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被《灌篮高手》刷屏好几天了,它真的是很多人的青春回忆吗?是不是跟风?_风闻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4-22 14:46
针对电影内外的“情怀”因素,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对于这部剧场版来说,“情怀“的比重是不可忽视的。这当然体现在了观众出于情怀的买票观看上,更直接落在了表意设计的创作层面。我们甚至可以说,只有基于“情怀”,由“情怀“带来的对各处细节的瞬时反应与情感激活,这部作品才完成了自己的很多表达环节。如果换一个说法,那么这可称之为“诱发观众自我感动式叙事”。而在对作品ip与细节“记忆调动”的双重情怀之上,就有了对电影的刷屏式好评。
电影中,宫城和一部分樱木以外的人物,大多受限于作品容量,没有得到独立线索的人物塑造待遇。对原作中有关其他人的正面表现,更多在宫城的侧面引导发展到最高潮时,仅仅对个别瞬间做出对原作表现方式的还原式再现,对于比赛持续性进展节奏的打破突兀感最小。而其他的情感部分,则只是渲染力削弱后的蜻蜓点水,或是镜头瞬间拉进,或是融入全景与后景。它们或是提供情感高潮前的铺垫,如河田隔扣樱木后附身凝视给予樱木的压迫感,或是对氛围元素的丰富、团队友谊的表现,如开赛时的三人示威,宫城罚篮时樱木的搞笑鼓励动作,以及赤木和三井的碰拳,或是情感高潮的本身,如流川和泽北基于“热爱竞争”的对垒。
井上删除了一部分的细化表现,让另一部分融入流动着的比赛,成为赛场内容的一部分。它可能是融入比赛环境声音,而不再有情感表现力的独立强调性。交流变成了垃圾话,碰拳变成了简单的鼓励互动,也可能是赛场全景中放在某一局部的小细节,略作提及而不特写。
从比赛开始的时候,这样的细节删减和融入比赛的操作就出现了。樱木和宫城的空接配合,在原作里有着情绪切换和时间节奏上的变化,由正常的比赛状态进入二人搞坏表情暗号的特写,再到由环境音消失的“众皆惊诧“ ,最后是空接完成后,作画变为q版与“我们果然是天才”的搞笑。然而,在电影里,表情特写只出现了一瞬间,更多的则是直接放入赛场全景,比赛氛围也完全没有被改变,一切只是稍作提及,人物便回到了下一防守回合。如此一来,人物的情感表现便无法独立出比赛氛围而得到格外凸显了。三井寿面对山王撕咬式贴防的消耗战术时的对话,流川对“日本第一高中生”的还施彼身,赤木在暂停时说完“谢谢你们“时众人变身q版的各种嘲讽,都做了如此的修改。人物的内心被隐去,台词则更多成为了单纯的“对比赛内容的反应”,甚至是砍掉原作中情感氛围变化后“赛场一角的花絮“,情感塑造的作用则淡化了。
在电影里,它们的情感渲染作用都被交给了观众,根据漫画观感与记忆去自行填补。于作品内部而言,由于缺失了宫城和一部分樱木之外的人物塑造完整性,流川等人的内里形象更多出现在宫城的记忆中,由他的视角和理解进行碎片式侧写,人物们的种种行为自然也就不具备独立成型的情感打动力了---没有原作基础的观众,看到的至多只是碎片形式的概念定义,而非细致铺陈后的真正理解与实在打动。
显然,这是一种非常偷懒的做法,在各方面都牢牢绑定了“情怀”。对电影内容的情感体验需要自行调动对原作的记忆感受,以其“情怀”而补充电影表达,而观看这样一部电影本身,则又是另一种对sd的“情怀”。仅凭电影内部是无法感动观众的,观众需要的是自我感动。
这样的“情怀化处理”,几乎是“赤裸裸”地体现在了樱木绝杀的一刻。“左手只需要轻轻地扶着”这句台词引导出了曾经的剧情,对接了樱木不惜辛苦特训所体现的纯粹篮球之爱与永不放弃之心,是点睛全作的又一情感高峰。然而,在电影中,井上只是让那个画面出现,让樱木的嘴唇微动,却没有给出任何人声念白。
