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欲念作志气,少谈意义够意思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9-22 16:37
时隔两年,再度返闽,行前特地向美琼姐报告了行程。那天周末,姐从大院里加完班出来,临时组织一场丰盛小宴为我洗尘。来宾多是与姐往日公务来往中较为投缘的离休老干部,其中一位是姐的昔日上司。姐热情地将我介绍给这位老上司,特别强调了我放弃公职返乡孝老的“事迹”。
老领导微微点头似乎同意姐对我的个人赞许,然后问我现在做什麽工作。我笑答,买菜做饭。忽然,他换了一种深表惋惜的口吻说道:“那你放弃事业,不就很可惜了!你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工作才配得上你的才能啊!”我心领对方给予的激励之语,接下我们却无语了。

(趁人到齐之前偷拍一张,摄于2023年7月9日)
现在回想起“做更有意义的工作”一语,让我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在大学念书那会儿,自己还是一位很有志气的青年,可惜因老想着做些“有意义”的事,又老念着要成就某件“伟大”的事儿,因此,总无法把心好好搁在一事上;总不断地怀疑,总怀疑自己做的事没有意义,最后,满脑子想七想八。这些想法,彼此抵触、又相互背离。结果,工作没几年就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非常烦乱。
我试图静下心来思考究竟哪里出了状况。于是,反问自己,为什麽老想着去做有意义的事,而生活却过得越来越没意思了呢?又问自己,到底想要成就什麽?这种追求是欲望膨胀的执念,还是神清气爽的志气?想了又想,我似乎感悟到了些许,落到行动还是慢了、迟了。多年来,我一直误把执念当作志气,大谈意义,却不加分辨丢掉了有意思的生活。
一代通儒梁漱溟(1893—1988)老先生早年曾撰文教人要知辨别,莫将欲望当志气,否则,生命就搁不下当下,就老是贪高骛远,最后,更免不了把自己搅得烦躁不宁。现在再读,颇有触动,也深以为然。
可麻烦的是,很多人即使想破了头,仍无法将志气与欲望清楚分辨开来。梁漱溟还说,“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可仍让人纳闷,欲望不是也很真切吗?
台湾文化评论人林谷芳先生在其著作《人间随喜》有一段前言,说“知识分子容易把自己的欲求扩充到极致。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实际上也是欲求。如果这种向外的欲求不能被一种生命丘壑所承担,就会带来心理失衡”。若按常识理解,“治国、平天下”这不是绝好顶励志的志气吗?怎么也一不小心成了欲求了呢?
林谷芳所言很接近于“莫向外求”的禅意。我们虽然不需要有那么高深的修行,但至少应去学习志气与欲望到底该怎么区分?
老实说,怎么区分欲望与志气,这是个很难直接给予回答的问题。似乎只可意会,全看个人内在。我且鼓起胆子,姑妄言之。
直接回答难,我们就先打个好理解的比喻吧。例如,中医常说“药毒同源”,同样一味药,用得对,就是药;用不对,就是毒。一棵不起眼的萝卜,可成治病良方;一株极贵重的人参,却能致人死地。关键不在药材,在于怎么用。这正如人的一生,同样是“饥来则食困来眠”,有人可证得无上菩提,有人却整天活在无间地狱里。关键,不在食与眠,在于人怎么个活法。换言之,以外相来看,志气与欲望,指涉的常常是同一件事。

