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论(三) 正心_风闻
付延明-03-24 19:01
由“思想”同义于“交流(传播)”,可知人是主体且人格平等,正如由人仰望星空可知立足大地、指向地心。那么,理性是什么?或者说“地心”有哪些特性?
黑盒子
人类只能视理性为“黑盒子”,盒子内部不可知,或者说盒子没有内部。可以类比“黑洞”来理解:黑洞内部的一切因其“禁止光的逃离”而不可见,物理定律可能已经失效,数学工具的可用性也存疑,因此,黑洞内部不可知。但人们仍可通过观察黑洞的表现,来理解它的性质(霍金教授的主要贡献)。
康德为思考的主体即“理性”规定了感性和知性两种先天形式,可以看作是试图揭示“理性”的性质,就像对“地心”进行的度量。以现代人的观点,康德给出的规定是值得商榷的,但其方法,就“理性”的性质加以讨论的思路是必要且无错的。
理性的黑盒子必须足够亮,以使得知识成为可能,能否点亮它,就是人与动物的分界;但又必须足够暗,以保证不可破解,不因人而异(不因智力、环境而不同)。理性必须足够广大,得以容纳;足够坚实,得以承载;足够牢固,得以不移。这些要求的指向(或定义)是数学,纯粹的数学,而不能是其他任何实有。
无论是中国的阴阳五行之气,还是古希腊的水、火、河流等具像的“本体”,还是佛陀的“缘”,都被描述为抽象的“性质”而非实有。这就是说,先哲们已经认为,对世界的归纳,不指向实有。在万物之中寻找共性,对象越杂多,共性就越抽象。对世界的追问,必然随着眼界的扩大而走向抽象的极致:数学。
“脱离实有世界”是一个根本性的特征。如果需要验证数学计算的结果,那么“取材”是不受限制的:可以用手指脚趾、筷子、水果、粮食、碎石子、鸡、兔子甚至天上的星星。只要这些取材可以按“个”计数就行,不需要任何附加规定。数学无量纲,它的适用范围是无定义的,因而是普适的。
如果有外星人,他们的一昼夜可能和地球不一样,他们关于颜色、气味、软硬、冷热等等的定义可能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可能有12个手指或8个手指,因此采用12进制或8进制,他们的长度(尺的最初定义是某人的小臂长度)、重量(可能与地球引力有差异)、温度(大气压不同,水的沸点也可能不同)等等物理单位和我们不一样,可能只有半米高也可能超过5米…。但他们的数学一定和我们一样(8进制、12进制、10进制是等价的)。
人(或者外星人)可能计算或推理错误,但这是人的错误,不是数学的错误。事实上,“错误”的存在,恰好是数学同一性的注解:数学无关权威,因而高于任何人为的立言或造物。
数学
数学是天生的、自有的,是被柏拉图称为“回忆”的知识,可以与感性世界无关。这不是说每个人天生就掌握了数学或者说数学能力相同,而是说数学面前,万物平等。人都有掌握数学的能力,正如苏格拉底(知识的助产士)坚信可以通过引导,使文盲“回忆起”毕达格拉斯定理。每个“回忆起”数学知识的人,一定认为“本来就如此”,而不是“我制造了这个知识点”,或“我可以独占此点”。
数学不是进化的结果。进化的路径是:过度繁殖->生存斗争->适者生存。人类使用杠杆先于把杠杆原理表达为数学公式,人类进化的路径上也没有必须使用无理数的场景。自然界不能为人类提供一场“数学考试”,以过滤未能通过考试的物种。数学的丰厚,已经超过了所有的想象,可以参阅《数学的深渊》之类数学科普文章。早在公元前3世纪,欧几里得已经证明素数无穷定理,然而无用武之处;从拉格朗日纯数学分析开始,人们已经接受了数学的独立性(不依赖实物的验证);伽罗瓦开始,数学研究已经找不到自然界中对应关系;拉马努金的θ函数百年后被认为可以应用于黑洞研究…。
如果数学是进化得来的,那么就要求:为所有可能的世界安排同样的“考试”。假定有人格化的“神”,如果“神”唯一,那么“神”要随时关注所有可能的世界,以便及时为该世界的进化者提供数学考试。如果每个可能的世界各有各的“神”,那么如何保证不同世界的数学考试标准的一致性?无论如何,即便考试可以有,又如何保证本次考试范围之外内容的一致性?除非考试内容无限大(数学的全部),但满足这一要求的试卷在哪里?
