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70)母亲“三不食”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5-12 09:25
近来天暖和,我早上6点半左右徒步出门,7点之前到母亲的住处“打卡”。母亲年近八旬,生于农村,大部分时间在农场(金华市石门农场)工作,现在也仍住在农场老旧住宅区。屋后有几段、每段三四米来长的菜地,每当我到母亲住处的时点,通常是她忙完地里的活了。
五点半天一亮,母亲下菜地干那些自退休以来用来打发时间的活:育苗、松土、除草、施肥、浇水……不到7点根本就“没有时间吃早饭”。

(母亲掐南瓜苗,摄于2023年5月12日)
母亲有慢性萎缩性胃炎,全身关节还患有风湿性肿痛,都是在农场工作落下的陈年旧伤。我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说:“现在又不是过去,还一天到晚抢种抢收,年纪大了,不要再空腹劳动,更不要劳累过度……”
母亲不喜我说“晦气话”,不等我说完,就扭过头去不理我,若是遇到她不耐烦的时候,就直接来堵我的嘴,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再罗嗦了!”我知道,如果母亲哪一天没有忙里忙外的,她简直就无法过好那一天。她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是,不先劳动一番,第一顿饭就吃不下。
我哭笑不得,这些道理听起来像极了高尚修行者的要求——不作不食,但母亲不喜欢讲那些油光发亮的动听道理,只是自然而然地把它当作身体力行的日常生活。
心情好的时候,母亲和我并排坐着,让我念几段国内外的趣事新闻给她听,或者向我诉说一些过去的时光片段。年轻时的母亲身体壮实,仿佛天生一副能干重活的好身板,在农场的田间地头是公认的一把好手,所以母亲也是少有的能被记上和男人一样工分的女人。
不过,在我听来,母亲的“亮点”似乎很要命,而且她对别人给予的夸赞很上心,因能干而一次次受到表扬,她就会越来越认真起劲地干,不知疲倦,肚子饿了也顾不得,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美丽词汇就能填饱她的辘辘饥肠似的。我以前常常暗自笑话她:“那不是逞强吗?傻瓜!”
然而,母亲至今都觉得自己当年因为忙活而顾不上吃饭是无比光荣的,而我有时也会以既心疼又恼怒的语气回道:“再忙,也要肚子里吃一点才好干活啊?!你的胃就是这样被弄坏的!”
受到我这般指责,母亲不再作声,摆出一脸无辜和委屈。我的心隐隐作痛,叹了一口气,用温柔点点一起,叮嘱她说:“现在多注意一些还不晚,多调理调理,胃这东西自愈力是很强的。”母亲听了也就微微一笑。

(给母亲的加餐,中左一是自制的酸奶)
近几年,我返乡陪伴母亲,自掏腰包让她用上最好的保健中药,母亲一般不吃药,所以好药一到她嘴里,身上有什麽病痛都会立即消散无踪。3月底,趁药价再次大涨前为她储备了一些.。平时,给她添加的肉食务必炖得软烂,她爱吃的馒头只用牛奶、鸡蛋和蜂蜜调制,既容易消化,也增加营养。每天的水果尽量买当季的鲜果。
过去,常年遭受胃痛和关节痛折磨的母亲总是哀叹“好不了”,恢复到年轻时那样当然是不可能了,然而经过这几年连续调理以及我每日不间断的“上门巡视”,老病旧痛已经不常冒犯母亲了。切实收获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健康礼物,一直把“养儿无用”挂在嘴上的母亲开始在人们面前展露笑容,算默认了“儿子孝顺”。
说实话,这些年来,要不要继续在母亲身边留守,我不止一次发生动摇。但是,每一次我都这样告诫自己,无情岁月烙在母亲身上的斑斑伤痕,能够抚平它们抚慰母亲的人惟有我,让母亲过上一个安详和乐的晚年,我责无旁贷。
形势大好,而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前几天,母亲又打算新买几只小鸡来养,理由是现有的几只母鸡快老了。种菜和养鸡,是母亲引以为傲的自建循环产业链,鸡粪可以肥田,而四季的新鲜菜一整年源源不断供应给鸡作青饲料。此外,母亲给她的宝贝鸡们精心调配上玉米粉、豆粕、米饭,还要求我家把每天吃剩的肉骨头,磨成骨粉,添进饲料。
内人因此总会感叹地说:“婆婆养的鸡待遇超人。”母亲觉得那是应该的,用她的原话,就是“人吃什麽,鸡就吃什麽”。如果你知道了我母亲经常拿自己吃的三七、柚子参去喂无力下蛋或生病的老母鸡,你就不会怀疑她只是说得好听,或者我内人言过其实。
从小吃奶奶养的鸡蛋,“吃蛋自由”的小宝听说母鸡吃了三七粉,她很高兴地说:“鸡吃什麽,我就吃什麽。”说来真是一种缘分,我母亲、内人和小宝祖孙三代的生肖都属鸡。我也决不能错过机会,给“小鸡”提个醒:“我们有什麽好吃的,奶奶就要有什麽好吃的。”
种菜和养鸡辛苦不说,养鸡还是个脏活,幸而老宅位于较为僻静处,却难免会直接影响到母亲的个人健康。劝说母亲不要再扩大鸡群了,简单劝说是不起作用的,我绞尽脑汁给她算一笔经济账,最后得出结论“养鸡不划算”。母亲也承认不划算,但她理直气壮地问我:“不养几只鸡,我一天怎么过?”

