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资格骄傲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10-28 10:05
大约2400年前的某一天,魏文侯之子魏击——也就是日后的魏武侯——外出路上遇到当时的一位贤人田子方,他慌忙下车,立于路边下拜。田子方却不还礼。
如果说碰了冷钉子的魏击这个时候缓缓直起身子,悄然离去,他的一举一动有可能会被传为美谈。可惜,魏击让很多人失望了,他不由得火冒三丈,质问田子方道:“是富贵者有资格骄傲,还是贫贱者有资格骄傲?”

美谈没摊上,魏击却因提出骄傲的资格问题而“名垂千古”了。这个问题在今天也不为过时,那么,先让我们来听一听子贡的学生——田子方是怎么回应的。
据《资治通鉴》所载,田子方如是答复:“当然是贫贱者有资格骄傲!”这回答估计会让多数人大跌眼镜,与后世所谓的“笑贫不笑娼”相去甚远,简直就与“穿皮鞋的怕穿草鞋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为什麽是贫贱者有资格骄傲呢?田子方说:“富贵者哪敢骄傲?国君骄傲就要丧失他的封国,大夫骄傲则要丧失他的家业。丧失封国的人,没听说会有人待他仍像国君;丧失家业的大夫,没听说会有人待他仍像大夫。但贫贱的寒士,建议不被主人采用,行为不合主人的心意,则穿上鞋子扬长而去罢了。走到哪里还不是一样贫贱!”
田子方的高见似乎很有道理,不愧为魏文侯曾经亲自礼聘过的老师。魏文侯是三家分晋主谋之一的魏桓子的孙子。《资治通鉴》述及魏文侯请卜子夏、田子方为师一节,还特别提到魏文侯每次乘车经过傲骄得不要不要的贤达人士——段干木的住所,总要把头低下,手抚车把手,致以敬意。段干木不太吃魏文侯的那一套,可是四方贤能之士得知他如此礼贤下士,纷纷投奔而来。魏国从此强盛。
现在回过头去看,身为太子的魏击并非无缘无故向一位乡巴佬行礼,只缘对方是他老子礼聘过的田老师。说得进步一点,魏击并非需要向田子方行礼,而是需要以他父王为楷模,向他父王学习,博得礼贤下士之美名!魏国也因此可以延续战国霸业!
田老师也应是看到了魏氏父子的“需要”,这大概就是他臭着一张脸的原因吧。
单从谁有资格骄傲的题解来看,田老师对他的学生——富贵王侯们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套道德仁礼的规范,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看问题的视角是僵化的,不仅将贫富的阶层固化了,同时连带着将道德仁礼也视为固定不变。
事实上,社会阶层是动态变化的,道德仁礼也是,它来自于人类大脑中不断更新的计算,会随着需要的变化而变,“狡兔死,走狗烹”便是一例。也就是说,在某一个时期,人们保持道德仁礼是因为感觉到需要别人的帮助,感觉到自己易受伤害,或者是感觉无法独自完成预想的目标,而需要拉拢力量。
像魏击那样的富贵者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但这并不是他们通常缺乏道德的原因。他们缺乏道德是因为他们依然还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因为此刻依然还有很多生来就享之不尽的资源。田老师之言最多算是给魏击一个善意的告诫!
另一方面,田老师看不到贫贱之人存在翻身出头的可能,才会扭曲地导向以“走到哪里都一样贫贱”为傲的总结陈词。何以至此?从田老师之语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事实:在贫富固化的当年,贫贱者的希望取决于富贵人主;而恰恰是贫贱者需要恪守道德仁礼。

这些事实也都载之于册。在魏击路遇田子方之前,魏文侯邀田子方一起饮酒。魏文侯听宫中乐队奏乐,说道:“钟声有点不协调。大概悬挂的编钟,左边高了。”魏文侯这么说也许仅仅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精通音律,好比他到处摆拍礼贤下士之举那样。
然而,田子方却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他只微微一笑。未获得文人雅士的附和赞同大概很让魏文侯扫兴,不然他大可不必追问一句:“您为何发笑?”田子方说:“我听说,君主只要了解管理音乐的乐官就够了,而不必了解音乐。现在,您如此精通音乐,我担心您对乐官却一无所知。”魏文侯忙道:“说得好!”
此后,田子方下野了。接着,就发生了魏击路遇的那一幕。
真相也许已经存在于田子方的潜意识里了,但他却不忍直视,难以道破,富贵者与贫贱者的骄傲资格之争其实毫无意义。历史不断重复着,富贵者往往不以道德束己,因为他们不需要依靠别人,只会希望别人像十字路口的行人一样赶快让路;相比之下,贫贱者更需要自我约束,他们一无所有,而必须这么做。
在历史的波涛中,贵贱无常。贵贱互换之后的情况也会是如此。贫贱者逐渐获得了资源或权力,摇身一变进入富贵者的圈子,那么他们不再是原来的他们,会变得更自私,不太可靠。而富贵者突然身无分文,也很有可能变成社会底层中一位富有道德感且令人尊敬的人。
归根结底,成为人中龙凤的富贵者只是一种心理状态,而非道德养育的结果,也与骄傲的资格风马牛不相及。换句话说,决定一个人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并不是源自一个人长大成人的那个阶层,而是相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个人当时所处的阶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