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朗道《普通物理学》的一些问题_风闻

常有人问：《朗道普通物理学》是跟朗道-栗弗席兹《理论物理学教程（十卷）》一样也是有十卷么？很遗憾，《朗道普通物理学》只有一卷：力学和分子物理学。之所以为何只有一卷，刘寄星先生查阅了相关俄文文献，对《普通物理学》艰难的出版过程进行了考证。以下为刘寄星先生于2022年6月写的考证文章，首次发表。提前预告：《朗道普通物理学》（中文版）北京大学秦克诚教授从20年前即着手翻译，直至耄耋之年交稿，后经同样耄耋之年的刘寄星先生依据俄文原版，南京大学物理学院鞠国兴教授依据英文版逐句校对，使中文版更加令人期待。

撰文 | 刘寄星

大家知道，朗道在哈尔科夫时期曾带领他的团队在哈尔科夫大学讲授普通物理学并委托他的学生阿希泽尔和栗夫席兹根据他的讲义撰写《普通物理学教程》。二人于1937年完成第一卷的撰写，经朗道审阅后交出版社出版。不幸的是这本书的清样排好后朗道被捕，出版社按当时苏联政府的规定把朗道的名字从作者栏中删除，只留下了阿希泽尔和栗夫席兹。为此二人提出反对，结果这本书没能出版，只留下一本清样（图1）。有关故事我已经在《物理》杂志刊登的一篇文章中讲过[1]，不再重复。

图1. 1938年朗道等人《普通物理学》第一卷清样的封面（注意领导的名字是手写的）

朗道1962年初出车祸之后，由朗道、阿希泽尔和栗夫席兹署名的《普通物理学》才于1965年正式出版，全书共含16章（图2）。1968年朗道去世后，这本书又于1969年出了第二版。第一版和第二版的不同是第二版只有15章，删去了第一版的第16章和第30节中的部分内容。奇怪的是，第二版没有序言，但刊用了1965年第一版的序言（不过删去了其中的一句话）。关于为何要出第二版，我们只是从该版扉页背面的图书介绍页中读到：“本书的目的是给予读者基本物理现象和最重要的物理规律的概念。成书时采用了朗道在莫斯科大学技术物理系讲授普通物理课程时的速记稿。第二版做了不大的修改和订正”。（Цель книги —дать читателю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е об основных физических явлениях и важнейших физических законах. При создании книги был использован стенографированный курс лекций по физике, прочитанный J1. Д. Ландау на физико-техническом факультете МГУ. Во второе издание внесены небольшие исправления и уточнения. ）.

图2.1965年出版的朗道、阿希泽尔、栗夫席兹《普通物理学》第一版的封面和扉页（注意与1938年的清样相比，这里没有了“第一卷”字样）

图3. 1969年出版的朗道、阿希泽尔、栗夫席兹《普通物理学》第二版的封面和扉页

这些情况不免让人产生若干疑问，比如朗道等人的《普通物理学教程》为何没有第二卷？65年版与69年版为何产生这些改动？特别是第二版没有二版序言，在图书介绍中强调朗道在莫斯科大学技术物理系讲授普通物理课程时的速记稿而不提基于1936-37年的原稿，以及在二版中删去了阿希泽尔单独撰写的第十六章等等，虽无实证，但隐隐约约感觉到朗道的两位学生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上这些疑问一直存在心中不得解答，直到5年前在犹太人贝尔科维奇主编的俄文网上杂志《七艺（СЕМЬ ИСКУССТВ）》中读到俄罗斯物理学史研究者盖纳基.高列里克纪念栗夫席兹诞辰100周年的一篇文章[2]时，才有所领悟。原来，在这篇文章的末尾作为附录高列里克刊出了他从栗夫席兹个人档案室发现的栗夫席兹写给苏联科学出版社物理编辑部的一封信，这封信似乎回答了我们上面提出的种种疑问。根据高列里克文章附录提供的文字，我将这封信直译如下：

