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才算是伤痕文学？_风闻

关于伤痕文学，之前我已经写过几个回答了，不过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限流了。这个答案是否能看到，那也就随缘了。

关于伤痕文学，我一直认为这是可以区分一个答主是否可信的标准之一。当然， 作为读者，如果你也曾批评过伤痕文学，那么你也可以回答两个最基本的问题：

第一，“伤痕文学”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第二，“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家和作品都有什么？

假如看到这两个问题，你觉得一脸懵逼。那么最有趣的地方就来了，你是如何做到对伤痕文学的概念和作品、作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伤痕文学展开批评的？

在这里，我就来简单解释一下吧。“伤痕文学”之所以叫“伤痕文学”，其实原因简单到难以想象——因为“伤痕文学”的缘起，就是复旦大学学生卢新华创作的一篇名为“伤痕”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不过数千字，十几分钟就能读完。

《伤痕》这篇小说，讲述的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就是一个名为“晓华”的主角与母亲之间的故事。至于某些人想象中的“伤痕文学”为人诟病的“骂农民”，在《伤痕》中反而是另一个样子：

从此，她只是把自己残存的女性的感情捧献给学校的孩子们。她平时省吃俭用，却拿出自己津贴费很大的一部分为孩子们买学习用具。晚上，还经常到孩子们家中帮助温课。她和孩子们之间建立起来的感情，使她暂时忘记了以往的一切。

“伤痕文学”的核心就是“伤痕”这个概念。何谓伤痕？就像是一个人受了伤，后来伤口虽然愈合了，但是那个痕迹却依然会留着，难以抹去。关于“伤痕文学”中比较典型的故事，我可以举几个。比如，有的人在运动中批斗了自己的父母导致父母自杀，后来生活恢复正常，父母也平反了，但父母也不在了；有的人因为丈夫被下放多年生死未卜，以为丈夫死了于是再嫁，结果数年之后，原来的丈夫平反后回到了家里，当事人面对两个“丈夫”不知道如何抉择……

如果说找一个大众更为熟悉的伤痕文学作品，其实张艺谋的电影《归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严歌苓的原著写在几十年后，且并未刻意遵从“伤痕文学”的路线，但在精神内核上还有很大的共通性。

对于伤痕的暴露，核心还是在于对“四人帮”和之前错误路线的批判。这与当时主流的文艺思潮和舆论基调是一致的，也是大多数伤痕文学作品在艺术形式上较为粗糙、价值不高的原因。研究者普遍认为，早期的伤痕文学作品的价值更多在于宣泄和控诉，而不在于艺术方面的创新。在体裁方面，早期的伤痕文学多为短篇小说，到80年代以后，一些长篇小说的出现让伤痕文学的价值有所提升。不过，这一时期“伤痕文学”的影响力已经逐渐减退，中国文学也发展到了新的阶段，这些长篇小说虽然也常被划分到“伤痕文学”的类型里，但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些不应当算“伤痕文学”了。

关于伤痕文学主题和变迁，这里我就直接贴一段别人写的文字了：

从艺术内容来说，早期的“伤痕小说”大多把上山下乡看作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恶梦，作品中充溢的是往昔岁月中苦难、悲惨的人生转折，丑恶、相互欺骗、倾轧、相互利用的对于人类美好情感的背叛和愚弄，其基调基本是一种愤懑不平心曲的宣泄，这一切都表现出对以往极左路线和政策强烈的否定和批判意识，在涉及个人经验、情感时，则有着比较浓重的伤感情绪，对当下和未来的迷惘，失落，苦闷和彷徨充斥在作品中。这种感伤情绪在后来的“反思文学”中得以深化，转为带着对个人对社会对人生对未来深刻思索的有意识追求和奋进，将一场神圣与荒谬杂糅的运动不只简单归咎于社会，政治，同时也开始探讨个人悲剧或命运与整个大社会大背景的联系。从艺术审美来看，早期的“伤痕文学”艺术成就并不高。刚刚从梦魇中醒来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诉说，情绪激动，感情过于浓烈，叙述过于急切，揭露曝光丑恶的功利性过强，说教味浓重，艺术上的幼稚、矫揉造作，斧凿的痕迹较明显。