数学的前沿早已超越人类当前全部的现实。比如圆周率π,超级计算机已经计算到了小数点后数万亿位,而常用的只有2位或4位,假定我们以可见宇宙的尺度为直径作圆,也只需要40位,就足以保证误差不超过量子力学允许的最小长度单位。假定宇宙中基本粒子不变(这是为了方便表达为算式而不是数学的要求),那么所有基本粒子的排列组合就包含了世界的全部可能性(包括当下的你我的行为及可能),这些可能性的总和是一个有限的自然数,在自然数集合中是微不足道的(理论上占比为0%)。
可以这样描述数学与人类认识世界活动的关系:数学是无限宽广的草坪,认识世界活动是运动场上的赛事,无限草坪允许人类进行任意的赛事而不必担心出界。无论有无赛事,草坪都在,不增不减;只要有赛事,就必然在草坪上开展,不得脱离。智能,就是大脑进化出了透明的窗口:草坪得以映入心灵(窗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所有人的窗外是同一片草坪,差异只在透明度)。
数学是一个等价体系,极端一点说,只要“1+1=2”成立,那么整个数学体系就成立。当人类用到数学的时候,忽然发现头脑中有一把奇异的尺子,这把尺子标注了当前需要的刻度,同样标注了暂时还用不到的刻度,包括一些未能理解或看不清的刻度。当人们试图观察这把尺子的全貌时,发现尺子无穷之大,超出了视野,甚至不能描述其大小。但只要需要“测量”,且无论方位和精度要求如何,必定可以在尺子上找到满足要求的刻度。尺子的刻度要么是已经知道的,要么是有待去认识的,但没有可以涂改的。如果试图改变尺子的刻度,则尺子消失(1+1等于3时,任何数都相等,数学不存)。
辨析“发明”与“发现”近义词差别时一般认为,前者的宾语是“新”东西,后者相反。如果宾语是“数学公式”,那么可以无疑地使用“发现”。如果这个“新”的程度有差异,那么数学一定是最“老”的。“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牛顿发现了微积分方法”,这两个命题都正确,但后者比前者匹配更好。物理定律可能在某时或某处失效,但数学不会,如果数学失效,那就一切无从谈起了。物理定律有效或失效,尚在理性范围之内,数学失效,则已超出理性,不可理喻、不可言说。
失去数学,语言将不可能,反思将不可能,哲学也不可能。
综上,可以确信,数学先天等于理性。我们可以像笛卡尔一样宣称:数学体系的自在,既不是一个演绎推理,也不是归纳的结果,而是一个“直观”的命题。
那么,数学之外,理性还可以以及必须有什么?如果说数学为人类认识世界提供了可能性,那么必要性是什么?
直观
康德把时间、空间归为先天直观。如果先天的程度可以标注的话,那么时间、空间的确是非常先天的,但还达不到数学的程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给出了一种与人类的直观不一致的时空观;而在直观之外,数学可以平顺地实现高维空间的构建和运行。人类的直观无法描述四维空间之物:如果确有四维空间且与现实相交,则一定出现“神迹”,比如凭空出现一个球体并长大、缩小、消失,然后无视阻隔在任意位置重复上述行为或者再也不见。
人类对时间、空间的感知,可以是自然进化的产物,因为人类要面对自然环境和其他物种的生存竞争,“错觉”很可能是致命的,比如瞄准,比如跳跃。因此,其他可能的世界中就可能产生与人类不同的感知能力:如果恒星辐射光谱与太阳不同,那么,其行星上的生命(如果有)必然与人类有不同的“视觉”,可能只是光波频率范围不同,也可能是超出想象的差别。如果黑洞内部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另一个“世界”,假如这个“世界”中也有“人”,那么,“他们”的时间和空间以及感知,已非人类可以描述。
不否认直观的先天性,但直观不包含在理性之内,而是理性的包覆。从“外部”看,直观与理性一体,但从“内部”看,直观外于理性。“数学世界”是绝对独立的存在,窗口的玻璃是绝对的界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并不论证康德设定‘先天直观’是个错误,而是强烈要求把人的‘理性’纯净化。这是作为认识论的选择,并不排他。)
推理
推理,逻辑学中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是由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前提)推出新判断(结论)的过程。推理的规则包括: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和充足理由律。推理方法包括:
演绎:由普遍性的前提推出特殊性结论;
归纳:由特殊的前提推出普遍性结论;
类比:由特殊性前提推出特殊性结论,举一反三。
推理属于数学。推理是知识的基础,也是“智能”的本来面目,当然属于人的“本能”。但推理不是人类独有的,外星人的智能也必定是基于相同的推理,否则数学不可能。作者不能解释推理与数学的一致性关系,但这并不影响对理性的描述。
演绎推理,在数学上可以用集合理论表达,因而可以认为属于数学。类比推理,只是一种借鉴或提示,是一种可用的参考,不是严格推理。归纳推理肯定也是数学方法,但是否专属于数学?