E.M.栗夫席兹致科学出版社物理学编辑部的信（打字机打出，现存栗夫席兹家庭档案室，信中未标出日期，从信中所述书籍出版时间判断可能是1970年代-括号中文字为高列里克所写）

就A.I.阿希泽尔关于出版《普通物理教程，电学、磁学、光学及时空物理学》的建议并称该书“在一定意义上是朗道、阿希泽尔及栗夫席兹《普通物理学，力学和分子物理学》一书的续篇”一事，我有以下意见。

1）我本人无意就《普通物理学教程》继续做任何工作，在这一理解下我对该建议没有反对意见。

2）但是从建议提出者对建议的说明及对他所建议书籍的介绍中可以了解到，他所建议的书与我们合作的《普通物理学，力学与分子物理学》性质上有重要差别。看来该作者有意要在书中通过使用大量的数学工具大幅度地向理论物理学倾斜，而这不符合当初我们与朗道一起撰写普通物理教程第一部分时的精神。对“不可能明确地说出朗道现在会如何表述普通物理学拟撰写中的电磁学和光学部分“这种说法我可以赞同，但由此完全不能得出朗道会同意阿希泽尔所想要做出的改变的推论。而我本人则坚决不同意他的做法。因此，阿希泽尔所建议的书应当看作是属于他个人撰写的新的教程的一部分，而不应该与三位作者以前出版的书有任何正式关系，包括在扉页上提及他们的姓名（而这显然正好是作者的心愿）。

3）与以上所述有关，我认为有必要预先告知出版社，我不同意阿希泽尔对我们合作的书进行任何修改。无论是阿希泽尔对他建议的说明和我们过去在这本书上的合作经验都使我确信，他想要做的修改就是要把这本书的性质变成对理论物理学的初步叙述，而这是我不能认同的（正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出版时完全是由我个人根据阿希泽尔和我1936-1937年在朗道指导下合写的的那份原稿的精神单独写成的。而且在我看来，这本书的修改应该正好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进行：不是补充新的理论内容而是增加测量方法简述（按照朗道当年的设想）和对若干新的著名实验的描述。

所以，阿希泽尔所提出的教程的第一卷应当由他自己重新写出，完全不应当直接使用我们合作的那本书的正文。

从这封信不难看出：

1. 阿希泽尔确实提出以三人名义续写《普通物理学教程》第二卷的建议，并且具体地提出了第二卷的内容是电学、磁学、光学和时空物理学。但他的建议遭到了栗夫席兹的反对，他不仅强烈地反对阿希泽尔拟议中的第二卷使用三人名义，而且完全反对阿希泽尔对第一卷作任何修改。

2. 由于这封信没有注明日期，故高列里克猜想应是1970年代所写。不过我个人倒是认为这封信可能是1965年《普通物理学》第一版出版之后到1969年第二版出版之前这一段时间写的。如果我们把栗夫席兹这封信当作栗夫席兹要在撰写普通物理学教程上与阿希泽尔划清界限的声明的话，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第二版删去了第一版中由阿希泽尔个人单独撰写的第16章，并且二人甚至不再能合作一篇序言。

不过，我认为阿希泽尔要续写第二卷也并非心血来潮自作主张，而是颇有来由。1993年阿希泽尔在他纪念朗道85岁诞辰的文章[3]中曾提到：“普通物理学教程第一卷讲述了力学和分子物理学，我参加了力学、热力学和连续介质力学的撰写，栗夫席兹参加了动理学部分的撰写，这本书体现了朗道的普通物理学教学思想”。“第一卷完成后，朗道和我开始第二卷电磁学的撰写工作，第二卷只写了很少一部分，朗道的去世使得这本书未能完成。”阿希泽尔还提到，当朗道车祸后经治疗恢复部分记忆时，他曾想询问朗道关于如何写第二卷的问题，可惜朗道当时已经对学术问题不感兴趣，故未问成。由此可见，阿希泽尔提出出版三人署名的普通物理学教程第二卷似在完成朗道当年遗愿，确有根据，可惜他和栗夫席兹在这一问题上未能取得一致。