在中国当代文学逐渐发展起来之后，伤痕文学其实就已经淡出了视野，不再为人所提及。这些年知乎上所提的伤痕文学，与“伤痕文学”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猴姆老师的总结，其实是偏了方向，因为至少在知乎这个平台，大家对“伤痕文学”的意见并不来自于伤痕文学的“小骂大帮忙”，也不来自于自己“被代表”，而是无数人在对伤痕文学本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凭自己的想象就确立了一个“伤痕文学就是骂农民”的意识，进而展开对伤痕文学的批判，却全然不顾伤痕文学与农民本身并没有任何关系。（极少部分作品存在这个情况，但并不是主流）

与之相对应的是——这个我以前也说过——即便是当年的创作者真的骂了农民或者是骂了农村，但批评这种“骂”的论调也完全站不住脚。因为这种批评建立在一个极其朴素的逻辑上——当年的农村生活很苦，城里人过得好，被下放是应该的，不应该有任何抱怨。这种逻辑的问题，在于将客观条件上的生活差距与主观上的情绪混为一谈。由于当年的具体条件限制，城乡之间的差距的确很大，但对于城市青年来说，他们预期的人生进程被打断，而需要到农村去过他们认为艰苦的生活，这种基于个人主观情绪的抱怨当然也是合理的。正因为如此，我之前也说，如果认为这不应该抱怨，那么我毫不介意再来一场上山下乡，让所有批评这一点的城市青年或者说已经在城市定居的人再回到农村——因为按照他们的逻辑，今天城乡之间的差距依然很大，让他们回农村也是帮助农民、体验农民生活，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显然，真要是这么干了，这群人写出来的“伤痕文学”可能要比以前更甚。

尽管关于伤痕文学的回答，我已经写了好几个，但我也清楚这种回答其实对于扭转伤痕文学的印象起不到多大作用。此前，在某个有关伤痕文学的回答下，有一个评论者还在反驳我说，“你说的伤痕文学是你们圈子里认为的伤痕文学，我们骂的伤痕文学就是我们认为的伤痕文学”，这其实已经说出了问题所在，即大多数人在说“伤痕文学”这个概念的时候，并不在乎他们是什么，甚至可以在不针对任何作家、作品的情况下，直接虚构出一个概念进行批判。

“伤痕文学”大约可以算是学术与公众舆论之间错位的一个典型样本。具体一点说，很多学术概念其实都存在这样一个问题，即关于它的学术定义和认知与其在公众舆论之中的呈现存在巨大差异，很多学术概念被用到公众舆论之中都会被曲解。这方面知名度更高的就是“内卷”，其已经基本脱离了这个词诞生的原初语境，而有了别的意义。而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学术研究与公众舆论间的一个巨大差异，即学术研究中涉及到的概念，往往都要先确定其内涵和外延，需要相对明确的边界才可以展开研究，但是公众舆论中所使用的概念往往是泛化的，也不要求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甚至可以针对某个概念望文生义（如伤痕文学）。如此而言，也就出现了伤痕文学这样的奇景——人人都在骂伤痕文学，但却说不出一个伤痕文学相关的作家和作品。

在伤痕文学这件事上，我倒是觉得有时间在这里一个个翻回答，不如把当年的几篇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品看一遍。这些作品加起来的总字数可能也不超过5万字，阅读速度快的话，一两个小时就可以看完。到那个时候，就算你依然要批评伤痕文学，至少也可以保证自己的批评是有的放矢，而不是只凭着一个“伤痕文学就是骂农民”的印象在这里对伤痕文学进行批判。

某种意义上说，你只要能看完10篇伤痕文学的代表小说，至少在知乎，你就可以算半个伤痕文学的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