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安贫乐道”_风闻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11-12 18:05
在一个国学研究群里,有位同仁(就是上次和我讨论中国哲学为什么是“人世”的哲学而不是“入世”的哲学那位——见《不离世,方为真脱俗——与友人谈儒家精神》一文)说:
“我发现了一件有点隐晦的事,自己在学习中哲与心理学的时候,能隐约察觉到每个学科都有各自擅长的话题领域,但也有避而不谈的领域。可能也是我看的书实在太少了,还没看到相关的长篇大论。例如,我现在能看到,中哲似乎在回避对“金钱”这一个话题的谈论,似乎会唯恐媚俗;心理学好像在否认命运的客观存在,不太愿意深究外在客观命运的话题。
我就在琢磨,“安贫乐道”好像有点反人性,很难做到。
以前,我还专门琢磨过了“人与金钱”的关系,发现自己好像不太喜欢“贫穷与思考”这类生活。我还是喜欢“学以致用”的生活,通过运用自己的学识来解决问题,然后看外界对我的反馈判断我的思考是否正确。金钱是来自外界最直接的反馈。”
我回应:
“乐道是追求,安贫是一种豁达的心态。
并不是说我们都要去找穷日子过。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另外,你总会碰到比你有钱的人,与之相比,你处于相对的贫,如果你的志并不在经商与之竞争的话,那你除了安贫乐道,还能怎样?”
她立即表示赞同:
“嗯,谢谢老师,这么一说,我就很清楚了,我之前理解错了,以为是要刻意地去过苦日子。”
想了一会儿,我又指出:
“除此之外,有一个办法可以不用安贫乐道,即实现共产主义,或儒家所谓大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无所谓贫富了,自然也无所谓安贫了。
但在这个奋斗过程中,还是需要安贫乐道的,还是要以艰苦奋斗为荣,苦中作乐,以苦为乐。就像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里写的志愿军战士说的:“我们在这里蹲防空洞,是为了祖国人民不蹲;我们在这里吃雪,是为了祖国人民不吃雪。”
方志敏同志说:“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
但对这些话,她就不再有任何赞同的表示了。
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其实我内心是有些吃惊的:作为一名研究传统文化的研究生,她怎么会把“安贫乐道”理解为“刻意去过苦日子”呢?
但我又想了一想,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她刚才说的这段话里:
“以前,我还专门琢磨过了“人与金钱”的关系,发现自己好像不太喜欢“贫穷与思考”这类生活。我还是喜欢“学以致用”的生活,通过运用自己的学识来解决问题,然后看外界对我的反馈判断我的思考是否正确。金钱是来自外界最直接的反馈。”
她的逻辑,如果充分展开,是这样的:
1.“道”不能空谈,要能解决问题才叫“道”或“真理”;
2.问题解决没有,不能由我自己说了算,而要看外界给我的反馈;
3.金钱是来自外界最直接的反馈;
4.因此,有金钱回报,你的道才是能解决问题的真道;反之即是伪道;
5.所以,有道之人必然不会贫;
6.所以,“乐道”是不需要“安贫”的;
7.所以,“安贫乐道”是个伪命题;
8.所以,叫人“安贫乐道”并不是真的叫人“乐道”,而是要人刻意地去过苦日子,然后标榜自己有“道”而聊以自慰,就像过去有些人说的“越穷越光荣”,或者今天有些人讥讽的,“越没钱的人,就越热衷于谈政治”。
不难看出,以上论证的最根本要害在于“3.金钱是来自外界最直接的反馈”。
什么样的“道”才是以金钱为最直接的反馈的呢?当然是“赚钱之道”。换言之,只有对“赚钱之道”而言,有没有以及有多少金钱回报,才是反映你“得道”与否的最直接反馈或者说标准。而乐于“赚钱之道”的人,当然是不可能“安贫”的。
一切“道”,都不过是“赚钱之道”———这就是这位研究国学的研究生潜意识里的东西。
于是我批评了她。她似乎也赞同我的批评。
所以我真的说服她了吗?
其实并没有。
只要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在她所赞同的我的那段话里,我只是给她开了一碗心灵鸡汤:
“乐道是追求,安贫不是故意找穷日子过,而是一种能看得开的心态。世上总有比你富的人,你不安贫乐道,还能怎么样呢?”
她要是真的喝下了这碗鸡汤,大概是可以心平气顺、随遇而安,说不定还可以自我感动一番了。
可是这真的好吗?
你看她之前那种“想要解决问题”的愿望、那种要从客观世界得到反馈的务实精神、那种对中国哲学和心理学逃避现实的反感、那种声称自己就是想要金钱来证明自己的坦率——这种种都体现了什么?
体现了一种强大的生命力、一种不甘示弱、斩钉截铁的权力意志、一种积极进取的行动的渴望,甚至可能是她被自己所感到的拜金主义的大环境激发起的一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与狼共舞”的决心和勇气。
与这些相比,我开出的心灵鸡汤反而显得庸俗怯懦了。
是的,不能不这样的。
在一个贫富悬殊,而且很多富者取财无道、为富不仁的世界上,仅仅像我那样劝说贫者,让他们消食化气、自我解嘲,让他们和颜悦色、低眉顺眼地“安贫乐道”下去,其实是一种伪善的说教,说得严重些,是在贩卖精神鸦片乃至培养帮闲奴才。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保持原来那份强悍的血性——何况那里面说不定还有一种于连·索黑尔式的反抗精神呢。
正是因为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才说出了后面那段话,希望她理解到真正的“道”是共产主义,是让物质上的“贫”和“富”成为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正的“安贫乐道”不是忍气吞声自我安慰,或是独善其身故作高蹈,而是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理想,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去进行积极勇敢的斗争。
既然有勇气做于连·索黑尔,为什么没有勇气做保尔·柯察金呢?
她大概还不能接受这一点——很多知识分子,连同我在内,都还太小资、太自我。
希望她能早些明白:
1.我其实很欣赏她的勇气和现实感;
2.我其实讲了两种“安贫乐道”:
有隐士的安贫乐道,有战士的安贫乐道。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后者,是革命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