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钟灿：从研究生到今天，我的研究都是在追随他的思想 | 展卷_风闻

近日，科学出版社出版了著名法国物理学家、199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德热纳的文集《非凡的皮埃尔-吉勒·德热纳：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书中主要收录了德热纳在获得诺奖后的演讲、采访等，由其合作者编辑整理，是“一本学习诺贝尔奖得主是如何思考及从事科研的心灵之作”。本文是中国科学院院士欧阳钟灿撰写的序言，回忆了他深受这位“软物质”开创者多方面的影响。

撰文 | 欧阳钟灿

1991年，法国物理学家皮埃尔-吉勒·德热纳（Pierre-Gilles de Gennes，1932-2007）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将他誉为“当代的艾萨克·牛顿”。颁奖词写道：“他发现，为研究简单系统中的有序现象而发展出来的方法也适用于更复杂系统的研究，特别是液晶和高分子。”作为国内研究液晶物理的首位博士学位获得者，我曾应邀为《物理》杂志介绍他的科学贡献。

自 传

2004 年在奥赛的固态物理实验室举办的一次研讨会上，皮埃尔-吉勒·德热纳选择向会议组织者们寄了这则令人称奇的自传体个人简介，而不是通常的科学摘要。

皮埃尔-吉勒·德热纳既研究生物学又研究物理学。他首先在师范学院的皮埃尔·埃格兰实验室摧毁了一些脆弱的装置；在萨克莱，他完成了一篇关于磁体的论文。

在加州伯克利，他了解了美国人生活的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然后他在法国海军服役了27 个月。在巴黎南大学，他（在库房里）创建了一个关于超导金属研究的小组；然后对液晶进行集体研究。来到法兰西公学院后，他联合创立了一项关于聚合物的国家级研究课题。然后，他致力于研究一位有创造力的工程师（莱昂纳多·达·芬奇）曾提出的黏附和摩擦问题，这使他开始研究细胞黏附。现在，他对神经科学感兴趣，特别是对大脑记忆对象的性质感兴趣。从1976年到2002年，他也是巴黎高等工业物理和化学学院的负责人——这是一所专门培养研究工程师的学校。

他有很多子女和孙子孙女；他喜欢和年轻人交流：他曾到200多所高中进行访问。

但是，2007年6月11日，《科学时报》的一条消息令我十分震惊：“5月18 日，法国物理学家、199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P-G. 德热纳在法国巴黎郊外的奥赛逝世，享年74岁。”

德热纳对我的影响相当大，从研究生到今天，我的研究都是在追随他的思想。

2006年夏天，德国马普学会与我们合作在北京香山举办了一个国际生物系统暑期学校，我们还邀请德热纳来讲课，但他很客气地回信说不能来，后来我才知道他生病了，很可能是由于为法国的年轻一代做科普工作而过度劳累所致。据诺贝尔奖网站介绍，在1991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后，德热纳决定与高中生谈科学、创新和一些常识性的问题。在1992年到1994年期间，他共访问了200多所高中，他的著作《软物质与硬科学》总结了他的这些访问经历。

为什么德热纳要专门给高中生进行科普呢？他是在与法国当时的高考制度对抗，希望学生们真正地热爱科学。他很反感法国的中学教育只重视数学不重视实验、只重视基本定理不重视科学发展。为此，他到中学去做科普。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走遍了法国的高中，而且还走到了法国在海外的领地，如非洲的马提尼克岛等。

德热纳是一位擅长与实验科学家合作的理论物理学家，他的主要科学成就得益于他在20世纪60年代组织的理论与实验相结合的奥赛研究小组。因此，他对法国当时的教育与科研机构中轻视实验、缺乏交流的通病进行猛烈批评，对于法国大学的入学考试特别强调数学的做法尤为不满，他在书中写道：“对于数学化的倾向，将使我们的毕业生‘半身不遂’……我不埋怨数学，我只是哀叹它已经变成了衡量科学态度和知识水平的标准……对现实世界的无知将会引起严重的曲解。”

我虽然与德热纳是同行，但读完《软物质与硬科学》这本书后，仍然感到有许多知识是第一次知道、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他的演讲深入浅出、旁征博引，足以激发听众对科学和创造力的热情。在德热纳这本书中提出的软物质的概念绝不同于经典物理化学中的胶体概念，而是最近才引起人们重视的软凝聚态物理的基础。为宣传德热纳这本书，2011年4月19日，在迎接世界读书日《人民日报》“我的枕边书”栏目非常难得的约稿中，我发表了《欧阳钟灿：多一些哲学素养》的短文——“我的枕边书：《软物质与硬科学》（P-G. 德热纳，J. 巴杜著；卢定伟，唐玉立，孙大坤译；冯端校；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本书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德热纳在100多个中学作科普报告的讲稿编成，通过对话的形式，从橡胶、墨水、胶水、洗发水、肥皂泡等常见事物入手，说明了什么是‘软物质’，描述了它们融物理、化学、生物三大学科于一体的全新特征和认知方法……”在这本科普译著中，应冯端先生的邀请我写了很长的导读，这个导读现在也被许多同行引用以诠释什么是软物质。

此外，我与合作者在20世纪90年代写的一本书《从肥皂泡到液晶生物膜》曾被评为“近20年来100本优秀科普书”，该书还被我国台湾地区同行以繁体字出版。正是由于这本书的传播，台湾天下文化出版社出版德热纳的《软物质与硬科学》（台湾译名为《固、特、异的软物质》）时，还特地请我写一个简要的导读。国内一些胶体化学的资深学者对我们在国内推广宣传德热纳199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演讲题目“软物质”所涵盖的新世纪新材料领域也时有异议。

