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岁龚琳娜，不再忐忑_风闻

作者：春风十里

“要是你和你弟弟的模样能换一下就好了。”

儿时的龚琳娜经常听到这样刺耳的话，以致很多年后，走向世界的龚琳娜都会下意识的回避粉色。或是浓烈的红，或是典雅的白，抑或是其他的颜色……总之，出现在“仙女”身上的粉色，并不属于她。

更多的时候，龚琳娜是以夸张的妆容造型现身舞台。那样的龚琳娜才是我们熟悉的。

接到《浪姐4》的邀请时，龚琳娜其实是抗拒：

“‘别人是大明星，是电影演员、电视演员，我的腿又短又粗，比不上其他姐姐好看。’但说出这句话时，我忽然意识到，我今年47岁了，居然还是会本能地去回避自己‘长得不好看’这件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龚琳娜，觉得自己胆小了，这太不“龚琳娜”了。于是她接受了邀约，冲破了扎根在内心深处埋藏许久的“粉色禁忌”，在47岁的年纪，登上了美女云集的舞台，并穿上了那件粉裙子。

一公现场，这位“中国新艺术音乐”创始人和来自日本的二次元歌手美依礼芽的组合，刚好契合了那一期“平仄音标，撞成调”的主题。两人都身着仙女粉裙，仙气翩然的徜徉在《花海》中。

二公现场，龚琳娜则以性感妖娆的爵士舞，再次惊艳全场。

龚琳娜和以前不一样了。印象中的她与美没什么关系，而她也似乎一直游走在挑战大众音乐审美的边界上。《浪姐4》的舞台上，龚琳娜又颠覆了网友对她的认知。

事实上，龚琳娜并没有变，只是过去的形象已先入为主，一度冥顽地盘踞在大众的潜意识中。哪怕时隔多年，都没有瓦解的迹象。

2010年的新春刚过去不久，龚琳娜被推荐到北京新春音乐会上献艺。现场，龚琳娜以一曲3分45秒的《忐忑》，成功让聆听这场音乐会的人“瞠目结舌”。

一袭红色战袍的龚琳娜，画着夸张的妆容，一边沉浸在不断变化的曲风中，一边做出夸张的表情，同时还不停的“念叨着”那谁也听不懂的“啊哦诶……”

很快，这段有些魔性的视频被各大网站疯狂转载。在流行音乐称霸天下的形势下，这首不俗不雅，甚至有些“阴阳怪气”的《忐忑》出奇制胜，竟然迅速爆红网络。

《忐忑》不但被戏谑为“神曲”，还成了网友们争相模仿的对象。甚至空灵“天后”王菲，也加入模仿的行列中。

但即便是“天后”，也不得不承认：“眼珠子都转丢了，也没找着那忐忑劲儿。”

从此，有了“神曲天后”之称龚琳娜，带着那股子劲儿，开始了她的“神曲之路”。

2013年，龚琳娜带着另一支“神曲”《法海你不懂爱》，亮相湖南卫视的跨年狂欢夜。

龚琳娜身着白色长裙，而老锣则扮演了那个白娘子甘愿为之镇压在塔下五百年的许仙。相较于《忐忑》中没有具体含义的歌词，这首改编自《白蛇传》的歌曲有了血肉。但依然因为幽默的曲调，和有些游戏的风格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后来，还是在湖南卫视，龚琳娜以一身孙悟空的造型，现场演绎《金箍棒》，这首和《忐忑》风格相似的歌曲，被称为“忐忑2”。但却招来了网友们的吐槽：毁童年。

● 龚琳娜《金箍棒》表演现场

不过也有专业人士为“神曲”正名：人声、笛子、笙、扬琴在五声调式中相遇，旋律上接近陕北民歌，但更让人联想到现代音乐家的实验作品。

这样两极分化的评论并没有撕裂龚琳娜的神经，在她看来：“这么难的歌还能传唱，这对我来说是个惊喜。特别幸运能在互联网时代被大家听到看到。”

她和自己的丈夫将“神曲”定义为“音乐小品”，用两个人的话来说：“有趣的灵魂才能唱出有意思的歌。”

其实在被称为“神曲天后”之前，龚琳娜是一个专业的民族歌手，与“神曲”无关，与前卫大胆的“新艺术”也无关。

26岁那年，她参加了第九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并获得了专业组民族唱法的银奖。那首技惊四座的《妈妈，您快留步》，荣列当年“青歌赛”的“十大金曲奖”。

● 龚琳娜参加青歌赛时候的照片

再往前追溯，她曾凭借《好花红》荣获了第三届全国百家城市电视台MTV大赛的银奖。此间，她也为电视剧《警坛风云》献唱《牵挂》；也在电影《明天我爱你》中一展爱的心声《问问自己的心》。

