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何骗到一笔钱,还让你心甘情愿_风闻
张佳玮-作家-11-10 20:23
两个男人走进了伊利诺伊州沃特金斯一家挂着“烟鬼:台球室,酒吧,烧烤”牌子的地方。他俩似乎远道而来,都穿着开领运动衫,但都在冒汗。他俩坐上吧台,其中长得不错、一头黑发的那个年轻人,要了波本威士忌。他的音调举止都让人舒服。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酒保和穿着蓝色紧身牛仔裤扫地的人外,别无他人。
他们拿到酒了,年轻人递一张二十美元钞票给酒保付账,朝酒保咧嘴一笑,说:“天挺热哈?”
笑容看着很奇特,不像他这么个人露出的表情:虽然看着让人舒服,他却像个严肃的人,看着挺紧绷,他的黑眼睛明亮而认真,看去简直像个孩子。可他这咧嘴一笑却宽和轻松,挺矛盾的是,还显得很自然。
“是啊,”酒保说,“哪天我得去搞台空调来。”他给那年轻人找了钱,说,“你哥俩只是路过吧,我猜?”
那年轻人喝了口酒,又咧嘴露出奇特的笑意。“对,”他看去不超过25岁,一个长相好看、衣着平和、让人愉快、一双眼睛明亮严肃,就这么一个年轻人。
“芝加哥?”
“是。”他放下喝到半空的酒杯,端起水杯啜饮,扫了眼占了房间2/3面积的四张台球桌,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酒保平常不是个饶舌的人,但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看去锋芒毕露,但身上又有些很直率的地方。“去芝加哥,还是从芝加哥出来?”酒保问。
“去,应该明天到。”他又笑了,“开个会。”
“啊,你们哥俩时间挺充裕的。你开车大概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是吧。”年轻人愉快地说,看看他的同伴,“来吧,查理,我们来打几杆球,等热劲儿过去。”
查理是个秃胖的小个子,看着像个冷面喜剧演员,这会儿他摇头,“见鬼,埃迪,”他说,“你知道你赢不了我。”
年轻人笑了。“好吧,”他说,“我押十美元赌我能暴打你。”他从面前吧台的一堆零钱中,抽出一张十美元举起,挑衅地笑。
他身旁的查理摇着头,似乎挺哀伤,“埃迪,”查理坐在吧台凳上放松身体,说,“你会输钱的,你总是这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皮烟盒,用粗短灵活的拇指打开,严肃地向酒保眨眨眼。
“这局他负担得起,查理他用沙哑干涩的声音说,“他上个月销售了价值一万七千美元的药剂师用品,我们这片销售最快的男生。明天会议第一件事就是给他颁奖。”
年轻人埃迪已经走到四张台球桌中的第一张,正将木制码球框从堆成三角形的彩球上拿开,“拿支球杆,查理!”他用明亮的声音嚷,“别拖啦!”
查理蹒跚着走过去,依然不动声色,从架子上拿了根球杆。球杆跟查理的那支一样,轻质球杆,重17盎司。
酒保本身也打打球,他注意到了这些选择:他知道好玩家爱用重球杆。
埃迪开了球:他击球时,右手牢牢握住球杆,他拇指与食指架的手桥别扭发紧。他的击球有些生涩,猛地一击打向母球,动作像在戳刺。母球敲在球堆上,大部分力量消散了,球都没怎么散开。他看看球堆,朝查理笑笑,“打吧!”
查理的球技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表现得像个中等球手,但他跟埃迪一样:手桥尴尬,击球时不知道脚往哪里放。他会不停调整步伐,简直像站不稳似的。他击球也很用力,但他打出了几杆好球。酒保注意到了这一切。他也看到了每局比赛之后的钞票交接。
查理连赢三局,每一局结束他们就再要杯喝的,埃迪从鼓鼓囊囊的钱包里掏给查理一张十美元。
他们玩的套路叫轮转,也叫61或波士顿,也有人错呼为14-1。这算是台球里玩得最广泛的套路了,大学生和推销员的最爱,几乎就是个业余爱好者玩法。有些人专业打这个,但不多。九球、岸球、14-1、单袋,这是球骗们的套路,是厉害球骗与一般球手之间的门槛。轮转这种打法就太看运气了。除非是顶尖球骗来玩,才能靠实力掌握胜负。
但这点超越了酒保的认知范围。他对轮转的了解,也就是一般爱好者的程度。他这一带正经球手都是打九球的。他看过有球手连打四局九球,一杆都没失手。
酒保继续看着,对比赛挺感兴趣:在这个小镇台球室里,十美元一局算大赌注了。
终于一些镇上常客开始飘进来了,又打了一刻,那俩人将赌注升到20美元,渐近黄昏,他们还是每局之后喝杯酒,于是那位年轻的埃迪喝醉了,他的运气,或者说手感,也好起来了。他开始赢球了,他昂首挺胸,对查理放话嘲讽。一群人围上球桌,看他们打球。
然后到一局末尾,14号球在一个刁钻的位置,离库边3到4英寸,在两个口袋之间,与母球几乎相对,隔了大概两英尺远。
埃迪来击球了,收杆,击球。他这会儿有个明显的正确打法,是让14号球反弹库边,穿过桌面打进底袋。但他的做法恰好相反:
母球先中了库边,恰好侧旋过彩球,打中14号球,将之敲进了底袋。
埃迪兴高采烈,将球杆尾敲在地板上,转向查理:“付钱,傻瓜!”