(农场老宅上残留的旧标语“艰苦奋斗勤俭建国”)
畅游四海、广场弄舞,这些几乎是人人羡慕的享清福的老年生活,但对母亲而言仅等同于“吃得太空了”,唯有勤于劳动(不含带孙),才是母亲想要享受的健康生活,才能让她的每一天变得充实,才会让她觉得自己活着是有用的。
一言以蔽之,不作不食,勤于劳动,积德修福,这是母亲一生的追求。
但是,母亲并没有操持出一个殷实的家庭,相反,有些拮据的家庭经济状况让我从小深感自卑。直到我毕业参加工作,靠自己赚钱在大城市里有了房,成家后又勒紧裤腰带给父母在省城买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小高层公寓房,我心中的自信余烬才渐渐重新点燃。
父母为何没有得到殷实的生活,主要原因当然在于他们自身,年龄过大是一部分原因,父母生我时已经三四十岁,而我从学校到社会的成长历程也过于缓慢。我家是母亲做主,母亲身上有一股“不作不食”的硬气,还特别认两个“死理”,一是不吃嗟来之食,另一是不吃独食。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到新世纪之初,作为国有大单位的石门农场曾有过几次房改机会。每次都是“僧多粥少”,最后能被各类政策覆盖到的农场职工家庭总占比不超过半数。每次实施房改,都让职工们“抢破头”。20多年前,若有一套房产,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就是多了一条致富的捷径。然而,母亲似乎从来不懂得这些营生,不屑于依仗父亲1955年垦荒创场的元老身份,四处活动活动,托关系、走后门,然后谋得一张房改的“房票”。
母亲靠双手劳动挣饭吃,而极力避免麻烦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理解,也曾抱怨母亲食古不化。《礼记》中所载“不吃嗟来之食”的故事,那人的下场是饿死。
等我走上了工作岗位,母亲的性格深深地烙在我的身上,我开始努力地去理解母亲。直到我确定了,一定要用努力劳动所得,为母亲换回她曾错过许久的幸福。我坚持每天努力着。
前天下午,接到农场一处老旧住宅的老职工求助电话,我匆匆赶往所谓的“强拆”现场。在挖掘机和人群中,一位不知姓名的农场中年干部通过提起我父亲的名字而确认了我,父亲早年曾是农场某分部的负责人之一。交谈中,这位干部对我说:“老一辈的人过来很不容易的,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好您的母亲啊!”我用力点点头说:“一定会的。”

(给母亲裁制的新衣裳,摄于2022年7月)
靠农场劳动所得只能过过日子,得不到额外关照,母亲的资产也只能“原地踏步”。一方面,家庭积蓄有限,另一方面,富有“老大作风”的母亲偏爱“散财”。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身为家中长女的母亲没少接济在隔壁乡村的外公那边,帮衬着几个舅舅成家传宗。母亲拿出去的都是自己家里最好的,舅舅们也都感念在心。如今,他们都已过上了远比母亲富足的好日子。
其实,母亲对所有亲朋好友出手都一样大方,常常弄到家里捉襟见肘的地步,我和父亲“深受其害”。父亲为此没少和母亲赌气。也许直到前年离去,父亲也未能完全理解母亲的心吧。
我已经能够理解,也为拥有这样一位“杨门女将”式的母亲而自豪,她有所吃,有所不吃,貌似“挑剔”却是她坚韧不屈的原则,而自食其力是她始终如一的信条。
母亲常告诉我,在人情网中活得自如的人,才算无愧一生的人。勤劳收获,与人分享,是她看好的此生最美的道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