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论(十八) 致知(九)哲学旁议 五_风闻
付延明-03-2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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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之路
既然思想“思想”的思想仍是思想,那么,关于知识的知识也还是知识。虽然对哲学的定义总不那么满意,但并不妨碍判定:哲学也是知识,只不过是关于知识的知识。于是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集合悖论,还有关于哲学的“学科”吗?回答肯定是没有的,哲学到头了。如果有哲学的批判,那也是用哲学方法展开的哲学讨论,而不会出现批判的N次方。
这就首先赋予哲学一项特权:研究范围不受限制。
哲学的发端处,可以用人的幼年时代类比理解。温饱的前提下,好奇是儿童的第一特征;最初的哲学几乎是好奇心本身。
随着年龄渐长,好奇心有所展开。有时对树的种类感兴趣,有时对数字感兴趣,有时对历史故事感兴趣,有时对星空感兴趣;他并未认为学问需要分科,所有的学问统称为哲学。随着见知增长,一些规律性开始浮现,他开始思考背后的原因:小鸡从破壳到长大,小树从发芽到参天,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日月每天升沉,似乎是一个圆,何以如此?数可以加减、比较,需要分数就有了分数,数学为什么可以如此?历史故事中人们活动的规则如何,有没有办法减少冲突?这些思考导致了哲学出现:世界是如此这般,若隐若现的设计感!感觉上有人在背后管理着这个世界,那么是谁,规则怎样?
老子:“道”管理着这个世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规定了“阴阳”,这种对立和转化关系是确切的。
柏拉图:这个世界之外,有个“理念”世界。现实是对理念的模仿,万物皆是。模仿的动力是万物趋向完美的本能。
佛陀:世界是空无,缘聚缘散。“消散”是唯一结果。
孔子:管理者不言。但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仁是根本。若有管理者,它一定会支持合理的社会秩序。
如同心智初开的少年,他开始综合、归纳。不能落下隐现的任何设计感,又必须逻辑自洽。他坚信世界是一个整体,仿佛纷繁世界是同一棵树的枝叶呈现。但包容和自洽之间产生了矛盾:已经发现的设计感之间是如此的散落,它们甚至指向不同的方向!
他想到了几种可能:一种是,世界之树不能以普通的树类比,它完全可能是另一种存在,因此,可以忽略这些“指向”的不规则,想象一棵根植在视野之外的奇异的树。另一种可能,要进一步寻找更深的节点,找到事物的可以合并的共性,这个共性就是“存在”。事物可以呈现任何特性,但必须先“存在”。但这是一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在寻找世界之树的过程中,能力所限,他只能获取一些互不连接的枝杈,于是他把枝杈的原因即砍刀(断面)定义为了树的本体。
前者产生了几种思路。一是老子的“强名之曰道”,显现的规则是“反者道之动”;一是柏拉图的“完美的理念世界”,不在现实中,关联规则是“趋向完美的本能”;一是佛陀的“空”,规则是“消散”;一是孔子的“不言”,隐含善意:支持人类建设社会秩序。这几种思路都满足了包容+自洽,但缺陷也是明显的:规则或善意是如何保证的?只能说“这似乎很明显”,但无法形成强逻辑。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先哲们做了许多努力,比如老子给出许多例证,极言其普遍性;比如孔子,以“仁”为总纲亲自建立了一套社会秩序;比如佛经故事中的各种极大、极小,视角转换下的消散;比如柏拉图:洞穴之喻、理想国的思想实验。但很显然,先哲们的努力都是现实或思想中的,不能给出超越现实的绝对保证,而他们追求的包容与自洽,也只能算勉强说得过去,无法消除其中的牵强。
后者是“逻各斯”、“存在”和“本体”,已经脱离了现实,进入了语言之中。罗素认为:“存在”不是个体的性质,不能修饰个体对象,因而对“存在”的研究是违反语言逻辑结构的自相矛盾。更重要的是,语言自身不能提供验证,知识不在语言之中。
人类见知进一步增长,他又发现了问题:不论是谁在管理世界,它一定是“超人的”,因为要管的范围、跨度、复杂度等等超出了人的能力!如何处理这一问题,人们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置之不理,本来也没想过要指望管理者告知什么,现实中呈现的规则或善意仍在就好;一派主张,正因为“超”人,所以应当“神”化管理者,而且不妨“超”到极致:大全之“神”。这样就可以强行解决规则的“强逻辑缺陷”问题了:“神意”如此。