数学中有许多猜想,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数学家,有些已经解决(或证误),有些尚未解决,比如哥德巴赫猜想。“猜想”似乎就是“归纳”,哥德巴赫先生可能是在摆弄素数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某种规律,然后出于直觉,拿更大的数进行了验证,结果无一例外,于是,偶发便成了猜想。这种由“偶然”到“确定”的方法是“归纳”。那么,人类为什么要归纳?
归纳是为了压缩信息量,仍以数学的尺子做类比:数学家归纳得出了尺子上的某种规律,写成了公式,于是人们再使用尺子的时候,就可以拿出公式等效地使用,不用核验尺子上的标注了。如果这样静态地理解数学的尺子,那么“归纳”在数学之外。但如果把这种问题归因于“蹩脚的类比”未能真实表述数学的本质,即数学本来就是不能用尺子这么简单类比的,数学是包含了其内部的自洽性的,即“尺子包含了自身的刻度”或“测量尺子的尺子仍为尺子”,那么,“归纳”属于数学是可能的,也是符合预期的,如同思想“思想”的思想是思想一样,数学方法也是数学(不是结论,而是相信)。
人类日常的各种直观判断,都是基于先天理性的,只不过加上了一些感性的直观。比如从人群中识别出熟悉的面孔,对相近物种的鉴别、分类能力以及在此之上的抽取共性形成概念的能力,其规则就是基于数学的(已经实现的人工智能领域的人脸识别技术是基于纯数学的),只不过被训练成了本能。比如围棋中的“大局观”,于人是一种模糊判断或者说“感觉”,但于计算机,却是数字及其大小判定。如果有人用计算机作弊,对手只会以为是遇到了超级高手,这是可以通过图灵智能判定的。也就是说:纯数学的计算机已经可以在单个领域等效于人的智能,必然因其同质!
如此,逻辑属于数学因而是先天理性。“范畴”是数学用语言表达时遵循的规则或呈现方式,数学是“范畴”的原因。所谓概念、思维,都是数学加上人的直观。
自在
哥德巴赫猜想,即大于5的偶数都可写成两个素数之和(1+1=2),目前还未证明,也未证伪。费马大定理(略),于1995年由英国数学家怀尔斯证明。它们都是自然数集合中特定元素之间关系的表达。把自然数放到数轴上,它们是数轴上特定点之间关系的呈现。
假设在“数学世界”中确实有一个自然数数轴,数轴上每个点有一个灯泡。那么哥德巴赫猜想变成:按下任何一个偶数点(>5)的红灯,有两个素数点(之和等于这个偶数)的绿灯点亮;费马大定理变成:任选两个点,不会有第三个点的灯被点亮。数轴并不知道人们在检验什么,它只是做符合自身规则的事,它的行为在1995年(费马大定理被证明)之前和之后,没有差别。同样,数轴也“知道”哥德巴赫猜想的答案,只是不能告诉人类或外星人…。数学中所有的定理,都可以这样理解。
数轴并不在人的大脑中(虽然可以想象它),神经细胞的个数总是有限的,而数轴上的点总是可以再加一的。也就是说,数轴不能以“实体”形式存在,它是另一种存在。从另一个角度看,假如有外星人,虽然可能相隔遥远甚至不同时空,但他们和人类一样,也能想象出数轴,无论大脑是否同构。不妨这样描述:“数学世界”是与所有可能的世界相通的,任何智能生物的“灵魂”都可以到“数学世界”中使用和学习数学。这个“数学世界”永恒不变,打开它的条件是:开始关于数的思考。
“数学世界”的大门上可能贴着“推理的规则和方法”,相当于世界探险指南。“数学世界”中没有时间观念,也不存在定理。数学定理是人类发现的其中的规律性,外星人可能发现了相同的定理,也可能还没有发现。但不管有没有被发现,“数学世界”中的规律性都在,只要给出条件,那么结果就有了,数学家的工作仿佛是在为画面中已经存在的线条进行的着色。比如三角形,只要用到,“三角形”的全体就有了,性质也已确定,只等人们去发现;比如集合,只要定义了它的规则,那么全体的“集合”就有了,性质也已确定,只待使用者去发现;比如群…。
这里的“原因”和“结果”之间不存在先后关系,因果一体。数学中的某些逆运算不能进行,那只是人类不能给出解。
