的节点：天然林保护工程和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成立。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红外相机拍到的老虎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那么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都做了哪些保护措施呢？做一个简单的汇总：减少人为干扰，保护栖息地的完整性，提升栖息地的质量。

首先，对东北虎、东北豹栖息核心区域采取严格封禁措施。逐步清退虎豹公园内的采矿业、小水电站。为减少G331国道对野生动物扩散的影响，减少护栏，修建动物通道，使东北虎、东北豹栖息地保持联通。

为了保护梅花鹿等有蹄类动物，控制家畜散养放牧，拆除林下散放牧场围网。严格管控林下参种植，禁止以整地、围网等方式种植林下参。

放牧活动是影响东北虎栖息地质量的主要因素之一，家牛吃掉大量林下的灌木和草本植物枝叶，会使野猪、梅花鹿和狍回避或数量下降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禁止商业性采伐、烧除、挖腐殖质土等行为，尽量减少天然林人为干扰。严格保护森林生态系统、湿地和草原生态系统。

严厉打击盗猎行为。

为了把这些措施执行到位，公园先是打造了“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保证区域内的生态系统和人为活动“看得见”、“管得住”。

同时也建立了长期稳定的巡护体系，已连续4年开展清山清套打击乱捕滥猎和非法种植养殖专项行动。数据显示，截止到2022年8月底，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共开展清山清套、打击乱捕滥猎专项行动66次，出动巡护人员18.55万人次，清理猎捕工具3.61万套，猎套遇见率较试点前降低97.67%，累计查处各类案件875起，拆除围栏930公里，各类违法行为得到有效遏制。

中国东北虎的未来

最新数据显示，俄罗斯境内的野生东北虎数量超过750只。而作为东北虎曾经的主要分布国，中国也达成了老虎数量翻倍的目标，且仍有大面积的潜在栖息地等待着老虎的回归。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现有面积1.4万平方公里（作为参考，北京市的总面积是1.6万平方公里），在国家公园之外，还有其他适宜的栖息地。北京林业大学通过对东北虎出现过的地区环境因素的分析，找出与之相近的区域作为潜在栖息地，认为吉林、黑龙江二省仍有近1万平方公里的潜在栖息地，这些潜在栖息地内及其周边分布着大量的自然保护区和其他类型的自然保护地（风景名胜区、湿地公园、水源保护地等等），恢复潜力很大[2]。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老虎磨爪子标记地盘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整体来看，这些自然保护地还是存在着破碎化、管理及保护水平参差不齐等问题，但如果能在坚持现有保护策略的同时，加紧建设生态廊道，修复更多的栖息地，将这些栖息地整合起来并逐渐恢复其中的大型猎物的数量，同时有效预防因为老虎数量增加而导致人兽冲突加剧，东北虎在中国的未来是光明的。

墨脱虎现状

通过对历史的回顾不难发现，东北虎在中国复苏的起点，始于俄罗斯种群的跨境“输血”。一个很少有人提及的事实是：俄罗斯的所有东北虎种群的所在地，过去都曾经是中国的领土。1858年的《瑷珲条约》和1860年的《北京条约》，清政府先后将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以东的大片国土割让给了沙俄。

这不禁让我联想起另一块情形相似的土地——墨脱，拥有中国面积最大的森林，最全的垂直自然带，最高的大树和最后的孟加拉虎（想了解墨脱的生态问题，您还可以阅读：《中国最后的孟加拉虎和巨树森林，命运将走向何方？》）。

2022年，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与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联合开展的墨脱野生动物监测行动中，惊喜地在格当乡拍摄到一只雄性孟加拉虎的影像。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李学友团队更是在金珠藏布峡谷两侧的8个红外相机监测位点46次拍摄到了这只雄虎[3]。另外，印度研究团队在2015~2017年间，在藏南地区记录到至少11只不同的孟加拉虎个体，说明在藏南地区是存在一个孟加拉虎种群的，墨脱的这只雄虎应该来自这个种群。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墨脱拍摄到的孟加拉虎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由于历史原因，我国藏南地区沿着喜马拉雅山自西向东，错那县、墨脱县和察隅县三个县共计有9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被非法的“麦克马洪线”分割开，如今被印度非法占据，俗称为印控区。

