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第一城,从来都不是文化沙漠_风闻
心之龙城飞将-06-05 15:10
2023年06月05日 08:00 新浪网 作者 新周刊

哪个中国城市,年轻人最向往?
数据显示,2022年常驻人口增长最多的10个城市,分别是长沙、杭州、合肥、西安、贵阳、南昌、昆明、武汉、郑州和青岛,均非一线城市。从人才流动的趋势来看,重庆、成都、杭州等新一线城市已逐渐成为北上广深不可小觑的对手。
吸引年轻人跨城流动的,不只是工作机会。大城市拥有的文化生活——丰富的文艺活动、活跃的社区文化、热闹的公共生活,是很多年轻人留恋一线城市的重要原因。如今,非一线城市也在经历一场“文艺复兴”,文艺活动的质量甚至反超了部分一线城市:
文艺展览层出不穷,免费的文化沙龙夜夜不断,年轻人挤在书店、咖啡店、酒吧、老社区民房的狭小空间,或在户外的茶馆、广场、草地,围观和参与一场又一场文化对话。
一些返乡和退隐的京沪青年,把一线城市的公共生活带回到这里来。但这些曾经被称为“文化沙漠”的城市,本身就具有一种内在的文艺力量。新周刊专题“城市之光”将深入这些城市的内部,观察这场“文艺复兴”何以发生、何以持续。
作者 | 吞拿
编辑 | 晏非
题图 | 图虫创意
从书店开始,重返公共生活
5月中旬的一个周日,连续几场夜雨之后,暑气将至未至,正是重庆最舒适的季节。
晚上8点过后,天色黯淡下来,人群和车流涌向重庆九街。沿街的商家早已备好酒水,服务员进进出出的脚步比耳边的DJ舞曲的节奏还快。自城市向北扩张后,烂尾多年的江北洋河路片区摇身一变,成了重庆城的新不夜中心“九街”。
几十米开外的鲤鱼池四村紧靠着“不夜城”的边缘,尚未被纳入九街的商业版图。得益于相对低廉的租金,这片老旧的居民区里藏着不少风格化的小店。尽管如此,这里仍是大部分人不会涉足的区域。
重庆九街夜景。(图/视觉中国) 匿名书店的出现,改变了这个老社区。苔痕斑驳的小花园里,年轻人围站了好几圈,人群中央,一场露天辩论正在进行。
这是“明亮的对话”系列辩论活动第一次被搬到重庆、搬到室外。辩论的主持人是从成都赶来的律师张颖,正、反方辩手则来自现场的临时选拔,辩论的主题为“自己的生活已经很痛苦了,还要不要关心社会议题”。
辩论原计划在书店内举行,不料参与者的人数远超预估,于是自然地溢出到书店门口的社区花园——这场面,让张颖想到2000多年前苏格拉底所在的雅典。
“明亮的对话”辩论活动的名字取自徐贲同名著作,其微信群公告里写道:“我们在很长的时间中,需要持续学习如何倾听他人、理解他人和尊重他人。在这里,让我们保持文明、善意和克制……”(图/匿名书店)
没有麦克风,聆听变得更加专注。张颖留意到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于是轻声对围成一圈的人群说:“你们发现了吗?当我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很小的声音都会听得见。”现场静了下来,好像在领会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夜色渐浓,出于对音量的担忧,交锋回到书店内。有近百人仍留在现场,围聚在不到20平方米的房间里,站着,坐着,挤在椅子上、地上、过道上。进不了屋内的人,则靠在窗台外竖起耳朵听。
根据事先的约定,具体的辩论内容留存于当晚参与者的记忆中。我只能透露,那一夜陆续有人落泪。
挤不进书店的人,围在书店的窗外聆听。(图/匿名书店) 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来自现场的一位中学历史老师。在一次代表正方的发言中,她以振聋发聩的气势对大家说:“你们愿意活在虚假之中,还是愿意活在真实之中?只要你是活在真实中,就要睁眼看这个世界!就是在关心社会!”