只要智能出现,现实世界中随即产生了对数学的需求,即可打开“数学世界”。它不属于人类,但每个人都拥有它。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朱子的“理”,都可以指向“数学世界”。
宏观世界中,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也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物理学中,人们假定的理想气体、质点、均匀分布等,都是现实世界中没有的。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指望上数学。人类无法把复杂系统的性质整理成可输入“数学世界”的值,即使能输入,也不能从结果上发现什么规律性。但“自然”可以向“数学世界”输入混合物的全部性质,也能够解读“数学世界”的输出,只不过是“自然”懂得用“单质”的输入输出。
假如在真空中干馏一个木块,那么,木块中的水分、蛋白质、微量元素等成分会按各自的沸点蒸发。加热过程中,如果温度达到了某种成分分解的条件,那就先分解,再按分解物的性质蒸发。至于水分为什么先蒸发,是因为“自然”给的输入值中规定的水分蒸发的条件如此。对于“数学世界”而言,只有“输入和输出”;对于“自然”而言,任何的“动作”都是“每一份单质执行数学世界的输出”;对于人类而言,科学就是对“自然的规律性”的发现,其源头就是“自然”和“数学”两个世界的这种绑定关系。
人类有时候会首先在“数学世界”发现规律,但不知道有什么物理意义,直到与自然中发生的某事相合;也可能先发现实验中的规律性,然后再寻求其中发生的对“数学世界”的输入与输出,压缩为数学表达。这就使得,现实中发生的事必须有能引起人类关注的规律性!如果规律性不能呈现,或虽呈现但淹没在杂多信息之中,那就不可能引起注意,更谈不上科学发现。
“数学世界”是自在的,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的。数学“运算”的成立,不依赖“实物”的验证,也不需要前提。在没有智能生物使用数学之前,甚至在没有“物质世界”之前,“数学世界”已在。人类并不掌握“数学世界”的全部“输入输出”性质,表达为公式(函数、方程、数值)的内容只是人类已经掌握的“数学世界”的性质(那些着了色的线条)。肯定存在人类无法表达为公式的性质(比如微分方程找不到函数解),也肯定存在人类还没有关注到的性质。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慧能
求知
求知是人的本能,但可以不是数学属性。在任何可能的世界,智能生物卓然于生态圈的保障就在于理性的应用。如果理性是机械,那么求知欲是动力。因此,作为认识世界的必要性,求知欲可以置于次一级的先天,并不是理性本身。可以把“求知”定位于智能生命的求存,也可以定位于神创论中人所担负的使命:认识世界。无论怎样的定位,不改变“求知”应当定义为一种先天。
从认识世界的角度看,知识就是对世界的经过检验靠得住的看法。人类的求知过程可能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最初就靠记忆,很快发现仅凭记忆显然不够,因为要记的东西太多了;于是人类发明了文字、造纸和书写,还不够,因为太多也太乱了;于是人们要找记忆的方法。数字肯定是有用的方法,比如有多少把石刀,坏了一把,又新打造了两把,相当于增加了一把;分类也是有用的,比如结果子的树和不结果子的树;推测也是有用的,比如今天月朗星稀,明天不太可能下雨;归纳也有用,比如羊都吃草,那就到草地上去找羊。这些方法共同特征是信息量的压缩,需要记的东西就变少了。
知识,似乎总要落脚到对世界信息的无损压缩。而压缩本质上就是“数学”,于是人们思索:数是世界的本质吗?