机缘巧合之下,儒、道、佛在华夏合流,至宋明而理学大成。“本体论”和“一神教”在欧洲相遇并相爱相杀,至尼采而双双消散。两者的差别在于:中国古代哲学是“用”的,在社会实践中择而用、检验、修补;在欧洲是“论”的,因而是律令的。两者的共同点是:都缺乏强逻辑支撑,关键处要么不能问,要么是心照不宣。不同点主要来自自我的定位:是否承担来自世外的责任。
中西方古代哲学都不是现代科学的源头。在缺乏规律性显现的认知阶段,人类不可能跨过混沌,识别出背后的秩序(木块的混合物本质,遮蔽了熔点、沸点等性质)。中国古代哲学表现出的成熟,根本上是“用”的结果,用在了社会领域,幸存者谬误导出了中国哲学缺乏好奇心的结论。科学的源头肯定是好奇(求知欲),好奇是不分种族或地域的。哲学首在意诚:不能夸大人的差别,生而为人,理性和求知欲必定是相同的,只看社会是何等的纵容。
‘轴心时代’是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概念,事实上,那个时间点上的各国社会,已经处在不同的‘阶段’:少年和青年。
中西方哲学的种子,不是同时种下的!
回到这个爱智慧少年的成长。阅历增长,他发现专注研究特定领域的做法是可行的,因为各领域之间相对独立,并不需要研究全部。于是天文、运动、博物、文学等领域逐渐发展,专业性显现。他认为只要知道各专业在做什么,若他们的结论是对的,拿来用就好。哲学不反对分科,各专业也并不是哲学的竞争者。
少年成长为青年。各专业领域的进展产生了大量的实用知识,这些知识是经过验证的,虽然不能解释为什么,但可以解决实际问题。于是,青年的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惑:哲学或宗教的说法(管理者假设),或许是对的,但却是不可用的,并不能为我提示什么,也不能产生知识。他仍然坚信世界的背后有着什么,但也承认,无论世界的背后有什么,我都可以并且应当暂时搁置,各专业领域的独立进展是可以不依赖世外的,并且这些独立进展有利于规律性的呈现。他放下了与“管理者”对话的想法,开始寻找各专业领域产生知识的原因。于是,他开始关注认识论:人是怎样认识世界的。
对知识分科,或者说支持各专业独立发展,是中西方社会的共识。这是因为认识世界的进程已到专业化时机,而哲学也在认识世界的进程之中。西方哲学对此的应对是新教改革,事实上放松了思想的管制;中国哲学的应对是陆王心学,以致良知为核心的个性的张扬,也从事实上鼓励了多样性。
但中西方在认识论领域又发生了分歧。中国哲学从未展开认识论话题,中国哲学从孔子开始就是盲人摸象式的认识论,从未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课题。但西方却从培根和笛卡尔开始,开始了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并发展为西方近代哲学。认识论转向,不是科学的需要,而是打破宗教蒙蔽的需要。进入二十世纪后,西方哲学的主要方向是现象学、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如果说认识论尚在棋盘边缘的话,那么二十世纪以后的西方哲学,落子已在棋盘之外。这一点,已在前文中谈及,理性的滥用已是一种灾难,自我膨胀进而失去初心。理性,已是西方哲学界的“皇帝的新装”。
西方哲学的唯一例外是马克思,正如他的墓志铭: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完成了哲学的实践论转向,即“无论世界的背后有什么,人类都可以并且应当搁置”,回到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实践中来。
从黑格尔开始,哲学进入大学,成为教授的职业。之后的哲学史是哲学的专业化史,哲学内部又分化为多个学科。正如张志伟教授所言:当哲学越来越向着一个“学科”发展的时候,这并不能使哲学成为科学。如果哲学不能统观,那就失去了哲学的意义。思想的考古仍有意义,但不是哲学,充其量是思想史学。哲学需要关注思想史,但不能止步于思想史。
“哲学的研究范围不受限制”,这句话本身也是一种限制:哲学必须统观人类知识的全局。
哲学与宗教
人类成长之路上,宗教不是必然选择,但却是必然出现的可能选择。宗教思想的可能性,蕴含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进程之中。当人们察觉到这个世界若隐若现的设计感时,就已经开始了“管理者假设”:当设计感零星显现时,人们倾向于世间各物类都有自己背后的神;当设计感更多显现时,理性发挥了作用,人们倾向于把各物类的神取消,代之以众神之神。宗教的形式,因而有从多神教转向一神教的合理趋向。但宗教能否大兴于世,需要多方面的条件:教义不违常理;足以安置心灵+现实社会需要宗教来安置心灵;政治条件:立为国教,或以教立国,或教会实力足以抗衡政权。