查理递钱时说,“你该去赌博,埃迪。”
埃迪朝他一笑,“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之前是想反弹岸边,”查理转过脸,“可是你走狗屎运,反弹过来勾到了那个球。”
埃迪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显出了醉鬼常见的愁郁。“等一下,查理,”他声音里带一丝锋芒,“等一下。”
酒保靠着吧台,神色凝重。

“等一下什么意思?码球吧。”查理开始从袋里掏球,将它们转到桌脚。
埃迪忽然抓着查理的胳膊,阻止了他,自己将球重新放回球袋,将14号球和母球放回桌上。“好的,”他说,“好的,查理,把球摆回原样。”
查理看着他,眨眨眼,“为什么?”
“摆回原样。”埃迪说,“把球摆回原样,我跟你赌20美元,我能照刚才那杆似的,再打一遍。”
查理又眨了眨眼。“别傻了,埃迪。”他严肃地说,“你醉了。没人能照那样再打一杆,你知道的。我们接着打球吧。”
埃迪冷冷地看着查理。他将球放在台上,与之前大致相同。
他环视那些专注围观的人群,“怎么样?”他声音严肃,脸上露出醉汉那种专注,“摆得对吗?”
大家耸了耸肩。有几个不置可否的声音道,“我看差不多。”
埃迪看看查理,“你觉得怎样?是对的吧,查理?”
查理的声音干巴巴的,“当然,没问题。”
“你敢跟我赌20美元吗?”
查理耸耸肩。“这是你的钱。”
“赌吗?”
“赌。打吧。”
查理看去大为高兴。“好,”他说,“瞧着!”
他过于小心地打磨自己的球杆。他走到滑石粉架前,朝自己手上撒了过量的粉末,动静挺大,激起一团尘灰飞扬的云雾。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回到桌前,拿起他的球杆,瞄准,架好球杆,弯腰,比划,站起,瞄准母球,再弯腰,击球:
偏了。
“王八蛋!”他说。
人群中有笑声。
“好吧,”埃迪说,“重新摆好。”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二十元,大大咧咧地,将依然鼓鼓囊囊的钱包放在球桌库上。
“好了,查理,”他说,“摆好。”
查理走到球杆架前,将他的球杆放好。他说,“埃迪,你喝醉了,我不会再跟你赌了。”他卷起袖子,扣上袖口。“我们上路吧,我们必须在明早参加会议。”
“去他的明早,我就要跟你再赌一次。我的钱都在桌上了。”
查理都没抬头看他,“我不要。”他说。
此刻,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吧台后面的酒保。
他柔声说,“我跟你赌。”
埃迪转过身,眼睛睁大,咧嘴一笑,野劲十足。“嗯,”他说,“这回好了!”
“别犯傻。”查理说,“别在这蠢球上再下注了。没人打得好那一杆球。”
埃迪依然盯着酒保。“这回好了,”他又说了一遍,“所以你要赌?好,这只是小赌怡情,但你确定要来赌,对吧?”
“对。”酒保说。
“所以你看出我喝醉了,你看出我很累,所以你要参加进来,小赌一把,趁着钱还在桌上。”埃迪看了看人群,立刻发现他们都站在自己这边。这很重要。他说,“好,我让你入局,首先你摆好球。”他将两个球放在桌上,“来呀,摆好球。”
“好。”酒保走过来,小心翼翼摆好了球。这两球摆的位置,绝不比之前那个球容易。
埃迪的钱包还在库上,他拿起钱包来,“行!”他说,“你想捞点便宜钱,”他开始数钞票,十元,二十元,他将钱放在桌上。
“看,”他说,“这里是二百美元,一周的佣金和经费。”他看着酒保咧嘴笑,“你下注二百美元,你有机会捞一笔,怎么样?”
酒保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他环视周围人群,大家都在看他。他想起了之前他给埃迪倒的酒,起码五杯。这个念头让他放松了些。他也想起了之前看过的球手比赛,这又让他放心了。
对面这个年轻人一脸诚实。
“我去收银机拿钱。”酒保说。
过了一分钟,他拿了钱来,四百美元铺在台球桌尽头,不至于影响到击球。
埃迪又去到滑石粉架前,然后他回到桌前,注视,笨拙地瞄准,轻触着母球。
此时这个击球动作,和他此前整个夜晚所用的手法之间,呈现出最细微的区别——动作上多了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规律与流畅。
在场只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点,那就是查理。
当台球室里每一双眼睛都默然注视着母球时,查理的圆脸上流露出了一点奇妙的表情:
他温柔安静地微笑着,就像一个父亲看着他才华横溢的儿子。
母球触碰到库边,击中了十四号球,轻轻地咔哒一声。
十四号球顺滑地滚过桌面,轻柔地落进了底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