自知
使知识成为可能的,并不仅是理性,也不仅是求知欲(这是必要性),还应包括“记忆”,就像电脑同时需要运算和存储这两种能力;但又不止于“记忆”本身,就像电脑的存储不能只是不标注意义的二进制的数值,而是数值所携带的信息。
动物也有某种“记忆”。狗“记得”自己的主人和家人、熟人;食肉动物是需要向长辈学习捕猎技艺的;某些昆虫的保护色是针对它的天敌(主要是鸟类)的,显然鸟类能够“记得”某种不好的口味…。人们无从判定动物这种“记得”是否与人的记忆机理相同。因此,“记忆”能力作为人与动物的分界线,这一点并不确切。
从个人角度看,人与动物的区别首先是“记忆”能力的不同,人的大脑显然更“高端”,但这里的界限并不清晰,尤其是作为动物那一面的“肌肉记忆”,人类未必及得上狮虎和恐龙。人与动物更重要的区别,或者说更可标注的智能的门槛,是“自知”:区分自我与外界,以及明了这种区分在时间上的持续性。
在此基础上,人对信息的反应不再“纯粹”:好坏利弊是可以经过复杂判断的,而不必然是某种条件反射。甲的“判断”行为,对乙而言,是一种“暗箱”操作:乙不能对甲求解!如果人对信息的反应都是可预见的,那么知识将不存在,人类社会的一切将不存在。并不是说不可以预测某人的行为(这是人与人相处的基本能力),而是说,人必须清楚,这只是预测而不是已知,后果自负。
“自知”大约可以以“认识镜中的自己”为判别标准。动物在面对镜子时的反应,可能从开始时的惊奇、威胁,到逐渐相处相安,镜中之物始终是“他物”,无害而已。人则不同,小孩可能同样始于惊奇,但很快就能通过观察发现规律性,镜子就会逐渐成为他(她)的玩具或工具。“自知”基础上的“判断”,以及判断之后的行事,都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性标志。
“自知”基础上的“记忆”,使得人类可以获得“经验和教训”,从而为“记忆”赋予“意义”。而所谓“意义”,可以概括为广义的“用处”,“用”只能来源于“自知者”。作为“用”的载体的工具,只能属于“自知者”。因此,工具是人的专属,动物不能拥有工具。
更深一步,“自知”之后,时间也就有了“意义”:规律性是在时间上得以显现的。勉强打个比方:动物的记忆是“物”,无论是形状、颜色还是气味,或者某种恐惧或舒适感,都如同一张照片。人的记忆是“事物”,不仅有“物”,更重要的是包含着因果关系的“事”,如同一段录像。
“自知”与“时空”同阶:没有空间,不可能有自身与外界,没有时间,不可能有记忆;没有自知,空间只是场所,时间只是变换。这并不是科学的证明,而是哲学的直观。
“自知”能力,来源于人的动物性和数学的奇妙结合,人类不知道结合的机制,隐隐地与集合论、不完备性定理有关。这种结合导致的首要推论是“生命的有限性”,推论与其根据甚至同一层级,这就使得“意义”更加丰富:感受到了时间(生也有涯),才开启了永生的愿望。
“自知”是智能生命与其他物种(包括各种人工智能)的分界。尚不知道人工造物如何能够“自知”并意识到“自我的有限性”。在此之前,讨论人工智能的危险性(机器统治人类)毫无意义:若有机器作恶,必是人作恶。不自知者,只论利害,不论善恶。
自知,使得智慧生命可以为了将来而克制当下:自律。这一点,与人的基于智能的进化(区别于肉体的进化)是同一的。自律是社会得以存在的基质,也是人的成长的本意。广义而言,劳动也是一种自律,无论是采集还是耕作,还是今天的各种职业;“先利其器”也是一种自律,无论是打磨还是锻造;样式与图纸也是,无论我们是不是把它们称为理念。劳动、工具制造、理念…以及更多的同一或更高层面的概念,都可以作为人与动物的分界线,都是智能生物在自知基础上的自律行为或结果。
徐胜治先生在《神游》中如此描述:有私,生息轮回者为生;知我,可行逆天者为灵。原作中的“逆天”指的是“修行”,而“灵”指的是具备修行资质的生命。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他的“修行”:人是有灵魂的生命,人性要克服基因欲望行事,自律才能成长。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知我”,表现为“行逆天”即理性对肉体欲望的克服:为了将来而克制现在,克制现在是为了将来。
“知我”就是意识到“我”这个主体的独立性和持续性,这也是“社会性”的根据。人的长大,必定有一个阶段是在“知我”基础上的“知他”,即认识到人是相同的主体,我与他者是“相处”关系。**每个人都在他人心中,也都在成为自己的路上。**所以,仅从区别于动物的那一度本质性上,人是他的历史+预期。无论是自我的认知,还是他人的认知,当下的我由此前行为积累而来,未来的我还在“修行”之中:我有权干预将来。