中西方哲学/思想史的差异是如此巨大,人们不得不追问原因。除了地理原因(如是否有利于大一统),应该还有历史的或思想的原因。中华上古时期发生的一件大事不得不引起重视,这就是传说中三皇五帝中的颛顼帝时期完成的“绝地天通”。
《尚书.吕刑》:“(帝)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尚书.孔传》:“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于天,明不相干。”
《国语.楚语》:…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徐胜治先生在小说《太上章》中的描述:
传说在很久以前,天地之间是相通的,有一座昆仑山(也有人说是不周山),连接天界和人间,天神与凡人之间可以经此上下往来。最强大、最聪明的勇士,克服重重艰险爬上昆仑山到达天界,就能获得天帝所赐的神药,永享长生。到了高阳天帝颛顼的时代,颛顼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派了一位叫重黎的天神隔绝天地。也有人说是分别叫“重”和“黎”的两位天神,他们一个将天往上提,另一个将地往下压,硬生生地将天地间的通道给断开了。
有部分学者,分不清中国上古的神道设教思想和西方神权统治思想的区别,想当然地认为所谓绝地天通,就是推行神权高于政权的神权统治。实际上除了很多很多很多年后并没有夺取中央政权的太平天国,中华历史中基本上没有出现过真正高于政权的神权统治。绝地天通,是上古时代一次影响深远的思想启蒙与文化改革。它的真正意义,就是普及于神话传说之中的,人们普遍接受的,天地相分的思想。从此之后,君主只是人间的君主。
后世的人间君主,称天子也好皇帝也罢,皆号称顺应天意而万民归心,且不说能不能做到,但其公开的诉求必须如此。治国所依据的礼法与政令,皆依据世俗的伦理而制定,并非某种不证自明的教义,所以它可以随时修改甚至收回,一切只看世人自身的需要和选择,因此也具备了强大的文化包容性。
祭祀是一种象征,国君代表万民祭奉祖先以及神灵,祈求赐福于天下,但宝座上的那个人不是神。如果真有哪位帝王自称天神或拥有神灵的意志,绝大多数臣属只会认为他疯了,而在世人的评价中,他不是昏君便是暴君。
绝地天通,奠定了大一统的思想基础,走向君权取代神权、人治取代巫治。它的影响可称为一场彻底的思想革命,确立了中华世界“天地相分,人神不扰”的思想框架。用西方的话说就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颛顼帝时代约在公元前两千年。“绝地天通”实际上断绝了“神权”在中华大地上的根基。民心已经接受了“天地相分,人神不扰”的思想框架,而最高统治者的正义性只来自民心民意。中国历史上有独尊儒术,有崇道、崇佛,有的皇帝本人甚至是佛教徒。但当寺院作为社会组织影响到政权时,也有三武灭佛。历史上的金瓶掣签、报请中央政府批准的形式,也是政权与教权关系的真实景象。韩愈《谏迎佛骨表》,则开启了儒家思想的新局。宗教始终不曾成为与大一统政权抗衡的实体,政权的正义性也始终不依赖宗教。
当然,民意的上达过程要遵守礼法。并且,人民愿意相信,统治者的决策必定是基于民意的,即使暂时看起来不是,也一定是统治者通盘考虑的结果;我只是万民之一,并且国家还有外患。
在外人看来,中华民众的这种“驯服”,似乎是“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观的反面。但这是人民的选择。一种思想的认同,不是灌输可以成就的,它必定是符合现实的,是各方可接受的妥协。“驯服”的另一面,是对国家提出要求的权利:自家人就要有自家人的觉悟,统治者要求民众待之以家长,那就应以家人待民众。这也是儒家“家国一体”的思想源流。
从生存环境角度来看,中原地区宜居、发达,威胁来自周边。争斗的过程就是融合、拓展的过程,即对周边族群的“内化与同化”的过程。打也打了,弊大于利,双方只好妥协:外族也想继续抢,这多省劲,还自在,但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挨打实在不好过。国内也不想让外人来分享,但也没办法,处久了多少还是有认同有感情的(他们又不是纯种的坏,只是生活所迫),关键就算打得过,骚扰也受不了,只得接受融入。这一过程持续了数千年,这一态势成就了中华大一统格局,它的内涵是:宁愿分享,不要战争。“天地相分,人神不扰”共识得以贯彻,是因为中华民众的记忆中包含着使它具备合理性的根据:政权高于教权,各族群才得以和而不同;政权就像“家长”,这家长是人间的,不在世外!