这当然是出于“规避此前剧情”的考虑,也用静谧的方式独立地渲染了氛围。但刻意地隐去台词,而非删除这句话,更是井上对观众“情怀”的巨大信心,相信观看这部作品的人必然知道这句话的内容。
事实上,这种“激发观众既有记忆”的表意手法,在电影创作中并不罕见。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就调用了对《愤怒的公牛》和《美国往事》的“既有记忆”,作为对自身作品表意的完善。我们既可以把这种手法看作互文、暗喻,也可以视为“影迷情怀的调动”---通过对过往作品中高潮瞬间的元素再现,激发观众对其的深刻印象与情绪感受。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最后部分,马小军从十米台纵身一跃,试图向所有人证明他男人的一面,但回应他的只是无情的蹬踹,只能飘荡在偌大泳池中。这场戏中所用的配乐《乡村骑士》,正是马丁.西科塞斯名作《愤怒的公牛》的主题曲,而后者的核心主题正是拳手杰克.拉莫塔虚幻的男性尊严与幻灭。而在童年的序幕里,马小军从窗外偷窥米兰跳舞的段落,则再现了《美国往事》里面条偷窥黛博拉跳舞的部分,也联系起了后者“面条的一切回忆,皆是掩藏在内里丑恶之上的甜美谎言,美好只是虚幻”的主题。而他的偷窥被打搅,则同样是对《美国往事》的暗合。
《愤怒的公牛》的主人公杰克.拉莫塔,于外在是一个强大的拳击手,但在内心深处却视自己为一个缺少男性力量和尊严的弱小存在。他正是试图用拳击场上的胜利来压制这一点,试图证明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标准的“外在形象与内在本我的矛盾冲突”的人物和故事。而在最终,拉莫塔也无法压制自己的弱小内在,只能对其屈服。值得一提的是,拉莫塔对软弱本我的意识,始终以“对男性形象的自我否定”为表现形式——他对弟弟说出的“我的手像女性的小手”,让他争夺男性荣誉的拳头武器被弱化;他在假赛后哭泣,并看着镜中的自己,手在冰水中数次欲握拳而不能。这与《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对男性力量的虚幻证明与泡沫破裂,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在电影开头,西科塞斯就用《乡村骑士》的间奏曲,结合拉莫塔身处拳台的画面,暗示了这一切。他站在流血拼搏的男人战场上,身着比赛装束,但却兜帽遮面,模糊了自己的确切身份,而后雾气升起,将拳击手形象的他完全吞没,化作虚无。类似的表达,还出现在了电影中段。他裸体站在桑拿房中,为了比赛减重,随后雾气弥漫,将他充满男性力量的肌肉裸体完全淹没。于是,这首间奏曲也出现在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回忆段落中。
《美国往事》对《阳光灿烂的日子》的作用,则是“对往日虚幻美好的执念”。马小军的潜意识中始终保有残酷的真实记忆,这让他的美好记忆逐渐露出现实的模样。然而,在直至中年的漫长人生中,他却始终试图相信自己关于男性伟岸力量的回忆,拥有了女神米兰。
这也正类似于《美国往事》的主题,且由“偷窥跳舞”而起始。在面条的窥视视角中,黛博拉翩翩起舞,却一度被蒙在了面粉的粉尘之后,并始终保持着远景,对面条而言若隐若现,捕捉不真切。同样的朦胧,也出现在了面条追出店面、看到黛博拉与人聊天时的画面,此时他的视线被蒸汽模糊了。他被黛博拉喝令“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后真地照了镜子,伙伴更是在两个角度自照,暗示了这一伙少年的爱情追求之虚幻——他们承认了黛博拉对自己的否定,爱情根本不可实现。
