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王国论的关键词们_风闻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9-05 15:57
第十六节 中华帝国的普世朝贡体系
放下与马克瑟韦尔个人思想问题的纠缠,我们要看到,《印度对华战争》有诸多参考价值,包括帮我们了解到非常重要的情况,尼赫鲁、潘尼迦等印度精英确实好学敏求,真肯读书,因此都了解西方的那一套中央王国论。
当中印边界冲突日益紧张之时,尼赫鲁在议会讲话中使用了如此的措辞——“just to show us our place”——中国也许是要“给我们指明我们的位置”。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艾莉森在《修昔底德陷阱》里告诉读者,费正清教会基辛格明白:
The fundamental duty of states as well as individuals was Confucius’s commandment: “Know thy place.” Thus foreign rulers had to acknowledge their (lower) place by performing the ritual kowtow, touching their forehead to the ground. This time-honored gesture……——各国如同个人一样,其基本责任正如孔子的教诲:“知道汝之位置。”所以,外国统治者不得不通过磕头的仪式承认他们的(更低的)位置。那一经由了时间授勋的姿态……
我读书少,猜不出“知道汝之位置”是歪曲了哪句《论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实际上,《印度对华战争》中使用了若干中央王国论的关键词、关键概念,而作者马克斯威尔误把那些人造的概念当做了世界的真相。如他论述:
In Nehru’s reading of events…… China was ……using the boundary question to assert superiority, even perhaps dominance,over India.——在尼赫鲁的读解里……中国在……利用边界问题申明其相对印度的优越性,甚至是统治地位。
Superiority乃是中央王国论的核心概念:
In Fairbank’s summary, classical Chinese foreign policy consisted of three key tenets: demand for regional “dominance,”insistence that neighboring countries recognize and respect China’s inherent “superiority,” and willingness to use this dominance and superiority to orchestrat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with its neighbors.——据费正清的总结,经典的中国外交政策由三项关键组成:要求地区性的“统治地位”,坚持诸邻国承认并且尊敬中国内在的“优越性”,以及运用这一统治地位与优越性来打造与其邻居“和谐共存”的愿望。(《注定一战》)
必须指出的是,恰恰是西方人坚持,中国历史上那种“内在的”优越性,并非中国人的狂妄幻觉,相反是一种真相,一种事实:
它(中国)是个与地球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之处:辽阔,丰富,并且文静地拥有着优越性……这是对中国的优越性()的无可避免与深度自觉的态度,而它是中国人民的勤奋努力之古老与长久的结果。(《中国的恋人》)
《印度对华战争》还出现了“vassal state”——臣属国,这一概念在二〇一一年的《论中国》里得到了呼应:
The Chinese Emperor was conceived of (and recognized by most neighboring states) as the pinnacle of a universal political hierarchy, with all other states’ rulers theoretically serving as vassals.****——中国皇帝被认为(也被大多数邻国承认为)一种普世的政治等级制度的顶尖,理论上其他国家的统治者均为其属臣。
《注定一战》一本正经地把基辛格的此般结论转述给读者。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基辛格和艾莉森都认定,其他国家的统治者在中国皇帝面前都只是属臣,那个结论并不是一种理论,也不仅是中国人的“宇宙观”,同时也是历史性的事实。
在一九七〇年出版的《印度对华战争》里,马克斯韦尔直白地阐述了同一套理论,并且,他用深藏的方式嘲笑了印度自认与中国平等的想法。从一九七〇年到二〇一一年,再到二〇一七年,以思考和探讨为己任的西方知识分子,抱着同一套中央王国论,始终没有丝毫怀疑,也始终拒绝发出那样一项判断:他们心中幻想的中国人那套宇宙观是荒谬的,是错的,是逆历史潮流的。
尼克松在《一九九九不战而胜》当中,甚至假借一位中国领导人的名义,赤裸裸地鼓吹种族主义:
但他也极度充满信心,一支更优越的人民,一旦其生产和创造的能力得以释放出来,不可避免地会制造出更为优越的成果。(But he is also supremely confident that a superior people will inevitably produce superior results once their productive and creative energies are released.)
不是一个民族爆发了创造力,创造出成果,从而证明他们是优秀的民族。而是一个民族因为比其他民族更优越,所以就一定会创造出更优越的成果!