中华的所谓扩张,多是不得已而为。止步,往往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想要。“宋挥玉斧”的典故反映了赵宋王朝对大理国的基本策略。史载:
干德三年(公元965年),后蜀孟昶降宋,今四川、重庆一带统一于宋王朝,宋地与大理国辖境直接相连。大理国派建昌城的守将到成都祝贺,主动表达了与赵宋王朝通好的愿望。此时,宋将王全斌也向宋太祖赵匡胤进献地图,力主乘势进兵,攻取云南。但宋太祖赵匡胤鉴于南诏乌蛮白蛮的凶残,不想再与大理国发生关系,便用玉斧在地图上沿大渡河划了一条线:“此外非吾所有也”。
欧洲历史自罗马时代以后就没有实现统一。罗马的统一更多是征服、占领,不同于中华的分享、同化。打个比方,中华的情形是百川归海,周边的河流湖泊逐渐连通成为一体;罗马的情形是高山溶雪,水流到处就是我的泽国。而罗马帝国分裂之后,宗教逐渐上位成为左右政治格局的势力,欧洲失去了统一的机会。
思想必定受到政治格局的影响,并为这种格局服务,这就使得中西哲学的面目不同。宗教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欧洲的“统一”,宗旨如此,所以是一神教(当然不是唯一原因)。宗教的教化、认同、寄托作用的确是正能量,有利于社会秩序稳定和谐,但教会的存在也必然作为社会组织,人力、财力、权力斗争已在其中。
欧洲与中华思想的差别,很大程度上是因基督教会的存在。忽略过程和方式,教会是欧洲政治的重要一极,而且是隐隐然高出半格的一极。或许出于对王权的忌惮,教会终不愿见一个统一的欧洲。教会是否对欧洲历史起了决定作用,不好定论,但教会的意愿和欧洲的斗争史,肯定是相关联的,且欧洲政治版图正如所见。
教会只能以信仰为名,因此,经院哲学需要维护上帝的合法性。经院哲学选择垄断知识和教育,形成“只有教会能沟通上帝”的局面。毫无疑问,教会对知识的垄断策略是成功的,近千年未曾遇到真正的挑战。但认识世界是全体的事情,其他人当然也想获得与“管理者”对话的权利。于是,对“终极”的追求始终是欧洲思想的中心,哲学因此而表现为与经院哲学的斗争。西方哲学史的脉络是围绕宗教的,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宗教准备、宗教整合、反抗宗教。
无论哪个阶段,哪种学派,都不是科学的咽喉。科学是实践的结果,是人类发展,现实世界的规律性不断浮现,枝叶逐渐呈现出树的本质,从而被人类揭示的过程,是终将到来的一个阶段。
无论哪种哲学源流,最终都将走向人文和天下关怀:追问人类的命运!这命运与自然相关,因为人类要与自然相处;更与社会相关,因为人类聚居成为社会,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才是更近切的相关!命运的追问,必然走向对人类社会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