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血迹与《送东阳马生序》_风闻
百年津渡-百年津渡官方账号- 困难时这是树洞,有了炬火和太阳,就风乎舞雩吧!昨天 22:39
1982年的夏天,正是三伏天气,早晨的时候就没有一丝风,燠热的田野上热浪翻滚,整饬的稻田里晚稻刚播种不久,秧苗在烈日下蔫蔫地耷拉着脑袋。
清波荡漾的戴家场镇运粮河边,茂密的树丛掩映着三汊村一间破旧的青砖房。房子是东西向的,北边的墙被风雨侵蚀,砖间的黏土早已被冲刷殆尽,砖块挪了位斜斜地鼓出来,后墙也垮了一般,房顶上瓦片掉下来不少,被风吹雨打的屋椽多有朽烂。
房屋黑乎乎的套间里,一家子五个人正在吃早饭。每天只能吃两顿,早饭不吃饱一整天肚子都会闹饥荒,三个孩子吃饭几乎就是在比赛。
最小的9岁男孩瘦瘦小小的,只穿着一条哥哥穿过的肥大短裤,背上的肩胛骨在皮下清晰可见,他盯着早已见底的菜碗,把剩下的蛾眉豆和辣椒残片挑出来,小心地拌在饭里面,匆匆扒完碗里的米饭,然后盯着空空的菜碗咽了几口唾沫,恋恋不舍地放下碗。
父亲和姐姐、哥哥已经下地去了,母亲在灶台边收拾碗筷。男孩子从房间里拿出一件军绿色外套,套在自己身上,肥大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袖口处早已破得犬牙差互,缀在袖口的布条随着男孩的动作荡来荡去。
小男孩穿好衣服,就去后墙北墙根处找罾子和鱼篓。他才走出几步,北边墙中“嗖”地窜出一条火赤练来,蛇摇摆着颀长的身躯和尾巴,一下子就窜进了北边的灌木丛。小男孩愣了一会,小心地看看四周,看有没有与泥土同色的蝮蛇。
“别怕,火蛇干没毒,怕就怕土聋子,毒气大还容易踩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洗完了碗,安慰站在泥地上的小儿子道:“不过早晨它们不会出来的。你早点出去,弄点鳝鱼泥鳅回来,家里好添碗菜。”
小男孩沉默着右手提起罾子,把两根竹支架并到一起,斜跨在自己的肩头,左手提起鱼篓和自己做的捞网兜,出了门向东边一望无际的田野走去。
田埂上两边缀满了盘根草,中间光秃秃的泥土像一条条白带子,笔直延伸后垂直交叉,把一块块秧田划分成整齐地田畴。泥土在太阳炙烤下已经开始升温,小男孩的赤脚踩着,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小男孩很快就到了三汊村二组的机灌沟,走下沟里展开罾子,朝向岸边架好,在水中用脚用力踩、蹬着田埂壁,试图把藏在洞穴和泥里的鳝鱼、泥鳅赶到罾子里。忙活了一个多小时,闹腾了一整条沟,也只弄到了几条小小的泥鳅、几条昏头昏脑的小鲫鱼,连竹鱼篓的底部都没铺满。
小男孩叹了口气,前几年跟着哥哥去捉鱼的时候,田野里随便一条沟,揭开田梗边垂下里的草,就会有一大群鳝鱼、泥鳅惊慌失措逃出来,根本就不需要这样折腾,每天出门都可以有一二十斤鱼获,可是那时候鳝鱼、泥鳅太不值钱。这才几年时间,沟里的各种鱼就被捞光了。
太阳越升越高,田埂上裸露的泥土越晒越烫了。小男孩又去蛇沟里试了试,他在齐腰深的水中一次次放好罾子,一次次踩着沟边草丛赶鱼,一次次提起满是泥水的罾子,都只看到些被弄断的水草。他忙活着沿着蛇沟向南前行了二三十米,他的劳作一无所获。岸边不时惊窜出一条水蛇,看看已经变成了泥猴的小男孩,然后转头像箭一般划开水面,极速地射向远处。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小男孩从蛇沟里爬上来,把罾子和捞网兜放在田埂上,折回先前下水处的田埂,取回鱼篓走向南边的红三村,顺路拿上罾子和捞网兜再次跨在肩上。
十多分钟过后,小男孩走到了红三村机灌沟。沟埂左边的秧田里,赫然有一簇白色的泡沫,这里即将产籽的鳝鱼的特有标志。小男孩压制住心中的狂喜,把罾子和鱼篓、捞网放在右边的沟埂上。跳过沟小心翼翼拨开秧苗,很快就看到秧田里泡沫下的洞口,他伸出右手沿着洞往泥里掏,一会儿就摸到了一个鳝鱼头。受了惊的鳝鱼猛咬了他一口,小男孩缩了一下手,又迅疾伸出手在泥里掐住了鳝鱼,这条鳝鱼拼命挣扎了几下,从小男孩手里窜出去落在沟埂上,又迅速爬行掉在水沟里,游了几米窜进一个沟埂上的干洞里。
小男孩懊恼地看了看手,已经被鳝鱼咬出了几条血痕。他甩了甩手,毫不犹豫地下到水沟里,趟着水走到干洞前,伸出右手就往洞里掏。他的手伸进洞不到半尺,就摸到了一些粗糙的鳞片,一股寒意顺着手传过来,让大汗淋漓的他打了个寒战。不好,里面有条蛇!
