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47天6个人的中国大使馆_风闻

作者：王殊历任苏皖边区教育厅编审室编审，华东野战军卫生部医学院教员，新华社第三野战军总分社记者，新华社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分社记者，新华社国际部南亚组副组长，新华社驻巴基斯坦、几内亚、加纳、马里、古巴、联邦德国分社记者，驻联邦德国大使馆参赞、大使，《红旗》杂志总编辑，外交部副部长，驻奥地利大使兼驻维也纳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代表，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

运转了只有47天的6个人的中国驻刚果（利）大使馆，在当时的中国驻外使馆中是运转时间最短的一个大使馆了。这件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是很值得回忆和纪念的，因为这个大使馆的全过程，正是反映了中国政府和人民坚定不移地支持非洲各国政府和人民维护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的正义斗争。

事情还要从刚果的独立说起。在1955年的亚非会议后，原来一直被认为是“黑暗大陆”的黑非洲民族解放运动也高涨起来。在西非的几内亚和加纳相继独立后，中部的比（利时）属刚果也在1960年6月30日获得了独立，称为刚果（利）（“利”为首都利奥波德维尔的简称），以别于相继独立的刚果河对岸的法属刚果，称为刚果（布）（“布”为首都布拉柴维尔）。刚果（利）不久又改称刚果（金）（“金”为利奥波德维尔改称金沙萨后的简称），后来又改称为扎伊尔，最后再改为刚果（金）。

这个地区矿藏丰富，素有“中非宝石”之称。欧美殖民国家都有大量投资，掠夺刚果资源，决不会轻易放手的。美国第一颗原子弹所用的铀，就是从这里取得的。刚果（利）独立后，民族主义者卢蒙巴担任首任总理。他宣布实行和平、中立、不结盟的政策，因此仅仅一个月后，比利时殖民军队就卷土重来，武装入侵刚果（利），并且伙同英、法等殖民国家先后策动冲伯集团在加丹加省和卡隆基集团在南开赛省宣布“独立”。

美国又利用联合国军的旗帜入侵干涉刚果，同老殖民主义进行争夺。在这局势极为危急的时候，卢蒙巴总理宣布，将在8月31日在利奥波德维尔举行非洲国家外长会议。我国政府也应邀派特使、驻埃及大使陈家康作为观察员参加会议。由于会期只有两天，而且时间十分紧迫，周恩来总理交代陈家康一定要按时赶到，表达我国政府和人民的立场。如果机座难订，可以包机前往。陈大使一行从开罗到布鲁塞尔又到阿姆斯特丹，终于订到了去利奥波德维尔的机座。

• 陈家康大使在中国驻埃及大使馆

当时，我是驻加纳的新华社记者，于7月初我国同加纳建交后回北京参加国外分社会议，到8月底陪同新任命的我国驻加纳大使黄华同志去加纳。临走时，总社鉴于刚果（利）局势紧张，要我到利奥波德维尔采访。三天后晚上，使馆通知我有一架苏联货机将在加纳半夜起飞，到利奥波德维尔去。我立刻搭乘这架货机到了那里。到旅馆后才听到广播说，我国政府已任命驻埃及大使陈家康作为特使参加非洲国家外长会议。

我到利奥波德维尔后两天，就前往采访外长会议，可是会开了一天半仍不见陈大使的踪影。到第二天下午开会后，我心里很着急，就到门口去等。到大会结束前两个小时，忽见大使带着翻译满头大汗急急赶来，看到我后什么也没有问，就对我说，“王殊，快给我买两瓶可乐来！”说完就奔进会场去。我到对面小铺买了两瓶可乐跑进会场给他送去。他匆匆喝了几口，就上台讲话了。

他讲话很简短，主要是表示中国政府和人民坚决支持刚果（利）政府和人民反对殖民主义、维护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的斗争。他走下讲台，同很多迎上前来的非洲国家的外长和大使握手。回到座位时，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这下子可以向周总理交差了！”原来，他在阿姆斯特丹上飞机后一直担心飞机误点，怕赶不上会议。他下机后就同翻译乘出租车直奔会场，二秘詹世亮和机要员领取行李后先去找旅馆再到会场来。

当天晚上，卢蒙巴总理知道陈大使到达后，就派了青年组织的负责人基满加到旅馆看望，表示近来局势甚为紧张，他不能会见大使，由基满加担任联络人，向大使通报情况，大使有什么意见，也由他转达。大使请他转达周总理对卢蒙巴的问候，希望他提高警惕，注意安全等。陈大使两次拜访了外交部长邦博古。