另一位辩手说:“我们可能会喜欢更强、更有生命力、更有战斗力的人,我当然也欣赏那些勇敢的人,但是我觉得一个好的社会,它应该允许和包容那些可能还不太成熟、不太坚强的人,它应该允许我们欣赏脆弱的美德。”
当辩论走向尾声,许多本打算保持沉默的听众被勾起表达欲。没有人再关注输赢,不少人甚至“改旗易帜”,重新思考这个辩题。到了午夜,大部分人陆续离开,但现场仍不乏继续讲述的声音。
社会学家哈贝马斯认为,公共领域脱离不了私人生活,公共领域所讨论的问题往往来源于人们在私人生活中的真实感受,而共识总是在交流中形成并被表达和被掌握的。遣词造句并不重要,在交往中相互理解,才是真正的理性。(图/匿名书店)
过去两年间,“明亮的对话”在成都周而复始地上演,组织者希望借此展开一种因理性而可持续的公共交谈。
在重庆开展这样的对话,是匿名书店成立的初衷。
谢丁是前媒体人,老板莫比常年在书店策划活动。他们创办匿名书店时就计划好了,要提供一个让公众有机会参与严肃讨论的场所。书店不用太大,但要靠近年轻人、靠近社区。厕所门上,六个玻璃方格里贴着“重返公共生活”六个大字。
书店的厕所门上,六个玻璃方格里贴着“重返公共生活”六个大字。(图/李赟摄) 从2022年12月8日开店之日算起,这里已经举办了30多场活动。活动向所有人开放,不收费、无须预约,唯一的要求或许是“尽量说普通话”——谢丁说,活动不止面向本地参与者,既然要参与公共讨论,那最好使用通用语言。
在一次活动中,大家聊起了胡鑫宇自杀事件。一位19岁的高中毕业生分享的亲身经历,给莫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她请到三个来自超级中学的学生,来讲述他们的高中生活,这吸引了不少超级中学的老师以及乡村教师前来参加。莫比又受到了启发,打算联系这几位老师,从另外一个面向来聊聊中学。
这种题碰题、现场“抓人”的思路,让没有任何活动经费的匿名书店总能找到分享嘉宾,也让活动的参与人群边界不断扩大。
没有嘉宾的时候,书店就放映电影,常驻重庆的青年导演李维负责帮他们选片。第一季叫做“谁的三峡”,放了四部跟三峡有关的纪录片,也呼应着所在的这座城市。封控解除后,东南亚再度成为热门的境外旅行地,但除了游客视角之外,许多人对于东南亚知之甚少,因此第二季的选片也紧紧围绕“东南亚”这个主题。
来到匿名书店的人,有不少会用“文化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来形容这里。尽管人们对于公共生活的理解不尽相同,有的人甚至并不清楚何为“公共生活”,但这似乎不重要。
在经历了漫长的疫情后,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和交流、城市中生长出来的一点点文化空间,都是一种越来越重要的公共生活。
一座城市的精神土特产
重庆,形容词前缀从3D、5D增加到8D,这座城市本身的吸引力毋庸置疑。将其作为毕业旅行目的地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有极少一部分人,把重庆之行的“打卡点”定在一间写字楼里的小办公室。
那是独立出版品牌拜德雅的工作室,坐落在重庆江北区红土地。这家做书的小作坊,因为不顾潮流地出版了一系列关于齐泽克、尼采、利奥塔、拉康、福柯、列维纳斯等哲学和人文社科类书籍,成了不少读者心中的“重庆之光”,还被业内笑称为“重庆的精神土特产”。
拜德雅的编辑告诉我,一个贵州凯里的高中生读了拜德雅出版的书,选择了太原大学哲学系,今年专程来到拜德雅的办公室“朝圣”……(图/新周刊记者摄)
拜德雅最开始是重庆大学出版社旗下品牌,取自古希腊词汇“παιδεία”(Paideia)的音译,意为古希腊城邦为公民提供的理想教育,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蓝江将其翻译为“拜德雅”,并主编了拜德雅品牌下的“人文丛书”。
2017年,为了获得更大的自由度,邹荣和任绪军决定自立门户,将拜德雅系列从重庆大学出版社独立出来,成立了拜德雅图书工作室,继续引进、出版那些看上去冷门又艰深的书籍。2020年,25岁的梁静怡从德国学完历史,回到家乡重庆,加入拜德雅。来的第一年,她就用一份包含45个选题的清单惊艳了两位前辈。2022年,又一位在南京远程工作的伙伴加入了这个团队。
拜德雅出版的部分书籍。(图/豆瓣小站) 真实而鲜活的互动,是拜德雅做书的一大动力。