为推动我国软物质研究，为国民经济作出应有贡献，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中国科学院学科发展战略研究合作项目“软凝聚态物理学的若干前沿问题”（2013.7—2015.6）资助下，我组织了我国高校与研究院所上百位分布在数学、物理、化学、生命科学、力学科学的长期从事软物质研究的科技工作者，参与本项目的研究工作。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通过多次召开软物质科研论坛与研讨会，完成并出版了一份80万字研究报告，全面系统地展现了软凝聚态物理学的发展历史、国内外研究现状，凝练出该交叉学科的重要研究方向，为我国科技管理部门部署软物质物理研究提供一份既翔实又前瞻的路线图。

作为战略报告的推广成果，参加本项目的部分专家在《物理学报》出版了软凝聚态物理学术专辑，共计30篇综述。同时，此项目还受到科学出版社关注，我们于是成立了丛书编委会，邀请了30多位不同背景的软物质领域的国内外专家，共同组织撰写出版了“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软物质前沿科学丛书”，该丛书还得到国家出版基金资助。这是国内第一套系统总结该领域理论、实验和方法的专业丛书，对从事相关领域的研究人员将起到重要参考作用。但作为丛书主编，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深深的遗憾，这套丛书缺乏有“软物质之父”之称的德热纳亲笔题词或评述。一次偶然又幸运的机会，这个遗憾得到了补偿。

2016年9月18日至21日，我受邀参加了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所举行的“生物软物质前沿：生物软物质物理研讨会”（BioSoft Frontiers: Physics of Soft and Biological Matter Research Workshop），这是为庆贺两位本领域的领军人物山姆·萨夫兰（魏茨曼科学研究所）和大卫·安德尔曼（特拉维夫大学）60寿辰的大型学术活动，世界各地相关领域知名专家几乎都出席。安德尔曼2011年参加了理论物理所-Kavli 研究所生物膜理论研讨会后便成了我们的好朋友，他也是中—以自然科学基金合作研究者以及理论物理研究所的访问讲座教授。

在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研讨会期间，他特别介绍我认识德热纳最亲密的合作者与朋友弗朗索瓦丝·布罗沙尔-维亚尔，她在会议期间除了作了一个很有趣的报告“纠缠的活性物质：从蚂蚁到活细胞”外，一直坐在咖啡厅在笔记本电脑上工作，她说她正在抓紧时间与达维德·凯雷及玛德莱娜·维西耶编写一本包含德热纳未发表过的内部报告与演讲的书——《非凡的皮埃尔-吉勒·德热纳》，该书很快就要出版。我随即向她表示该书出版后，一定介绍到中国出版中译本。我心中的计划就是把这本书作为我们“软物质前沿科学丛书”的结题之作。

皮埃尔-吉勒·德热纳是20世纪下半叶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他所思考的、所关心的，是如此之深刻，远远超出一般科学家正常思考和关心的范畴。为了使他在最新的科学领域和社会领域的思想和观点被更多的人所认识，弗朗索瓦丝·布罗沙尔-维亚尔博士会同达维德·凯雷和玛德莱娜·维西耶收录了德热纳未发表或以较为保密的形式发表的28篇文章，并汇集成册，就是《非凡的皮埃尔-吉勒·德热纳》。编者在2017年德热纳逝世10周年时出版了此书，来纪念这位伟大的学者。

所以当这本书2017年在法国出版后，我即请科学出版社钱俊先生争取早日出版中译本，并推荐两位在法国留学、分别从事液晶物理与理论化学研究的孙政民与曹晓宇博士共同翻译。由于该书不是一般教科书或科学著作，而是德热纳对科学、对社会、对自然哲学的深刻思考的杰作，所以两位从事自然科学的译者确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了中文翻译。虽然该书最终未能在“软物质前沿科学丛书”结题之前出版，但深信这本书将为广大软物质科学工作者提供一本学习诺贝尔奖得主是如何思考及从事科研的心灵之作。

再次衷心感谢科学出版社钱俊先生的耐心：等待与协助一本花了5年时间翻译而篇幅不到200页的科学经典的出版，为推动软物质科学在国内的发展做出的贡献。

2023 年6 月

本文摘编自《非凡的皮埃尔-吉勒·德热纳：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法）弗朗索瓦丝·布罗沙尔-维亚尔，（法）达维德·凯雷，（法）玛德莱娜·维西耶编；孙政民，曹晓宇译. 北京：科学出版社，2023.9]一书“序言”，有删减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本书收录了28篇皮埃尔-吉勒·德热纳在获得199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以后在各种场合的演讲、所接受的采访，以及未发表或以较为保密的形式发表的文章。写作或发表的时间大部分为1991年以后，还有几篇文章是20世纪70年代的作品。在本书中，德热纳不仅用深入浅出的语言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凝聚态物质、材料、软物质、统计物理学、气泡等所涉及的深奥的物理原理、基础知识和当时的最新进展，还针对科学、技术、教育、工业、青年、社会等诸多方面，阐述自己的观点，指出所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改进的建议。

本书不仅适合大专院校物理专业的本科生、研究生和教师阅读，也适合科学技术工作者、对法国社会和文化有研究或感兴趣的人士，乃至其他领域的读者阅读。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科学出版社“，编辑：刘四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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