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以为永不会老的传奇逝世之时_风闻
张佳玮-作家-07-14 21:07
前几天读到埃尔诺——1940年生、2022年得诺奖那位老太太——说名歌手皮亚芙1963年过世时,自己也陷入焦虑:
虽然她不喜欢皮亚芙的歌,但总觉得这些歌手会伴随自己一生。
看来,每代人都一样:总有一个“怎么,连ta也会离开我们吗”的震惊之时。

之前聊到过:同一个年代的人也许经历了类似的时间,但具体精神世界各有差别。
譬如无锡人觉得吃馄饨汤包理所当然,重庆人觉得油茶小面事属寻常。
不是每个上海人都能理解四川人对李伯清的感情,大概也不是每个四川人都能了解,为啥天津人听见王德成丁文元,就能噗呲一乐。
每个人少年时接触到的东西,往往是一个时代的大众经典:
因为人小,接触不到过于小众的,记住的,往往是持久恒定的。
比如我小时候,明明没看过阿里的拳击赛直播(那会儿流行的是泰森、霍利菲尔德、复出的福尔曼和刘易斯),但我知道阿里是拳击行业的天花板。
我记得我成长的过程中,四大名著的电视剧、金庸小说、《龙珠》、《SLAM DUNK》、乔丹、马拉多纳、迈克尔·舒马赫、张学友、李宗盛、张曼玉、梁家辉、《霸王的大陆》、《大航海时代2》、《仙剑1》……书店里放在最显眼地方的,是19世纪的那些名著《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高老头》、《包法利夫人》……这些词汇,或多或少,形成了一面记忆墙。想到少年时,就想到这一切。
我估计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面记忆墙。
比我年纪长一点的诸位,就是老连环画、高仓健、排球女将、加里森敢死队、济科、普拉蒂尼。
比我年纪小一点的诸位,可能是《还珠格格》、《幽游白书》、《最终幻想8》、熊天平和许茹芸……再小一点的,大概就是周杰伦、孙燕姿、《仙剑3》、《指环王》、科比麦蒂卡特AI、小罗德科兰帕德……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至少对我而言,我自己记忆墙上的存在,是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这么说似乎不近人情:但我对《龙珠》里人物的熟悉,远胜过每次远房亲戚婚礼时,某些几年才见到一次的长辈。
血缘上虽然可能近些,但生活中确实接触得少。
这也是许多人无法理解或故意不理解“他又不认识你,你喜欢个什么劲”。
因为是记忆墙上的这些拼图,构成了我们的精神世界,而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又是独一无二的,他人无法完全理解。
通过埃尔诺的例子,我想,这里有一个大众媒体的因素。
以前运动心理学有个说法:每个明星的心智,会永远停留在ta成名那一刻——所以许多明星年纪大了,还有点少年的天真与鲁莽。
类似的:
大多数明星,都停留在我们想象中ta的巅峰年龄。

毕竟,无论一个歌手/球星/演员/作者如何老去,由于媒体总在回旋那些经典时刻,大家总是记得ta最巅峰时的年少模样。
比如coco如今48岁过世,但我印象里她还是23岁时唱《颜色》的样子;马拉多纳过世时60岁,但大家最熟悉的还是他25岁时打进世纪进球的样子。
我之前回忆1998年时,不止一次提到coco的《颜色》。
就像回忆早年世界杯时,老想起电视台给马拉多纳配的赵传《我终于失去了你》那首歌。
记忆将我与现实世界隔开了。每当觉得现实世界飞逝如电时,回头看看记忆墙的世界,就觉得一切还是好的。
这里还有个不同。
比如2014年加西亚·马尔克斯逝世,昨天米兰·昆德拉逝世,我好些朋友诧异:“啊他们还活着啊?”
——因为他们的作品早成了文字经典,大家会习惯觉得“经典的作者都是老爷子甚至逝者”;我们接受他们的老去。
不像那些会反复在镜头前回放的影像明星那样,会时刻暗示我们,“他们永远年轻”。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躲在记忆墙里。
慢慢的,记忆墙上的人会老去甚至逝去。
每一个记忆墙上的人逝去,意味着世上又少了个有意思的人,与此同时,仿佛自己记忆的一部分,连着自己的一部分,也逝去了。
每一个记忆墙上的人逝去,也意味着你熟悉的世界,也在慢慢变化。
与此同时,那一片记忆墙残缺了,看得见外面的现实世界了。
当你熟悉的记忆墙一片片倒下,你会发现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你本以为稳定、恒久与美好的世界,也只是一种错觉。那隔开你与世界之间的墙消失了,你必须面对现实了。
而现实并不总是美好——如果现实足够美好的话,为什么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美好的精神世界来稍微逃避一下呢?
当代与古典的区别,就是迅速的、易逝的、变幻的。
不妨说,是无常的——尤其对比人类之前的历史而言。
我们生活在无常中,但并不都能接受无常。我们总还希望有些稳妥、安定、安全的,如果现实不好找,那么精神世界里有个什么稳定不变的寄托,也好。
这也是许多人需要记忆墙的缘故。
而当现实世界如绞肉机一般,不断粉碎我们的精神已有存在时,难免会觉得难过。

对每一个我们闻名已久的逝者的唏嘘,都多少算作是对不断粉碎的记忆墙的哀悼:
那曾经让我们可以躲在自己精神世界里、不必面对现实世界、如今随时间流逝,不断崩塌的存在。
逝去的人与崩塌的记忆墙,即便我们不乐意,也在不停地跟我们重申:
我们以为恒久的经典,最终也会逝去;只有时间不可阻挡。
无论我们曾经如何固执地相信:他们不会老去,会伴随我们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