小男孩失望地望着泥洞,看来今天运气背到家了。他在毒辣的太阳下在水中站了一会,取过罾子又开始在沟中捉鱼。这一次运气不错,每次起罾都有点收获,操到捞网兜里一会儿就积了一小坨。沿着沟劳作了十多米,他的右脚下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硬的硌脚,紧接着右脚拇指感觉麻麻的,昏黄的浊水中泛起红色的血丝来。
小男孩丢下罾子上了沟埂,把捞网兜里的鱼获倒进鱼篓,丢下捞网兜一屁股坐下,扳着脚翻过来一看,大脚趾下方血液汩汩流出来,赫然有一个又长又深的伤口。刺痛的感觉这时鲜明起来,小男孩把沟埂上粉状的泥土抓起来,撒在伤口上试图止血,结果血液一会儿就把泥冲没了。他看了看自己的破上装,把袖口处的破布条撕下来,再次在伤口上撒上泥土包好,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血液渗透了泥和布条,把惨白的沟埂上印出殷红的花朵来。
小男孩提起鱼篓,收起罾子和捞网挎在肩头回家。路上两步一个血印,一直延伸开去,脚下的疼痛感越来越尖锐,小男孩收缩右脚趾把右脚侧弓起来,一瘸一拐地前行。
路上碰不到一个农人,那段路远得像一段炼狱。小男孩回到家的时候,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他喝了些家里的大叶凉茶,看着血糊糊的右脚,套上双大人已经断底的拖鞋,想着该怎么给自己的脚消毒。
去年的时候,那个让他参加镇上数学竞赛的胡教师,曾经在他和同学玩闹摔伤膝盖后,掏腰包带他去村卫生室包扎过,他一直对这位民办教师特别感激,也从这次经历里懂得了怎么护理伤口。小男孩揭开缠脚趾的布条,用厨房里的茶水清洗了伤口,然后涂上一些牙膏,伤口被牙膏刺激得更痛了,血却更快地流出来。
小男孩来到父母的房间,在母亲的梳妆桌抽屉里又找了些布条,把桌上的煤油灯灯芯提出来,用灯芯上流下来的煤油给伤口再次消毒,伤口下白色的骨头隐然可见。小男孩消完毒,用布条小心地缠好自己的脚趾,才感觉自己的肚子饿得发慌。家里找不到什么吃的,屋后东边自留地里倒是有几条黄瓜,正好摘下来填填肚子。
小男孩把自己收拾好后,从屋里方桌边搬出一个条凳,放在屋前的晒场上,拿出暑假作业和胡老师单独布置的数学题,在屁股下垫了两块砖头,垫上一个稻草把,就着明亮的阳光,沉浸在自我的学习世界里。

这个9岁的小男孩,就是如今年届半百的我。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送东阳马生序》是哪年学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而那些找同学借书计日以还的场景,在我看来实在太平常,关键是农民的孩子,该找谁去借都不知道。而据《澹生堂藏书约》所记,“太史公”宋濂元末战乱之际迁居浦江,青年时代在青萝山中筑室读书,坐拥“青萝山房”那巍巍书楼,想来宋濂幼时所借之书,当是那些珍贵的孤本吧。

对这篇劝学之文,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这么一句话:“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那个“媵人”一词如同针一样,曾把一个男孩的内心刺得抽痛。小男孩冬天的时候,最害怕雨雪交加的日子,母亲千辛万苦纳的千层底棉鞋,和那单薄的棉裤挡不住雨雪,家里也没有钱买胶鞋、皮鞋,鞋子被水浸湿是必然的,有时候棉裤下半截都会打湿,在教室里瑟瑟抖着身体硬扛,哪里曾有人问候一下。
父母亲为了生存,冬天摇着船去外地卖菜,何曾有关注孩子的时间。父亲直到今年3月去世,也不知道他最小的孩子,曾被破玻璃割伤了大脚趾。他们更不知道,上了初中,为了买海淀区的《英语重难点手册》和圆规,我经常走得更远去捉鳝鱼泥鳅,那时赚的最大一笔钱,是1986年夏天傍晚回家途中,捉到的鳝鱼泥鳅被路人买了,当时给了5块钱。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孩子眼里,足肤皲裂和满手满脚冻疮,也许才是生活的常态,哪里有“媵人”持热水“沃灌”的待遇。宋濂勤苦求学的精神,在那穷苦的乡间课堂,是如此不堪一击。