可惜的是，在《忐忑》问世前，这些作品，包括后来有口皆碑的《孔雀飞来》《静夜思》《走西口》等极具民族特色文化的音乐作品，虽在界内受到了认可，但在市场上却无人问津。

反而是一首首“离经叛道”的“神曲”，将她从音乐的汪洋中推上了岸。

但不得不承认，“神曲系列”如果没有强大的专业技巧，是很难驾驭的。就算是龚琳娜，也要练上几个月，才敢站上舞台。

这世上没有轻而易举的好事，就算是天赋异禀，也需要汗水和泪水来浇灌。

龚琳娜也不例外。

儿时的龚琳娜，是一个极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那还是在1980年，中国依然被贫困笼罩着。可是母亲还是在生活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硬是凑了2000元，给她买下了人生的第一架钢琴。

5岁那年，龚琳娜登上了电视，成为了当地远近闻名的一名小童星。7岁时，她顺利进入了贵阳苗苗艺术团，担任“台柱子”。

● 童年时期的龚琳娜

很快，她不负众望，在“中国上海民族杯小歌手邀请赛”中，拿下了一等奖。可是周围人用各种方式告诉她：“你长得不够漂亮。”

“还在少年宫学唱歌的年纪，眼睛大的女孩总是会被老师先挑出来，有更好的演出机会，独唱、二重唱节目，总会先安排给她们。大家都喜欢她们，一双大眼睛，真的好漂亮。而我站在一旁，不需要别人讲，我自己明白，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是个漂亮女孩。”

那时的龚琳娜才隐隐约约地知道 ，歌手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拥有一副好嗓子一样重要。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身为“苗苗艺术团”的领唱，自己却总是沦为最后一个被挑选的歌手。

她可以用勤奋，来弥补专业上的不足。但与生俱来的容貌，非后天努力可改。这样无能为力的感受，一度让龚琳娜陷入了自卑。

● 青涩的龚琳娜

14岁那年，她偶然间通过电视听到了香港歌手吕方的《每段路》。歌曲的唱词：“天有几高，奋起双手可攀到……”

这一句话瞬间打开了龚琳娜有些狭隘的观念：离开贵阳，到北京去。

她写信给北京音乐学院附中自荐，并顺利获得了入学资格。

这一次，母亲阻拦了她。原因是家里实在支付不起2500元的学费。但她一再向母亲保证，一定会拿到优秀生的免费名额，这才如愿以偿地北上。

指导老师杜斌对这个并不显眼的女孩子印象很好：“其实龚琳娜在学校的天赋很平常，但是她特别用功，也会钻营，这个孩子知道自己要什么。”

所谓“钻营”，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龚琳娜十分懂得珍惜这样的机会。

那时的音乐附中还没有迁出恭王府，因年代久远，又阴潮幽暗，时常有“闹鬼”的传闻。即便如此，龚琳娜还是提着一颗心，天不亮就起床，或练功，或背书。

从附中毕业后，她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进中国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系读本科。毕业后，又去了中央民族乐团。

● 学生时代的龚琳娜

那时，一场演出下来，能拿到几千元的收入。龚琳娜又是团里的独唱，身上还担着艺术团歌队副队长、文化部青年委员的职务。

保送、毕业、拿奖、评级……最后功成身退。如果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来，也是一条羡煞旁人的人生路。

但她看着乐团里十年如一日地唱着一样歌的前辈：“我就想那是未来的我吗？”

有一次，录音师调侃民歌歌手们：“你们这些唱民歌的，都是一个筐子里出来的。”

龚琳娜不想成为筐子里差不多的那一个，她很想走出另外一条路，一条有别于团里的前辈，有别于前人的路，甚至是一条谁也没有走过的路。

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两件事情的发生，让龚琳娜决定跳出原来的窠臼：一件是“假唱事件”，另一件则是老锣的出现。

2002年，龚琳娜如约赶到连云港，准备后续的演出。演出的前一天，她才拿到谱子。来不及做更多的准备的龚琳娜，却已准备好了假唱。

当音乐响起时，龚琳娜却忘词了。她慌了，为了不至于太过于窘迫，她只能像“数字小姐”那样，将歌词换成“一二三四……”

“但是你知道那天是大白天，观众在台下，他们全部都这样地看着我。当时每一个的眼神，就像每一把宝剑一样，刺穿我的心。我当时就觉得，我站在这儿是干什么呢？我真的在骗他们……我觉得我的人生再这样走下去就完蛋了。”