双方都同意两国立即建交，并且商定了简短的联合公报，但对方表示联合公报要在刚果（利）9月20日进入联合国后才能公布。

大使本来准备回开罗，让詹世亮留下来在公报发表后担任临时代办；我已办好建立新华分社的手续，也留下来担任常驻记者。可是那几天，局势急转直下，联合国军控制了机场、电报局、广播电台等，不断同刚果军队发生对峙和冲突。一天夜里，亲西方的卡萨武布总统突然跑到电台去，宣布解除卢蒙巴的总理职务。卢蒙巴总理立即进行反击，宣布总统的决定是非法和无效的。参众两院经过两天讨论，都以绝大多数票数拥护卢蒙巴继续担任总理。

• 卢蒙巴总理被禁止同外界接触后，作者采访他的新闻发言人举行的记者招待会。

9月14日，陆军参谋长蒙博托发动军事政变，宣布接管政府权力，解除卢蒙巴总理职务，并且解散参众两院。联合国军也以“保护”为名把卢蒙巴软禁在他的官邸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基满加来到旅馆，向大使告别，说支持卢蒙巴的官员和军队正向卢蒙巴的家乡刚果东北的东方省转移，他全家第二天一早也要走。他还说，外交部长邦博古是卡萨武布的人，看来同中国建交的联合公报也不会发表。

原来，刚果各省都还是部族统治的制度，总统卡萨武布是利奥波德维尔一个大部族的头子，在这个地区影响较大，而卢蒙巴是东方省部族来的人，在首都影响有限，副总理基赞加虽然是利奥波德维尔省人，但只是一个小部落的头子。原先宣布“独立”的加丹加省的冲伯和南开赛省卡隆基也都是当地部族的头子。

• 1961年3月，作者从苏丹乘汽车去刚果斯坦利威尔途中，在机场被警察扣留，后经说明放行，同警察合影。图源：《共和国外交往事 2》

陈家康大使经过几天的观察，看到局势已有突变，决定全体人员暂时撤离。9月19日，我们乘飞机离开了这个城市。不久，卢蒙巴逃出软禁，想逃到东方省首府斯坦利维尔去，但路上又被加丹加的冲伯集团绑架，在1961年1月被杀害。

12月13日，副总理基赞加在东方省的斯坦利维尔宣布并致电各国包括我国在内，刚果（利）合法政府已迁至斯坦利维尔办公。在卢蒙巴被监禁期间，他将担任代总理，继续卢蒙巴的爱国事业。利奥波德政变当局调动军队包围了东方省，封锁了刚果河交通，基赞加政府处境十分困难。

周总理12月17日复电基赞加，表示我国政府坚决支持和声援刚果合法政府。陈毅副总理兼外长在1961年2月19日致电基赞加，宣布同合法政府建立外交关系并互派大使。刚果（利）驻华大使贝纳顿在4月12日到达北京，并向董必武副主席呈递了国书。在国内着手组建派驻刚果（利）的使馆时，周总理提出考虑到当地的局势，应物色一个有军事经验的将军担任大使，在必要的时候随刚果政府进森林打游击。

当时，找了两个同志，都不愿去。外交部副部长的黄镇、耿飚同志推荐了正在军事学院学习的张彤为政务参赞，因为他历任我国驻多国使馆武官，有军事和外交经验。**周总理亲自找张彤谈话，说：“当地局势紧张，情况复杂，条件艰苦，有可能回不来，你去不去？”****张彤坚定地说：“我去！”**这件事当时在外交部和其他外事部门中引起很大的反响。

• 1961年，作者（左）与刚果政府国防办公厅主任基满加、新华社摄影记者钱嗣杰合影。

当时，斯坦利维尔处在三面包围之中，只有同苏丹的陆地一条路可通，外国报刊消息很少，连其驻华使馆同国内也无法联系。后来发现，埃及和一些非洲国家，苏联和一些东欧国家经由这条路派出了大使或代办，在当地建立了使馆。很多国家的记者也是经这条路线到那里去的。总社了解这个情况后立即派我和摄影记者钱嗣杰经苏丹到斯坦利维尔采访。我们一路上还比较顺利地到达了那里。

我们在那里工作了近两个月。7月初，我回到北京，向周总理以及外交部报告了当地的情况。周总理同各外事部门研究后决定，由张彤任临时代办，率领4人小组先去筹建使馆和了解情况，包括二秘孙浩、翻译夏永安、机要员于引和报务员李祥，我也同去，一共6个人。