阿希泽尔1981年出版了一本书名为《普通物理学，电磁现象》的普通物理学教学参考书（Общая физика. Электрические и магнитные явления: Справочное пособие/А. И. Ахиезер,— Киев: Наук, думка, 1981.—472 с.）（图4），1985年又与他的儿子合写了一本《电磁学与电磁波》（А. И.Ахиезер, И. А.Ахиезер，Электромагнетизм и электромагнитные волны: Учеб. пособие для вузов. — М.: Высш. шк., 1985.—504 с,）（图5）从这两本书中也许可以知道他拟议中的三人署名普通物理学教程第二卷的部分面貌。第一本书是由乌克兰的«Наукова думка»出版社作为教学参考书出版的，而第二本则是由当时苏联的《高教出版社》作为推荐教材出版的。

图4. 阿希泽尔1981年出版的《普通物理学-电磁现象》封面和扉页

图5. 阿希泽尔父子1985年出版的《电磁学与电磁波》扉页

为了使大家知道阿希泽尔拟议中的普通物理第二卷到底打算包括些什么内容，我将他81年那本书的各章目录译出如下：

第一章．真空中的静电学；

第二章. 导体的静电学；

第三章. 介电体的静电学；

第四章. 恒定电流；

第五章. 金属；

第六章. 通过电解质的电流；

第七章. 气体放电；

第八章.真空中的磁场；

第九章. 电磁感应；

第十章. 交变电流；

第十一章. 电磁场的定律；

第十二章. 物质中的磁场；

第十三章. 铁磁性；

第十四章. 超导体的磁学性质。

而1985年出版的那本阿希泽尔父子合著的《电磁学与电磁波》共含四部分24章内容，即

1.电磁学基础及时空物理学（含1—7章，即1.真空中的静电场；2.介电体的静电学；3.恒定电流；4.真空中的磁场；5.电磁感应与交变电流；6.电磁学定律；7.时空的物理学）；

2.物质的电学和磁学性质（含8—13章，即8.介电体；9.金属与半导体；10.电解质；11.气体放电；12.磁体；13.超导体）；

3.电磁波和光学（含14—21章，即14.真空中的电磁波；15.干涉与相干性；16.物质中的电磁波；17.等离子体振荡；18.晶体光学；19.旋光介质的振动；20.几何光学；21.衍射）；

4.带电粒子及辐射与物质的相互作用（含22—24章，即22.非线性光学；23.电磁波的辐射；24. 带电粒子及辐射与物质的相互作用）。

从书中包含的各章内容看，似乎第二本书更接近他拟议中的《普通物理学》第二卷。对朗道《普通物理教程》第二卷可能像什么样有兴趣的读者，也许可以从这本书中看出些端倪。

栗弗席兹在信中以不赞成阿希泽尔将普通物理写得“大幅度地向理论物理学倾斜”为由，反对阿希泽尔续写《普通物理学》第二卷的建议，而他自己则在1969年后打算把朗道-栗弗席兹的10卷本《理论物理学教程》缩编为三卷《理论物理学简明教程》出版“以普及理论物理学”。可惜这个简明教程只出了第一卷《力学、电动力学》（1969）和第二卷《量子力学》（1972）两卷后（图6），没有等到拟议中的第三卷《宏观物理学》出版就结束了，令人遗憾。

图6.《理论物理学简明教程》中已出版的两卷

参考文献

[1] 刘寄星，谈书说人之二：一则勘误和两个故事，物理，49（2020）563-566

[2] Геннадий Горелик，О пристрастной истории физики (к 100-летию Евгения Михайловича Лифшица) СЕМЬ ИСКУССТВ No 79（2016）

[3] A.И.Aхиезер， Очерки 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Харьков ，«Факт» （2003）pp36-61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朗道集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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