《印度对华战争》里还用了一个概念, tributary——朝贡的:
as someone coming from a tributary or vassal state of the Chinese empire**——(尼赫鲁感觉自己)像是从中华帝国的一个朝贡国或者臣属国来的什么人。**
基辛格在《白宫岁月》里就反复吐槽:
我们无疑会遭遇中央王国综合症,以为我们是野蛮人,来向文化和政治的中心朝贡。(《白宫岁月》——原文:We would no doubt encounter the Middle Kingdom syndrome that we were barbarians come to pay tribute to the center of culture and politics.)
也许中国人仍然保持着他们传统的自我定位,是中央王国,周围的野蛮人都来向他朝贡。而事实则是,在各主要国家中,不只是北京,其他国家也都不愿意身为请求入朝觐见者。(第二册358页)(原文:Perhaps the Chinese retained their traditional self-image of being the Middle Kingdom to which barbarians came to pay tribute; China is not alone among major countries,in fact, in not liking to appear the supplicant.)
这最后一句吐槽特有杀伤力,告诉天下人:中国的人脑子就是搞不明白,其他国家与中国不是朝贡国与宇宙顶尖的关系。中国人不能想象自己是朝贡国,却无法理解其他国家也不是朝贡国。在中国人那里,美国当然是中国的一个朝贡国,美国总统想访华,那当然是前来朝贡。如果美国总统不是来朝贡,那他干嘛来呢?美国是中国的朝贡国,那是宇宙秩序的一环啊。
然后,基辛格告诉世界,中国人的那种与二十世纪格格不入的偏执想法,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错误,相反有历史加持:
(其他国家)与中国通商,是如此地获得奖赏,以至于,中国精英们不是将其形容为普通的经济交换,而是进给中国之优越性的‘贡品’(tribute),那也是有一部分道理的。(《论中国》)
《印度华战争》中也出现了中央王国论的又一个重要概念——ushered into a presence,经引进而得以谒见:
as if he had been ‘ushered into a presence, as someone coming from a tributary or vassal state of the Chinese empire’——**(据说尼赫鲁感觉)似乎他“就象从中华帝国的朝贡国或臣属国来的什么人一样,被引进谒见”。(**as if he had been ‘ushered into a presence, as someone coming from a tributary or vassal state of the Chinese empire’–neither the first nor the last indication of a clash of assumptions between the Chinese and the Indians about who should show more respeet to whom.
基辛格反复强调,毛主席会见尼克松和其他人,都是“面圣”,因此用了“admitted to a presence”(获准进见)和“summon”(传召)等词汇:
那是某人得到觐见的恩准,而不是应邀去会见政府首脑。我曾五次见过毛泽东。每次我都是突然被传召的,就像尼克松一样。(Nobody ever had a scheduled appointment; one was admitted to a presence, not invited to a governmental authority. I saw Mao five times. On each occasion I was summoned suddenly, just as Nixon was.)
它们是皇帝恩准陛见的袅袅回音。……为了避免尼克松是被传召的印象,我询问了一些关于(当天)晚宴程序上的技术问题。(They were echoes of emperors granting audiences. …… avoid the impression that Nixon was being summoned, I raised some technical issues about the order of events at the evening banquet.
This was the colossus into whose presence we were now being ushered.——这就是我们现在被领去面谒的巨人。
他还提到,一次,教员提出也见见他太太,于是正在商店购物的基辛格夫人由礼宾官员很快找到,引至“御前”( brought to Mao’s presence)
在英语作者撰写的尼克松传中,也把那次会见描述成尼克松被传召。美国畅销通俗历史作家史蒂芬·爱德华·安布罗斯(Stephen E. Ambrose)出版于1990年的《尼克松:一位政治家的胜利(1962-1972)》(Nixon: The Triumph of a Politician, 1962-1972)中,便直接抄基辛格的作业,用了summons(传召)和usher(引领):
After lunch, there was an unexpected summons: Chairman Mao himself would receive Nixon.****——午饭后,来了一项意外的传召:毛主席他本人要接待尼克松。
The American party was ushered into Mao’s study.****——这群美国人被引入毛的书房。
英国人乔纳森·艾特肯(Jonathan Aitken)一九九三年出版的《尼克松之一生》(Nixon,a Life)更不像话,说教员挣扎着从家(home)中的病床站起——
“发出命令:‘现在就把尼克松带到这里来。’”(to issue the command: ‘Bring Nixon here now.’)