在初中九年级的课本里,把“媵人”解释为“侍婢。这里指旅舍中的仆役”,这种解释笔者认为是不准确的。据《明史·宋濂传》:
(濂)幼英敏强记,就学于闻人梦吉,通《五经》,复往从吴莱学。已,游柳贯、黄溍之门,两人皆亟逊濂,自谓弗如。

把这段文字和《送东阳马生序》联系起来看,宋濂描述自己“从师”过程中,遇到“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这里的“至舍”,应该解读为到“闻人梦吉、吴莱”等老师家里的“客舍”。大儒家里当然有“媵人”,也就是女性奴仆的。而接下来文中写的“寓逆旅”,逆旅才是指“旅舍”,而明清时旅店里仆役多为男性,很少会有什么“媵人”。
宋濂的求学经历虽然感动不了贫苦学生,但作为与刘基、高启并列的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他“因事感触”、“文道合一”的写作态度,那简练典雅、不事铺排渲染的文辞,却是很值得学习的。譬如他写的《王冕传》,读来就很有意趣:
王冕者,诸暨人。七八岁时,父命牧牛陇上,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辄默记。暮归,忘其牛。或牵牛来责蹊田,父怒,挞之,已而复如初。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琅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
王冕放牛因为听诵书而丢牛,别人牵着牛来责怪牛踩坏了田,挨了打还是好学如故,晚上坐在佛像膝上读书,对狰狞可怖的泥像视若不见。宋濂用寥寥数语,就刻画了一个勤学儿童的形象。
他写的《朱元璋奉天讨元北伐檄文》,区区791个字,格局纵贯古今,视野横越南北,明天道、颂圣人、清宇内、安黎民、一天下,将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谈得清清楚楚,难怪朱元璋称他为“开国文臣之首”,刘基赞许他为有明一代“当今文章第一”。

现代信息社会,学习资源的获取越来越简单,免费的资源如山似海,可惜来得太容易的东西,学生们往往并不珍视。大多数人对待学习的态度,诚如清代袁枚在《黄生借书说》中所说:
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
对于求学者而言,如果缺乏主动性,那么无论拥有多少珍贵的学习资料,结果也是“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那个曾把血印在田埂上的小男孩,在1984年红三村小学被拆除后,被并到戴家场镇二小上学。一直担任班长的小男孩,在镇小第一次上数学课,老师习惯性喊了一声“上课”,他习惯性地和了一声“起立”,数学老师认为班长都没有定这小子竟然故意捣蛋,走下讲台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那堂课小男孩什么也没听进去。
小男孩最喜欢的是自学,进镇小半年后仍旧是全镇第一名,后来一直到初中,又有几个数学老师让他参加数学竞赛。只是除了那位姓胡的民办教师,再没有人辅导他或者给他任何资料。
1989年,少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师范,却在师范里迷上了苏轼、李清照的词,后来考本科、读研究生,一辈子与文字纠缠不清。1996年客串化学教师的时候,我带着学生做了所有的学生实验,还自学大学化学,和一位姓舒的同事一起收集题目,自费编资料辅导选出来参加化学竞赛的孩子,拿到了七个省级奖。
当代的人们,经常感叹“寒门难出贵子”,其实现在的寒门孩子最难的,是突破身边千奇百怪的诱惑,是突破身边家长、亲友甚至部分老师的狭隘与偏见。
孩子,如果你自律而上进,网络是你最好的助力;如果你贪玩且堕落,网络是你最深的地狱:相比曾经的岁月,无论学好还是变坏,这都是一个最适宜的时代,愿你们从我这些带血的成长经历里,能有些心动和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