“知我”的哲学意义,近于理性本身。罗素悖论的通用表达是集合论中的“大全集合”,即“包含所有集合的集合”。罗素悖论并不存在于现实中,而只存在于错误的语言即诡辩中,罗素和康托尔已经给出了数学解释。理性的“知我”,却近似是一种“大全集合”悖论:“我”是集合的元素,又能“跳出”维度来看待集合,已在悖论之中。所以,“知我”只在社会和生物层面有意义,而在哲学(理性)层面不再有内涵,不应承受讨论或辨别。
“知我”与“我思故我在”的等级相同:我知道可以自知,但不知道也不追究何以自知。这不是论证,而是一个直观命题。“我思故我在”命题中的“我”就是自知之“我”。“知我”与“人格平等”的等级相同:“自知”是每个人的,“自知”才谈得上人格和平等。
“自知”与“反思”一体,也是其根据。孙正聿教授说:“哲学的‘反思’不是一般地以思想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而是特别地以思想构成自己的‘根据’作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哲学反思的对象是构成思想的根据即‘思想前提’,因而哲学的工作就是对‘思想’的‘前提批判’”。反思是追问,自知是追问的锚。
“理性、思想、思、反思、自知、知我”,这些概念可以视为一体,都是“人的主体性”这一实存的呈现。“知他、相处、自律、人格平等”则是对“作为主体的人”之间关系的定义。“主体性”和“人的关系”又反过来定义了“人”(同时满足上述呈现者为人)。
王德峰教授曾谈到,在当下西方哲学的语境中,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理念:大猩猩也可以使用“工具”,甚至狗熊也会用木棍,但区别在于,人的心中有“棍子”的理念,可以无中生有地制造它,但动物只是取用。这种说法肯定是正确的,但理念论不能因此而成为真理,“棍子的理念”也不能因此而先天。
在市场关系形成之前,猎人和渔夫之间抢夺的几率要大于交换;在人类可以在语言中表达概念之时,已经有太多的属性可以表征人之有别于动物。理念论所容纳的,是一组混合物,既包括理性(数学),也包括各种抽象的概念(共相),这种混合导致混乱,为诡辩留足了空间。中西方世界观的差异即根植于此,夹带私货的推导,导致随心所欲、面目全非的理论和概念。
珠穆朗玛峰、玉皇顶、上清宫、观象山潮站都高于“海平面”,但只有观象山潮站定义的“海拔基准点”定义了陆地与海洋(黄海)的边界。
数学不因人而存,打开数学世界确实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这一点上,“理念”是分界;但概念(比如木棍)则因人而存,确切地说是因用而存,已与数学不在同一层面,不是分界(是过度充分条件):共相不能成为“理念”,抽取共相的能力才是“理念”。理念论,作为一种认识世界(描述世界)的方法论,可用于个人,但不能延伸到人类整体,其根基不足以承载人类的知识。
人类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知识,会成为群体的记忆。地球成为地球村,人类成为一个大群,则这个大群的“记忆”就是人类的知识总和。当地球上的全体人类终于可以相见相识,人类共同体就被赋予了现实意义:可以看作一个永生的“高维生命”。她也有自知及其上的持续性认知,但不需要“有限性认知”,因其永生!知识以全人类为承载,因而永生。
个体的人,不敢奢求永生,但在人类共同体之中,每个人都是“灵魂永生”的:留下了他个人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印记。人类历史上有一些名字会如孔府门前的对联所言:“与国咸休,同天并老”。儒家“三不朽”之说,是指引人的灵魂在现世的永生。
当代哲学,应当尝试展开人类共同体的自我认知,并在某种程度上担当它的自知和自律。
小结
理性就是数学。数学的无限,给了人类理性足够的亮度,就像无限宽广的草坪使得世界的赛事得以充分展开。数学的自在,给了理性足够低的起点,就像寻找平行线只需找到一个点。所谓“人类的数学考试”因此而简化为:接触和容纳数字。“智能”于是可以是进化的产物,进化到能够打开数学世界的窗口。
自知、求知与数学的奇妙结合,使得知识成为可能。自从人类有了文字,知识增殖成为了可能,地球村就已成为可能,人类共同体成为可能,人的不朽成为可能。
数学是上帝用来书写宇宙的文字。
--伽利略
上帝创造了整数,所有其余的数都是人造的。
--克隆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