她想起了邹文琴教授在第一节声乐课上对她说：“琳娜，你知道吗？人活一口气，唱歌也要这口气。”

那一场演出结束后，她大哭了一场：

“出场费很好、接待很好、宾馆很好，但是‘我是假的’”。

后来她在自传《走自己的路》谈到了那段假唱的经历：“我不喜欢假唱，这让我很不快乐，但我没有办法向别人倾诉这些事情，因为没有人真正理解。”

不管有没有人理解，龚琳娜决定不再假唱。她像立军令状一样公开发文：“无论是电视台、商演，或是奥运开幕闭幕，无论再大的明星，再普通的歌手，都应该真唱。这是态度、诚意和原则问题。只要张口唱歌，就是真实的声音，拒绝造假！”

一向温柔如水的她甚至不留任何情面，直接指出《争奇斗艳》评委假唱：“这样的态度如何有资格做评委？”

因为有所坚持，龚琳娜失去了很多演出机会。可她并不打算就此鸣金收兵，世界唱世界的，我则唱我的。

可是时间越长，她越发现自己深陷在从前的怪圈里：“就只以这一种演唱方法为标准，无论学生是大嗓是小嗓、是汉族是藏族，全都向一种方法靠拢。”

那么音乐的个性要去哪里释放呢？

直到在三里屯遇见罗伯特·佐里奇，她才算找到了答案。

● 龚琳娜与老锣（左一）同台表演

老锣是一位对中国传统音乐十分感兴趣的音乐人，他在1993年来到了上海学习古筝，拜在了古琴大师龚一先生的门下。

2002年，他带着自己的乐队在《北京谈话》的音乐会上演出。沉浸在巴伐利亚琴中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台下一个女孩正痴痴地望向她。

在后台时，龚丽娜告诉老锣：“我是唱歌的。”这样朴素又直白的介绍方式，让这个外国人记住了这个勇敢的中国女孩。

几天后，老锣邀请她到一家音乐吧去表演，龚琳娜欣然前往。她在老锣的乐曲中变幻出多种声音，老锣惊喜中有些不敢置信：“这些声音都来自哪里？”

“都来自中国的传统发声方法。”

老锣如获至宝。那次即兴弹唱之后，老锣兴奋地把磁带寄给荷兰著名音乐家高文厚。高文厚毫不掩饰对龚琳娜的喜爱：“能遇到这样一个心有灵犀的歌者，纯属幸运。”

● 龚琳娜与老锣

后来，龚琳娜邀请老锣到家里吃饭，她把自己演出的VCD给老锣看。较真的老锣看完并没有赞不绝口，反而满脸嫌弃地说：“那不是真的你。好恶心！”

母亲听闻，和客人大吵了一架。看到两个人都不肯退让的样子，龚琳娜虽然十分为难，却认同老锣的看法。

因为体系内的标准，龚琳娜不得不进行一些程式化的表演。那样的歌唱虽然不会出错，但也因模式化而毫无个性。

那天不欢而散后，老锣告诉她：“德国每年会举办世界音乐会，说不定去那里，能帮你找到出路。”

龚琳娜听从了老锣的建议，前往了德国。那一次，她被德国的世界音乐节震撼了，自由而真实，那不就是自己向往的音乐吗。

老锣为她指点迷津：“你是汉族人，汉族有自己的古典哲学、思想、民风民俗。你要从汉族音乐开始扎根……你唱那些千人一面的颂歌不快乐，你要做的是听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听到的话。”

老锣的这一番话将正在纠结的龚琳娜拯救了出来。

从德国回来后，她去了苗族反排村，开始采集音乐素材。

她住在当地的一个苗族人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山上传来了很空灵的声音。原来是山那边的苗女，在呼唤着住家的小伙子。小伙子悄悄走出来，随手摘下一片木叶，悠扬地回应对面的苗女。

“唱的歌词旋律都是表层的，最重要的是这些歌背后的生活和生命是什么”。

从贵州走来的龚琳娜忽然明白，贵州就是她的生活，大自然链接着她的生命。她不必去成为别人，勇敢地面对自我就好。

重返德国后，舞台上的龚琳娜鲜少再化妆，也不再大费周章地选服装，也不再踩着高跟鞋，她只想用歌声来打动人。

2019年，龚琳娜以补位歌手的身份参加了《我是歌手》。凭一曲《小河淌水》，夺得了那一期的冠军。

那一条清秀的小河，从龚琳娜的歌声中缓缓流出来，静静地流淌进了听者的心中，洗涤了尘世的浮躁，安抚了生命里的焦灼。

● 龚琳娜演唱《小河淌水》

“这首歌之所以有这种能量，和我当时的生活是分不开的……我去了森林，完全地与世隔绝，我明白了——唱歌不是一个活儿、一个工作，它是一种美妙的能量，可以激活所有的生命。”