面条与黛博拉的爱情,由偷窥跳舞而开启,因也直接引导出了“努力留住虚幻美好回忆”的主题。黛博拉与他的重逢,是爱情线索上的“交织”。“往日”的黑白照片切换到了现时里的黛博拉真人,而二人相会之初,也似乎重燃起了往日的爱情。然而,随着二人交谈转入贝利部长,涉及到麦克斯的阴谋与黛博拉的卖身,往昔的爱情也消失了。
年老的面条看着黛博拉,希望看到往昔,却无从实现。而随后的一处“交织”,则让他的心态更加强化。他看到了麦克斯与黛博拉的儿子,后者与少年麦克斯面目相同,对面条露出往昔麦克斯的笑容。面条凝望着他,十足留恋于往日,但终究叹息而去——“年轻麦克斯“不过是幻觉,其人作为麦克斯与黛博拉背叛产物的身份,才是现实。
这一点“留恋”,也延伸到了麦克斯的身上。当他即将迎来面条时,他同样看向了年轻的“自己”,而后向面条忏悔、以死赎罪。他与面条的分裂,是二人性格区别、人生经历分化所致,都想回到美好的往日,却也都无法成功,只能不断恶化,直到求死的地步。这一段中,现实对于希望的磨灭,在面条的报仇、麦克斯的求死、包括黛博拉的皱纹中,被无限放大。
因此,在电影结尾,他才会在主观镜头里看到麦克斯消失——而非“自杀“——于垃圾车中。最后一次“交织”,也在此出现。麦克斯死亡的垃圾车灯,变成了禁酒令解除时欢庆轿车的幻影,急驰而过。而禁酒令解除,正是面条告发麦克斯的宴会的举办主题,特意被写有相关字样的蛋糕特写所强调。友情终结、伙伴死亡的残酷现实,变成了“即将挽救”的美好时刻,凝结成面条长久凝望的幻觉。
也正因此,在最后一个镜头里,莱昂内才会带领我们回到一切的开始之地,让误以为自己拯救麦克斯成功的面条走入大烟馆,在药物造成的幻觉中展颜微笑,对其后更长久的未来人生怀有憧憬,全然不知道麦克斯的大型阴谋已经在此时开始,他的挽救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无法阻止彻底的毁灭。当我们经历了整部电影,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面条后续的一切,也看到了此时的真相——他让自己沉浸在了不现实的、关于“美好依旧”的泡沫之中。
上述的案例手法,是对于观众观影记忆的调动,同时也由创作者本人对其他作品的情怀而生成。当然,它并不完全依赖于“情怀式的记忆调动”,而是同步地构建起了相当独立而完整的表达系统。《灌篮高手》试图用原创的宫城线索做到这一点,但这条线索未免显得简单了一些,完全不具备与原作表达水平匹敌的可能性,这也确实是本片的问题。
但归根结底,对于《灌篮高手》这样一部作品而言,情怀式的叙事或许并不值得所有人的过度纠结。毕竟,它的存在本身便不可抗地带上了“情怀”的痕迹,讨论的角度始终不可能离开这两个字。因此,干脆做出情怀式的叙事,不仅缓解了原作信息基础过大的客观问题,也将情怀的因素做到了正向的效果最大化。与其扭扭捏捏,不如积极用之。
但我们必须注意到的是,情怀本身不应该被否定,就像每个观众的青春记忆都不应该被否定。但这终究是一种观众的自我补充与自我感动,在作品有意引导下的“情怀叙事”,在客观上无疑让作品形成了门槛,并不具备独立成片的表意完整度。
情怀是重要的,青春是重要的,当然如此。而在另一方面,这也确实与电影《灌篮高手》本身的水平不存在必然联系,而是属于观众个人,也属于漫画《灌篮高手》的优秀水准---否则,观众就不会建立起深厚的既有记忆。
观众是观众,漫画是漫画,电影是电影。于观众个人而言,他当然可以从自己的感受出发,将三者放在一起,以情怀和记忆的基础给电影打出高分。而当我们需要客观而独立地看待这部电影时,则必须把三者分开来看待。
情怀当然有,甚至很吃重。它对观众很重要,但对电影定评则是反向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