对于孟加拉虎来说，这9万平方公里是个什么概念呢？紧挨着这片土地的，是不丹王国，2023年，不丹王国政府宣布国内共有131只孟加拉虎，较2015年的103只增长了27%，而不丹王国的国土面积，是3.8万平方公里。

痛心之余，也需要直面现实，看看在现有条件下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墨脱的这只雄虎被记录到的地点的平均海拔是2687米，这充分证明喜马拉雅山区虎对地形的适应力。而从历史资料上看，不仅仅是错那、墨脱、察隅三个县，林芝县的巴宜地区、米林县都曾经有过老虎的分布。

只要西藏的老虎栖息地仍然保持连通，那么藏南孟加拉虎种群仍有机会北上，种群数量有望获得增长。

2019年，昆动所在墨脱拍摄到的孟加拉虎 ©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兽类生态与进化学科组

我们已经知道东北虎是通过俄罗斯种群扩散和自身繁殖日益壮大到50只的，墨脱也具备这种可能性，只是要想复制东北虎的成功，我们需要先好好审视一下过去和当下。

墨脱老虎的往事

既然这些地区曾是老虎的分布区，那这里的老虎是怎么消失的呢？

资料记录显示，1978年，在如今墨脱县更靠东的察隅县曾经有人猎获了一只老虎；1979年5月，同样是在察隅县的糍粑沟打死了一只虎。1990年前后，墨脱格当乡兴凯村村民曾经打死了2只老虎；1994年，同样是在格当乡，当地人又猎杀了一只老虎。1999年，墨脱县误捉过一只孟加拉虎，这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后的墨脱野外发现孟加拉虎的记录。

墨脱的原始森林保留得非常完整，在国内难得一见 图片来源：网络

到上世纪90年代末，墨脱当地仍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传统，经年累月，孟加拉虎的栖息地被人类活动大幅缩减，人虎冲突激增。据不完全统计1973~1991年藏东南区域共有7~10只虎被捕杀[4]，这对于一个边缘分布的虎的极小种群是无法承受的。

墨脱当地少数民族本就有狩猎的习俗，捕杀的赤麂、不丹羚牛等有蹄类食草动物都是老虎的食物来源，它们数量的下降也是虎数量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

墨脱的赤麂 ©猫盟

到了2002年，张恩迪、夏勒博士、吕植老师等在兽类学报发表文章认为，基于1999年开始的在墨脱的调查，格当乡境内仅有大约4~5头虎[5]。在1997年和1999年，当地人曾见过母虎和小虎同行，说明当时该种群尚有繁殖，只不过从那之后，当地的老虎记录越来越少。

还记得1998年的东北虎调查吗？当时认为中国境内已无可繁殖的种群，而最后一只野生华南虎也在四年前就在湖南被射杀了，我想那几年应该是中国野生虎数量最低的时期了吧。

同虎不同命

虎是我们国家的一级重点保护动物，所以不管是东北虎还是孟加拉虎，保护级别是一样的，那么保护它们的措施和力度也应该一样，不是吗？

中国曾拥有多达四个虎亚种（东北虎、孟加拉虎、华南虎、印支虎，里海虎后来被归入东北虎亚种了），至今野外仅剩两个亚种，但在1998年的低潮期之后，中国的东北虎和孟加拉虎的命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了。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红外相机拍到的老虎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2021年9月30日，国务院批复同意设立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同年3月11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的决议，其中第十一章第三节中写到：建设雅鲁藏布江下游水电基地。