音乐首先要激活一个歌者的生命，否则歌者拿什么去激活听众的生命呢？

起初在德国办音乐会，因为无法从过去旧有的模式和标准中脱离出来，观众一度不买账：“声音尖锐”“高音太多”“五行乐队太混搭”“怎么能在中国音乐里加爵士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老锣干脆删繁就简，将龚琳娜作为她音乐创作的轴心。

● 龚琳娜与老锣在国外演出

他为龚琳娜定制了两条音乐路线：一条以《忐忑》为代表的现代音乐，演绎的是细节和张力；一条以《静夜思》、《登鹳雀楼》为代表的古文化，彰显传统魅力。

用老锣的话来讲，就是“传统和创新要做一对夫妻，他们才可以孕育更优秀的孩子”。

在老锣的一番调整后，不但有了“神曲系列”，很多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音乐作品也被激活了生命。

在第28届“蓉城之秋”成都国际音乐季上，龚琳娜全球首演大型原创声乐套曲《苏武牧羊》。

在原唱李娜之后，《苏武牧羊》几乎就成了一张绝版的唱片。因为这部套曲自1997年创作以来，就被视为“中国音乐界难以逾越的高峰”。

龚琳娜选择《苏武牧羊》，是“希望通过这首歌让世界听见成都之美、中国之音”。

苏武出塞时的悲壮慷慨，囚于北海上时不悔信念的坚守，都在龚琳娜张弛有度的表演里完成了那份使命。

● 龚琳娜演唱《苏武牧羊》

因为这部套曲的难度过大，现场演绎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龚琳娜突然停了下来。

空气凝固了几十秒后，她真诚地对在场的观众说：“我刚才出错了，我重新再唱一遍。”

她不知道，那个意外的“小插曲”，恰恰演绎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震撼力量。

四川音乐学院音乐系教授杨晓谈到那一幕时十分感动：“我当时心里就只有三个字：我爱她。真的，比其他时候都更爱她。”

如果放在以前，龚琳娜会临场应付过去。但彼时走在新艺术音乐路上的龚琳娜，宁可冒着演出事故的风险，也绝不允许自己戴着假面去自欺欺人。

她不再苛求完美，或者说音乐的世界里需要这样的缺憾。总之，龚琳娜走在了属于自己的新艺术音乐之路，哪怕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2004年，龚琳娜嫁给了大她9岁的老锣。

婚礼在龚琳娜家乡贵州的一处山谷中举行，那里是两个人都热爱的大自然。身为新娘的龚琳娜没有化新娘妆，没有穿婚纱，她戴着一顶婆婆编织的花环，和老锣迈进了婚姻的殿堂。

● 龚琳娜与老锣的婚礼现场

两个人的结合，更像是中西方音乐的融合。

婚后，龚琳娜跟随老锣前往了德国生活。她会和老锣一起穿越回唐诗宋词中，梦回《诗经》《楚辞》的时代，唱李白，也唱屈原，唱响传统文化。

有时也会和音乐玩起游戏，《忐忑》的出圈，一开始不过是老锣想要挑战龚琳娜声音的游戏之作，只是没想到那竟然是一场意外之喜。

很早以前，为了鼓励龚琳娜重新做回自己，老锣为她写下了一首《自由鸟》。

“梦中的我变成了自由的鸟，听风轻轻、轻轻、松松、松松地，摇着我的发梢，远远地飘；我迎着风来的地方挥舞着翅膀，心儿叮叮、叮叮、咚咚、咚咚地，跳过了山顶，跑进森林去逍遥。”

这是老锣写给龚琳娜的第一首歌，也是一首爱情密语。

● 龚琳娜与老锣

她贪恋这样的生活，也喜欢在老锣家那个藏于森林的小木屋里，和亲爱的老锣一起烧火做饭。

所谓越简单，越自由。

更多的时候，龚琳娜就站在小木屋的门前，听来自丛林的风声，那是为了迎接一场细雨的到来，和起了前奏……

她知道，那是自由的歌声。

● 参考资料

[1] 《舍得智慧人物》第五季

[2] 《你好，大女生》龚琳娜专场

[3] 南方人物周刊 | 龚琳娜:我是一只自由的小鸟

[4] 中国新闻周刊 |《忐忑》爆红9年，龚琳娜厌倦了一味迎合

[5] 南风窗 |《花海》之前的龚琳娜，自卑得不敢穿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