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能共存,能交朋友吗?当然能,只要占优势的一方…_风闻
梅华龙-北京大学西亚系助理教授-44分钟前
借着巴以暂时停火的消息,想跟大家分享一个小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是16岁参加一个在美国的夏令营。当时很幸运,通过了考试,所以没花钱。我家庭条件很一般,也没出过国。在2004年第一次去美国时,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夏令营里有来自美国不同州和世界不同国家的人。有趣的是,我那一届有一位巴勒斯坦人,还有一位以色列人。2004年,是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期间。
短短四个月之后,阿拉法特就在以军的围困下去世了。
在那个时候,大家觉得这位巴勒斯坦中学生和以色列中学生会如何相处呢?
我自己当时更喜欢那位巴勒斯坦人。与政治立场无关,只是因为他看上去更和气一些。他能跟所有人聊起来。我当时不懂这些,但我可能是营里为数不多会用“巴勒斯坦”去形容他的人。因为其他人都说他来自“西岸”(在欧美,特别是美国,媒体不被允许使用巴勒斯坦这个词,只能用“巴勒斯坦人”和“西岸”或“加沙”)。
我记得有一次早饭前,我看到他。我问他:所以你是来自“西岸”吗?——我当时是想学学美国人的说法,觉得这样比较时髦或准确,毕竟是英语嘛。
我至今还记得他眼中略过的那一丝落寞和失望。他叹了口气,说:“是的,我来自西岸。” 然后我说:“在中国我们说巴勒斯坦,为什么美国叫西岸?”我忘记他怎么回答的了。
但不久之后,他决定给大家做一场报告(每天大家上午干体力活,下午作报告),给大家讲讲巴以问题。一共只有四个人参加(一共有五十多人,但没有多少人感兴趣)。除了我还有一个老师,有没有其他营员我不记得了。具体内容我只记得一条,他说:“以色列军队可以在街上随意开枪杀人。”
那个老师不信,说不可能这样,这也太离谱了。
我说:“我觉得有可能,因为过去日本侵略中国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候以为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尽人皆知,其实西方人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
写到这才想起来,他应该是叫Sami。已经二十年了。07年时我注册了fb,找到了这些曾经的朋友;但因为我后来注销了fb,现在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
那位以色列人叫Lior。这小伙子一直跟美国人一起玩,性子有点“野”。我一开始不喜欢他,因为他好像有点霸道,也因为他嘲笑英语不好的人。
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和一个美国人在背后笑话日本营员的口音,然后那个日本同学就在他们后面,我看他都快哭出来了。
另一件事是当时大家踢球。有一次球出界了,我去把球抱回来,Lior跟我说:“别碰我的球!”
我瞪着他问:“这是你的球?球上写你名字了?”我作为一个从小长在城乡结合部的人,小时候爱打架。当时看氛围,我感觉马上就要动手了,我也做好了准备。但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憨厚:“哈哈当然没写名字了,开玩笑的。”大家就继续踢球了。
看我的描述,大家可能因为我在编什么脸谱化的故事。我只能说,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来自我的记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有一天会在大学学希伯来语,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去巴勒斯坦生活一段时间。我一开始不喜欢的人有很多,Lior只是其中之一。那种喜欢与否都是同学之间的那种感觉,霸道的、耍酷的,我都不太喜欢。就算是中国人也一样。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束。
有一次营地大概是让大家做卫生,每个人都得劳动。有一项任务,是把垃圾倒到垃圾场去,这需要两个人推车过去,因为是上坡路,一个人推,一个人拉。
那是个下午,夕阳西下,我远远地看到了我人生中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史诗级层面(但当时我显然没有意识到):
我看到在夕阳下,Sami费力地推着车,Lior则龇牙咧嘴地拉着车,两个人缓缓地向垃圾场走去。这听起来几乎像小学生作文,太假了。但这是真的,我没有任何证据。因为我甚至不确定有另一个营里的人看到了这一幕,而那时候也没有能照相的手机。
我自己也很少想起这一幕。
因为对于我的人生而言,这是我的“前巴以时代”。那时候我对巴以并不感兴趣,而且也不知道自己会和这个地区有什么关联。那时候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给营地的报刊投稿,破除他们关于中国的错误看法。八周时间我勤奋地写了六篇。我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国际视野”,更没思考过巴勒斯坦人民的遭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每天早上,有assembly环节,就是大家集合在一起,有什么想通知大家的可以通知。可以是有实用价值的(比如说今天我的劳动项目需要几个人),也可以是呼吁或宣告性质的。
我记得快结束时,有一天在assembly上Sami对大家说了一段话。开头我不记得了,结束的时候他说:“我希望能告诉大家,虽然我来自巴勒斯坦,Lior来自以色列,但通过这个夏令营,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这时候Lior也点头说:“是的,我们是朋友,是哥们!”
大家都在叫好,但当时我想大部分人都没有体会到他们两个的友谊意味着什么。
其实自从在某次文艺汇演上Lior唱了一曲希伯来语说唱之后,我们这些之前曾经不喜欢他的人,对他的看法已经大为改观。我后来明白,他就是有点像那种成绩一般爱耍帅的青春期男生而已。
二十年后,他们之间不知道还有没有联系,他们恐怕也不记得我了。
他们两个后来的发展其实跟大家的预想并不一样。我们可能习惯了看到犹太学生上名校当律师成为行业精英,巴勒斯坦学生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我们可能都不清楚。
就在刚才,我在网上又找到了他们:
然而后来是这样的:Sami后来在美国读了高中,申请上了美国的藤校布朗大学,后来取得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法学学位,有加州的律师职业证书,现在好像在私人股权投资领域创业(之前还用fb时,我对他的了解止步于布朗大学;图一,图二,图三)。至于Lior,我现在搜不到他,或者说不知道搜到的哪个人才是他。从长相看(我记得他下巴有点前突,眉眼离得近),他可能是那个没有特别“漂亮”履历的Lior(但我真的不确定;疑似图四)。




从二者的经历来看,或许这位巴勒斯坦人才是来自富裕阶层的。而Lior的家境可能比较普通——会不会这才是他们当时待人接物方式不同的原因?其实,Lior的家境可能更像我(是的,Lior和我都踢球,而Sami根本都不会踢球,感觉是从小学乐器的那种学生)。
所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能共存,能交朋友吗?当然能,他们能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甚至能睡在一个帐篷里(不确定他们有没有被安排在一个帐篷;当时我们都睡帐篷)。他们与我们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只要占优势的一方能放下西方和白人优越主义,只要给巴勒斯坦人同样的权益,他们能得到的绝大部分是朋友,是球场上的队友,是工友,乃至同志。
放弃锡安主义视角,两群人都能活得更有尊严。甚至两群人可以变成一群人。
希望有一天,哈马斯释放的50名以色列人和以色列释放的150巴勒斯坦人,根本就不需要被羁押。因为那个地区会发生彻底的变化。
历史不能忘记,但不忘历史是为了未来能有不同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