这就勾画了一幅离奇的画面:
在二十世纪,地球上有个国家,还是一个大国,在它那里,以中国为世界中心、其他国家都是朝贡国的世界秩序仍然在运转,且井然有序。在它那里不存在现代外交,不存在现代的国际关系,外国领导者来访,在它,是朝贡国的统治们蒙恩上殿。于是它把每一次外国领导人来访都安排成获准觐见,而各国领导人也只能接受那种形式。
此幅画面揭示了什么真相呢?那就是——
中国人在思想上根本无法进入现代世界,中国也没有进入现代世界,它也不可能进入现代世界。在中国,古老的中华帝国依然运行着。不不不,那活化石一点也不荒谬,相反,它喻示着神秘的神意,喻示着上帝给人类写定的命运。《一九九九不战而胜》宣称:
它(中国)是那样一个世界的主要选手,那个世界充满着各种民族,它们都领悟到,中国被命定(destined)会变成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因而都急于在帮助中国发展其潜力上扮演个角色。(It is a major player in a world filled with nations that realize the force it is destined to****become and that are eager to play a role in helping it develop its potential.
——还是那句话,你别不服,那是主意,是上帝早就设定的意旨。
在这套西方制造的中央王国论里,还有一个西方人特别喜欢的概念,supplicant,是“中华帝国的普世朝贡体系”的关键因子之一。
据一位优秀的美国学者给我解释,supplicant在英语里并没有与哪种理论具体联系在一起,也没有与哪种政治制度联系在一起,不是固定的专称。该词可以用在一切适用的情境中,意思是:一位地位较低者因为某种迫切需要,而向地位更高者发出恳求,希望地位更高者满足其愿望。不过,该词的份量比较重,不是两个平等的人之间提要求,而是弱势者在不对称的情况下祈求上位者的善意。
然而,在中央王国论里,该词却变成了专称,有了固定的含义:那些希望访华的各国领导人。任何一位外国领导人,如果访华,那他就是中华帝国的supplicant——求见者。他上表乞恩,恳请中华帝国恩准他进入长城,到达北京。
《白宫岁月》就绘声绘色地讲,那时的中国领导人理所当然地把尼克松看成一位上表乞恩之辈,基辛格与他的总统不得不展开坚决的斗争:
草稿依照十成的中央王国传统,设定尼克松曾经申请(中国)给他邀请……我对这两点都拒绝了。我们不会以求见者的身份出现在北京。(25页)(In best Middle Kingdom tradition it suggested that Nixon had solicited the invitation.…… I rejected both propositions. We would not appear in Peking as supplicants.)
很明显,双方都不愿显得是求见者。(同页)(原文:Clearly,neither side wanted to appear the supplicant;)
**而事实则是,在各主要国家中,不只是中国不喜欢显得像是求见者,其他国家也都不喜欢。(**China is not alone among major countries,in fact, in not liking to appear the supplicant.)
——嗯,就这么个简单的事儿吧,你就是和中国人说不明白。中国人就是想着,他们自己断乎不会是求见者,但别人都只能是中国的求见者。
照例,中国人的脑子并没有真坏掉,瞅着是偏执,但其实世界的真相就和他们想的一样。尼克松在《一九九九不战而胜》中用陈述句式说:
**近几年来,无论是西方或共产国家的领导人,一个接一个地发现,乘上按一位记者所形容的‘通往中国的早班车’,和中国的领导人们一起站在万里长城上,是符合本人或国家的利益的。中国领导人很明智,接待了每一个求见者。****(**In recent years one leader after another,Western and communist alike, has found it in his and in his country’s interests to ride what one journalist called the"milk train to China" and stand with its leaders on the Grea tWall. China’s
éầders are wise to receive every supplicant.)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国际形势缓和,中国与西方国家在外交上进入活跃期,可尼克松说,那不是现代外交,是一国又一国的总统总理伍的为了自家的好处,上表求见,而中国也改了过去几千年的脾气,对他们的上表统统予以批准,还陪着他们上长城上去拍照。无论看这两句,还是看上下文,尼克松都没有反讽或者幽默的语气,看不出是他在讽刺中国人,从语气推测,他真当自己是在讲述大太阳下的明白事实。
不难看出,上述指定给中央王国论的各种专称,彼此呼应,互相衔接,构造出一套完整的政治制度。中央王国论里还有若干关键词,其中一个大概要算中心词,那就是——中央王国,Middle Kingdom。它与另一个中心词,中华帝国,Chinise Empire,同等重要,某种程度上彼此等同,但有不同的内涵,肩负着不同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