一次书市上,一个买过《别再问我什么是嘻哈1》的年轻人来询问续作的出版进度。借此机会,任绪军给他推荐了关于福柯和阿甘本的书。
还有一次,一个带着小孩的女士来到拜德雅的摊位前,让他们推荐一本书。任绪军推荐了利奥塔的《异识》,心里却犯嘀咕:如果是碎片式阅读的话,这本会不会太难了点?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妈妈回来感谢任绪军,说这本书对自己的启发很大。任绪军感到惊喜——一本在编辑看来都很难懂的哲学书,也能遇到合适的读者。
《异识》,[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 著,周慧 译,拜德雅 | 上海文艺出版,2022-3
但面对读者所表达的喜爱之情,他们抱持着十分谨慎的态度。最近,出版业的性别议题风波引发了他们对光环和权力的思考,被问及是否认为自己的工作有改变他人的力量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否认:“想要改变或塑造他人,是十分危险和虚妄的想法。思想本身有影响力,但书做出来了,从业者就要把自己拉远一点。”
从地理坐标上看,扎根重庆的拜德雅也在或有意、或无意地“拉远一点”。
对于在重庆土生土长的邹荣来说,家乡的饮食和气候塑造了一个人,重庆那些“很顽固的地方”留在了自己身上,去别的地方会适应不了。
而对于任绪军来说,尽管对地域没有特殊的情感,在重庆工作仍是不错的选择:三位坐班的编辑都来自川渝地区,低廉的租金大大降低了在此创业或生活的成本;网络和交通的便捷性,很大程度地抵消了远距离工作的障碍。同时,虽然重庆的文化行业相对薄弱,从业者鲜有机会与同行交流,但也省去了用在人际上的时间和精力。偏居一隅,远离“中心”和“圈子”,因而避免了纷扰,可以更专注于手头的事。
总而言之,在这座熟悉的二线城市里,拜德雅的编辑们实现了工作节奏、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三者的和谐统一。
在重庆,拜德雅的编辑们实现了工作节奏、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三者的和谐统一。(图/图虫创意) 下午5点,编辑们准时下班,各奔城市的东西。我和任绪军搭乘轨道6号线,越过尚未涨潮的碧色嘉陵江,从红土地站直达小什字站,往位于解放碑五一路的刀锋书酒馆走去。
刀锋书酒馆是重庆为人熟知的文艺地标之一。我们抵达时,老板江凌正和图书行业的朋友刘澳、聂文帅,以及“闪现”到重庆的诗人丝绒陨在书店门口聊天。
“这些年,一些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开始逃离北上广,回到家乡,给城市带来一种新的活力。虽然重庆的文化氛围远远比不上成都,但可喜的是还有流动性。流动性是很重要的东西,流动才会产生出各种的需求。不管人还是思想,固化和单一都是可怕的。流动才有盛宴。”
“本来culture,文化,这个词就是耕作,现在就是把种子埋下的阶段……重庆要有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愿意去做许许多多微小的事情,去填补很多的空白和细节,才能一片片地完成最终的拼图。”
“夜宴记”现场,人们聚精会神地听嘉宾分享经历。(图/刀锋书酒馆视频号) 江凌是任绪军的老相识,他一直试图在独立和商业之间找到平衡。在刀锋书酒馆做了几年一期一会的读书会后,他决定把读书会改成了更长期的读书计划,报名进来就要参加一年,由自己拟定书单,带着大家一起共读、讨论。他想和参加读书会的人建立更长期的沟通和了解。
晚上的解放碑,空气中飘荡着火锅和酒精的味道。我身边的文化工作者们聊起了家乡的奇闻异事:每一年都重建、每一年都被冲垮的“太平桥”,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和作家金特,村子真实的恐怖故事……
午夜12点,不远处的钟声在雨中敲响,书店已经打烊,屋内的音乐响起,丝绒陨一边踱步,一边念诗:
“降调的小练习,聆听的小练习/偶尔成为他者/偶尔,比不幸的人更不幸的/小练习……”
深夜,诗人丝绒殒在刀锋书酒馆为朋友念诗。(图/江凌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