根据周总理意见，成立了由张彤、孙浩和我担任支委的临时支部，张彤任支部书记。几天后，驻埃及使馆电告，一架由埃及方面包租的约旦航空公司的货机将在几天内从开罗运送武器军火到斯坦利维尔去，埃方同意我使馆人员搭机前去。我们很高兴，决定搭乘这班飞机尽快前往。

周总理对我们此行非常重视，7月23日下午5时，我们临行前夕，他在西花厅接见了张彤代办以及孙浩和我。陈毅副总理、外办廖承志副主任和黄镇副外长都参加。

总理在讲话中主要是告诫我们此行责任重大，也有风险：刚果局势紧张混乱，复杂多变，工作上要谨慎，安全上要注意，切不可大意；要有同刚果政府进森林打游击和做俘虏回不来的准备。他深情地谈到，毛主席当年在志愿军总部请示把毛岸英烈士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的电报上写的两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要大力做基赞加的工作，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要坚持下去。关键的问题是要广泛发动群众，准备长期的游击战争。殖民主义不会改变搞垮刚果政府的目的，千万不要上当。我们同情亚非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要坚决支持他们的斗争，同他们同患难、共存亡，要有回不来的准备。

总理还详细地问了我们工作上和生活上准备的情况，甚至连带了多少外汇、什么药品等都问到了。张彤对他说，虽然时间很紧，部内外的同志都帮我们解决了。部里给的外汇很多。我们一人缝了一条布袋子，把钱分散装在各人的袋子里并束在腰上，冲散了也没有关系。我们带了四台收发报机，即使摔坏一两台也可以正常工作。总理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说准备得不错。

半夜过后，总理请我们吃夜餐。吃过后，总理说：“在我这里吃饭，都是要交粮票的，你们这次是远征，不要交粮票了。”总理同我们谈到了深夜，要审阅新华社的稿件，但又不放心可能有些问题还没有谈够，就要陈毅、廖承志和黄镇同志带我们到外事办公室去继续谈一下。等他们谈完，天已大亮。我们急忙赶回家去，同家人告别，拿上行李去机场。

7月24日，我们一行离开北京，在机场送行的各单位领导一大片。有些家属泪痕满面，令人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到开罗后，张彤代办由于连日劳累，突发高烧。28日半夜，张彤同我们一起登上运送武器军火的飞机。舱内除了我们六个人外，还有几名埃及外交人员。

我们29日一早便到了斯坦利维尔机场，看到了老朋友基满加，他已当了国防部办公厅主任，前来接运武器军火。他用大卡车把我们和行李送到了旅馆。只是旅馆客人太少，仅有底层营业。他们坚持要我们把二层十个房间全部包租下来。

• 六个人在使馆前合影，右起张彤代办、于引、孙浩、夏永安、李祥、作者。图源：《共和国外交往事 2》

住下来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架设天线同开罗使馆通报的问题。在旅馆内不可能，几天内找到房子也很困难，但我们在开罗时同使馆约定在五天内通报。正为难时，张彤在拜访苏联代办时提到了这个问题。苏联代办说，他官邸后面的小花园里有一间放工具的小屋子，可以借我们临时架设电台。我们人员可从后门进出，对他们工作没有影响。

我们经过再商量，很快在这间小屋子里架设了电台。我一天三次开车送李祥到那里，同驻开罗使馆建立电报联系，直到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们租到了房子才搬了出来。我们在市郊找到了希腊商人的一所住宅。他不敢住在那里，怕散兵游勇抢劫，只象征性地收我们房租，说如果我们要换美元，他可以按黑市价兑换。

宅内设备齐全，连被褥都有。但宅内只有四个房间，张彤一间办公室兼卧室，报房和报务员一间，其他四人各两人一间。机要员工作时关在厕所内，在浴缸上的一块板上工作。

当时，市郊刚果河上有大水电站，电力不缺，但自来水厂缺少零件，供水不足，尤其是白天。半夜要起床到小花园草地边上的水龙头去抢水，把所有锅、壶、盆、瓶都装满了水，供第二天用。特别是在夜里，草地上多有很毒的小青蛇，邻居的捷克使馆有个二秘被咬了一口，仍在医院治疗。当地人教我们要拿一根小木棍，一面拨动草地一面走，可以不被蛇咬。于是我们半夜走草地抢水时，都带了一根小木棍。

我们在宅内正式架设好了电台，但刚果夜里多风雨，常常在通讯时把天线吹歪或吹倒，同志们就爬到屋上去把天线杆绑好。有时风雨大，天线杆绑不住，他们就在风雨中用手把住天线杆，保证线路畅通。