再譬如,治国平天下,那当然可以是大志气,但如果“情况”不对,作为出偏差,就的确如林谷芳先生所言,“实际上也是欲求”。又譬如,挑水砍柴,这本是最寻常的生活,卑微得很,与所谓的志气哪能沾上边?可禅宗却有名言,“挑水砍柴,无非大道”,这句话,传诵了千年,明理之人都晓得,只要当下安然,只要精神还在,就算是挑水砍柴,皆是桩极有志气的事儿。
因此,真要区别,不在事与物,只在人;个中关键,是在于人如何做这事?做这事时,又是怎样的精神状态?
如果,清清爽爽、明明白白,既有意兴,又有神采,那就是志气!反之,一脸浮躁、浑身浊气,既患得之、又患失之,整天纠结不已,即使是做着再伟大、再有意义、肩负再光荣、再有使命感的事儿,充其量也就是为喂肥一己之私欲。
诚然,伟大、意义、使命、责任等等,这些光辉灿烂的词儿未必不好,却常常会把人羁留,将人迷惑,困在此中。不如全都暂时放下吧。事实上,中国人过去不太谈“意义”,更常说的是“意思”。
在诗词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哪有啥意义不意义?但读着读着,自然可读出些意思和味道来。中国原本是个富有诗意的民族,诗与意义无甚干系,重点是在于意思。所谓好诗,是三言两语,却味道好极了。
做人也如作诗,先做个有“意思”的人,有趣味的人,多做些有“意思”之事,好玩之事。如此便叫作不负此生!
那晚的洗尘宴我真是没有白往一遭。席间,让我闻见一句至情至真的感言。发出这句感言的是某省厅刚刚退下来的厅级干部,也是一位祖籍山西的魁梧大汉。酒过三巡,这位老厅干对着一众宾主悠悠说道退休后的生活打算,我清楚地听到他说:“退下来之后,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逐一拜望那些对我工作和成长给予过帮助和指导的人,请他们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以示感恩。”
听,多够“意思”的老干部,饮酒思友,不忘当初!为表敬仰之情,我立马起身,趋步座下,敬他一杯。他也赶忙起身,端起酒杯,眼底含着笑,发出柔和而清澈的光,说要回敬我三杯。我谢道,那在下陪您三杯。平日应酬难得遇见有意思的人,而与有意思的人喝酒,真当是千杯嫌少。
在闽停留时间苦短,回到浙江一眨眼又两月有余。继续买菜做饭,闲来读书作文,已从《左传》一直读到《新唐书》,同时零零碎碎写了几篇读史札记,但迟迟未能深入触及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只因司马迁是个有意思的人,《史记》更是本极有意思的书。读《史记》,透过字里行间总能让人感受到,司马迁乃天下第一等有志气的人。正因为有志气,所以他看世间之事,件件有意思;其笔下人物,个个有神采。尤其他写的刘邦,不仅活灵活现,那精神气简直力透纸背,举世无双!
《高祖本纪》里有这样一个小片段,写的是“刘氏冠”。司马迁这样写道:“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派“求盗”——手下吏卒去往一个叫薛的地方,找那里的匠人又多做了几件),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也是。”

(西汉木俑,其头顶疑似“刘氏冠”)
“刘氏冠”与刘邦成大业有何干系呢?根本就看不出有一毛的关系嘛。换言之,这就是一段闲笔,却是精妙一笔。到了北宋,换了整天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司马光来写,就把精华当糟粕给删除了。倘若真要让司马光之流勉强读之,大概就如小和尚念经一般,念完后,难免带着一肚子的牢骚和不屑嘀嘀咕咕:如此琐碎之事,有啥好记的吗?
是的,习惯“伟大”“意义”的他们,确实与这等“琐碎之事”绝缘。因此,他们很难体会有种没来由的开心,也不清楚什麽叫做无缘故的好玩。他们总目标明确,也总是规划明晰;他们凡事按部就班,秩序井然,绝不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分秒。这样条理分明,当然不坏,不过,这就要生出许多事情来做,与“无所为而为”离得远了,与“取天下以无事”则更遥远了。
真要说伟大,有意义,那么,有什麽能比得上“取天下”呢?!但古人偏偏却说“取天下以无事”!这话简直是个预示,果然,闲着没事做而设计个猴头帽似的“刘氏冠”、自寻个开心的无事之人刘邦,当真就把这天大之事给干了。很有意思吧!
同样是取天下,《史记》写项羽刘邦二人,为了标出根底差异,又以近乎闲笔的手法,记了一件“琐事”。那时,他俩都还没啥大事可干,也未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约而同地翘首观瞻秦始皇出巡。项羽一看,直截言道,“彼可取而代也!”刘邦也是一看,不禁叹息,曰:“嗟乎(啊呀妈呀,开眼了),大丈夫当如此也!”
两人的情节相仿,说话的内容也相近,可个中气象,天壤之别。项羽的语气明确,满口霸气。霸道之人,都有种浊气,他们平日所言所行,多半伟岸宏阔,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个有大志的。其实,道貌岸然说到底不过是股强大的欲念罢了,刻意贬低他人抬高自身罢了!至于刘邦,其言语神态,则是意兴扬扬,不胜羡慕。
相较起来,刘邦所言,近于志气。所谓志气,总有些混沌,又有些欢喜,隐约之间有种好意,有种好情怀,处处蕴含着生机与春光。
有些好意与情怀,便可称得上志气。有志气之人,必然不乖戾、不烦躁。他们面对当下,没有那么多愤愤不平,面对未来,也没有那么多犹豫郁结;有志气之人,多能从容清朗,开心又好玩。他们对人,常怀好意,对事,常示欢喜。
因此,这等志气之人,多半眉目敞亮,神态清扬;单单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这人够意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