在虎豹国家公园严禁砍伐清理林下养参的时候，墨脱在大力发展有机茶园和热带经济作物种植。在虎豹国家公园为了保护东北虎放弃一条高速公路、让铁路改道的时候，我却在卫星地图上，看见一条条新建的公路在雅鲁藏布江东岸的保护区甚至是核心区里蔓延，宛如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卫星地图显示2015和2023年的区别，弯弯曲曲的公路出现在山上，地点是墨脱县背崩乡格林村和德尔贡村一带，是过去老虎记录较多的地方 

需要知道，虎是受道路影响最大的顶级捕食者之一[6]，Kerley等（2002）通过GPS项圈技术研究了道路对东北虎个体生存率的影响，在为期9年的研究中，在无道路地区活动的2只成年雌性个体全部存活，而生活在一级道路地区的6只成年雌性全部死亡或者消失，道路地区的幼崽成活率也显著低于无道路地区[7]。

2019年，昆明动物研究所就在墨脱用红外相机拍到过孟加拉虎的影像。然而4年来，各种道路和基础设施建设仍在蚕食、切割着保护区内的栖息地，老虎得到了充分的保护吗？

墨脱的保护区现状：

2000年西藏墨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扩界更名为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地理坐标在北纬29°05’一30°20’，东经94°39’—96°6’中间，属于西藏林芝的墨脱、米林、林芝、波密四县范围，总面积为91.68万公顷。主要保护对象为山地森林生态系统及生物多样性资源、世界第一大峡谷自然景观和青藏高原最主要的水气通道环境。

雅鲁藏布江国家级保护区的布裙湖核心区，2018年的卫星照片

同一地区2023年

3月和11月的卫星图对比

同一位置的现场实拍

如今，我们有了更多的孟加拉虎确切记录，还有虎豹国家公园的先进经验珠玉在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像保护东北虎那样，去保护孟加拉虎呢？

在刚刚公布的陆生野生动物重要栖息地名录中，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作为孟加拉虎的重要栖息地列入了名录，同孟加拉虎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还有云豹、金猫、大灵猫、豺……它们都是对栖息地的完整性要求较高的物种。

墨脱的食肉动物：豺、金猫、云豹、豹猫、斑林狸，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全球34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 ©猫盟、TBIC 西藏影像保护

在墨脱开发任何工程项目，都应该在规划阶段充分考虑野生动物和栖息地保护的需要，应该慎之又慎。已完成的或确实无法避免的，应该尽早进行生态修复和生态廊道的补建，尽可能减少对野生动物的影响。

从德尔贡望向南迦巴瓦，保护区内大片的原始森林被砍伐

我始终认为，无论人类有何争端，动物是无辜的，大自然是无辜的。如今，已有多名学者呼吁更好地保护这块瑰丽的自然遗产，尽快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地区建立国家公园，因为这片神奇的土地值得，孟加拉虎值得。

参考文献

[1] 王凤昆，李艳，姜广顺. 东北虎栖息地历史分布、种群数量动态及其野化放归进展[J]. 野生动物学报，2022

[2] 古元阳. 基于东北虎潜在栖息地保护的自然保护地整合及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分区探讨[D]. 北京林业大学，2021

[3] Li X Y, Hu W Q, Wang H J, et al. Tiger reappearance in Medog highlights the conservation values of the region for this apex predator[J]. Zoological Research, 2023.

[4] 王渊，刘务林，刘锋，等．西藏墨脱县孟加拉虎种群数量调查[J]．兽类学报，2019．

[5] 张恩迪，乔治·夏勒，等．西藏墨脱格当乡野生虎捕食家畜现状与保护建议[J]．兽类学报，2002．

[6] Quintana I, Cifuentes E F, Dunnink J A, et al. Severe conservation risks of roads on apex predators[J]. Scientific reports, 2022.

[7] Kerley L L, Goodrich J M, Miquelle D G, et al. Effects of roads and human disturbance on Amur tigers[J]. Conservation biology,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