我们六个人做了分工：张彤、夏永安和我负责对外活动和采购；孙浩、于引和李祥负责值班、联络和做饭。使馆还租了两辆小车，张彤和我各开一辆。

我国国庆临近，我们从北京带来不少茅台酒和桂花陈酒以及食品罐头等，准备举行国庆招待会之用，正好都存放在地下室里。

8月1日，基赞加代总理兼外长在作为总理府的小房子里，接见了张彤代办。代办向他递交了陈毅副总理兼外长的介绍信，并且转达了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对他的问候。他对中国领导人的问候表示谢意，并且对中国代办的到来表示欢迎，说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他。**代办同他谈到发动群众准备长期坚持斗争时，他只听不说，好像有些心神不定。**因此会见时间很短，只有三四十分钟，我们就告辞出来。

回来后，我们就筹建使馆，正好在住宅外面的草地上有一根旗杆，我们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我们把使馆铜碑钉在大门一侧的墙上。原来想把国徽也钉在大门上面，可是大门太矮小，国徽又重又大，钉不上去，只好暂时作罢。我们给建交各国发了照会，说明中国使馆已开始办公。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就在会见当天，刚果议会在利奥波德维尔开会，选出了以内政部长阿杜拉为总理的新政府，基赞加也被选为副总理。

会后，阿杜拉打电报给他，希望他很快前去就任。他犹豫了好几天，没有回电。16日，阿杜拉自己乘飞机来到这里劝说基赞加前去就任。第二天，基赞加召见包括张彤代办在内的所有国家的使节，宣布刚果统一政府已经成立，他本人已接受副总理的职务，并且希望各国承认阿杜拉政府，把使馆迁到那里去。

周总理看到使馆报告后立即见刚果驻华大使，希望他劝告基赞加接受卢蒙巴的教训，不要上当，要有信心，依靠群众坚持斗争，取得最后胜利。张彤代办也根据国内指示，约见基赞加，表达了我国政府的立场，劝告他不要上当，同群众一起坚持斗争。

代办还告诉他，我们反对“两个中国”的立场，由于利奥波德维尔已同台湾“建交”，我们使馆不会迁到那里去。外交部还指示我们，为了表达我国政府和人民对刚果政府和人民支持到底的决心，只有在基赞加离开斯坦利维尔到利奥波德维尔去之后，我们才下旗撤馆回国。

8月22日，基赞加乘机离开斯坦利维尔前去接受新职，我们就着手撤馆。23日，张彤代办与翻译到市政和驻军机构向负责人辞行，并且赠送我们原来准备国庆招待会用的茅台酒和食品罐头。当晚，我们降下了国旗，折好后带回国内。我们六个人还打开酒瓶和罐头，做了一次小小的会餐。

第二天一早，国徽和使馆铜牌太重，不便带回国内，又怕敌人作为缴获品，就由我开车，同夏永安一起把它们投入附近的刚果河深水中。报务员与开罗做了最后一次联络，然后装箱带走。在中午离开之前，机要员在厕所内烧掉了密码，由我监烧并签字。然后，我们6个人带着行李离开了仅开设47天的使馆，乘车到斯坦利维尔机场，市政和驻军负责人都到机场送行。他们按照惯例打开了香槟酒同我们干了好几杯。

我们从那里经由布隆迪（当时还没有独立）、希腊，在第二天晚上到了开罗。我们在开罗休息了几天后，我仍回加纳。张彤代办和其他人回国，陈家康大使赠送给他们每人一桶红烧肉。

9月14日，外交部宣布：由于刚果合法政府已经结束，利奥波德维尔当局仍同台湾保持“外交关系”，因此中国同刚果的关系中止。

• 中国驻斯坦利维尔大使馆旧址（主体部分）

直到1972年11月24日，中国同刚果（金）关系实现了正常化。后来担任我国驻刚果（金）大使的范振水同志到基桑加尼（前称斯坦利维尔）拜会东方省长巴古蒂时，提出访问这个当年运转了47天的6个人中国大使馆的旧址。巴古蒂很高兴，就派东方省副省长和基桑加尼市长陪同他前往参观。

范振水同志说，他看到了那座小小的住宅时非常感动，想起了当年从1960年6月以后的一年中，为了支持刚果人民英勇斗争不怕困难和牺牲而两进两出的中国外交官，更想起了运筹决策的毛主席、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

-End-

文字 | 《共和国外交往事 2》 

作者 | 王殊

图片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