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过我们的女孩走了_风闻
柳飘飘了吗-柳飘飘了吗官方账号-02-26 08:40
作者 | 柳飘飘
本文由公众号「柳飘飘了吗」(ID:DSliupiaopiao)原创。
“粉发女孩”这件事,噎在我喉咙里好几天了。
首先,于公于私,我都有为这件事发声的必要。
因为每个被压迫的弱势者都无异于我们自己。

但是,我又迟迟下不了笔,总害怕写出的还是陈词滥调。
如今人们似乎已对“网暴”这个词脱敏,连“雪花论”都渐渐变成一个梗。
面对周而复始的悲剧,大众依旧机械性地惊讶,却不再反思。
而麻木恰恰是社会最可怕的毒药。
我想的是,不如换个角度吧。
这不单单是少部分凶手戕害一个弱者的故事。
我更愿意将其理解成,一个曾对正义充满期盼的女孩,对你我所处的整个世界,逐渐失去希望的悲剧。

如何还原那头粉色头发下的女孩面孔呢?
我们不得不再从逝者的伤疤扒开,回到悲剧的开端。
她的名字叫郑灵华,网名是鸡蛋姬。
是那种平时刷到的话,会让我不自觉焦虑的朝阳少女。

在她的小红书上,你可以看到一个少年人最热忱的姿态。
她定义自己是个“自律狂”。
读书、健身、跳舞、当主持、考雅思、弹吉他、学美声……
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往上游跳跃。

翻看她仍然鲜活的生前片段,我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一个雀跃的倩影。
在一篇保研经验帖里,郑灵华分享了自己的经历——
中学时差点读职校,勉强挤入重点高中,后来考上双非大学,又经过努力保研上了华东师大。
她写:
“一时的失意和年轻不懂事没有关系,只要抓住人生的关键节点,即“黑天鹅事件”,就可以成功。”

在丧到爆表的现代社会,她坚信人定胜天,并真的逆风改命。
足可见,她是个对待自己和世界都极其认真的人。
被同班同学在背后诋毁、谩骂,她会认真写下千字长文。
不为反驳,只为分析自己的愤怒心理。
她称自己曾因易怒做过乳腺纤维瘤手术、患上抑郁症,但随着长大,她已经学会了排解。
最后,郑灵华给了读者一个温柔的答案:
人要珍惜自己的情绪价值。

你会觉得,这小姑娘真是了不起。
她总在寻找最积极的姿态迎接生命,粉色的头发可能会褪色,脸上的笑容却从来不会。

但一场无妄之灾,就在她最风光无限的时刻降落到了她身上。
去年7月,郑灵华去医院探望生病的爷爷,还给他带去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我考研的动力之一就是能让爷爷亲眼看到我上研究生,并以我为骄傲。”
多动人的一幕?

可就在这张合影走红后,一些可怖的声音随即开始翻涌。
先是有人盗用她的照片和故事兜售考研课程,消费她的经历。

再是有人针对她的头发进行攻击,污蔑她从事色情行业,吃爷爷人血馒头。



再后来,以讹传讹,黄谣四起。
诸如“老少恋”等令人作呕的说法, 在网上逐渐蔓延。

生命中最珍惜的时刻被这样玷污,有几个人能保持冷静?
而最让我敬佩又心疼的,便是郑灵华的后续反应——
在这种时候,她还在相信正义与个体的力量。

从那条帖子发出后不久,郑灵华就开始了艰辛的维权路。
报警,起诉,举报,申诉。
原本洋溢着朝气的小红书首页,顿时只剩严肃的控诉。

而她想要的,不过只是一声给自己、给爷爷的道歉。

郑灵华对网暴的的反应不特殊,但又非常特殊。
首先,她拥有与任何一位普通人都同等的情绪。
愤怒、不平、委屈。
她想要真相被肃清,想让作恶之人遭到惩戒。
但另一方面,她的情绪里又包裹着少见的正气和天真。
从小红书、抖音、微博到知乎,在“粉发女孩”的相关讨论下,你都不难找到郑灵华本人的文字——
她会不厌其烦地回复每条恶评,像对待人一样对待阴渠里的生物。
诉求再简单不过:“我是当事人郑灵华,请直接和我对话。”

我从未见过有人对网络喷子有如此的耐心。
郑灵华说,自己是一板一眼的人,曾经当过辩论队的四辩。
她喜欢叫醒别人。
她会清晰地列出反驳,试图用逻辑和公理说服网暴者,哪怕面对的是最无道理可言的污言秽语。
宛如一个学不会退缩的孤勇斗士。

这无数场论战耗掉了她不知多少心血和精力。
极少数情况下获得胜利,她会礼貌诚恳地接受道歉,并截图发布到平台。
仿佛在炫耀战果,告诉我们天下还有正义可言。

但更多情况,对面只会不屑地继续谩骂。
甚至是删掉内容,换成匿名id挑衅郑灵华,把她的辩驳当成一个笑话。

我于心不忍,更感到语塞——
这个世界到底凭什么被她这样信任?
郑灵华的信念坚持到了结局时分。
她从她过往的人生中得出结论,战斗有效,好事多磨。
哪怕在因抑郁状态住院期间,她也一直在努力抗争。
她读书,码字,运动,和病友交谈玩耍。
她写了9天的住院日记,真挚到让人觉得,世界上哪有事情能难得到她?

但故事讲到这里,我们还是不得不接受BE。
不愿服输的郑灵华,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绝望的单行道。
在她留给互联网的最后一段自白里,她这样写道——
希望在好了之后大家能够一起出去玩。

她仍在感谢关心自己的姐妹,仍想帮助与自己经历类似的病友。
这颗小太阳发光到了最后一刻。
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还是湮灭了它的光彩。
于是,作为这个荒诞世界一部分的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最富有希望的女孩走向了绝望?

这大概已经是一个无法被回答的问题。
不过在郑灵华生前的遭遇里,我们或许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她与网暴者对线、将维权进行到底,显然是在维护心中的正义与道理。
但在这一过程中,她所相信的正念却渐渐被现实消解。
例如,她发现许多网暴者并不似大众刻板印象,是那种社会边缘的失败者。
他们之中有大学生,有银行职员,有为人父母,甚至还有一位法学专业的学生。

大多数人都站在正义的一侧?
不,我们早已发现,每个人都在多多少少地施行不义。
这一残酷真相到底在多大层面上打击了郑灵华,我不得而知。
但在维权过程中,她一遍遍阅读来自网暴者的言论,心灵已经难承其重。

“恶意不是来自一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她在第11篇维权日记上这样感慨。
而更让人难过的是,鲜少有人能从她的坚持里真正学会反思。
多的是因为害怕官司而被迫道歉。
更多的是依旧隐藏在阴暗处,继续无耻的暴行。
反思是少数高尚者才拥有的美德,有时却也成为良善者的无端惩罚。
在住院期间,郑灵华还在检讨自己太少付出,太多索取。
可有人会反省从她身上剥夺的自尊和声誉吗?

在与《凤凰深调》的采访中,郑灵华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呼喊——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社会舆论就能关注到网暴,或者让这些发言的人们羞愧一辈子。”
这是许多自杀者的最后心态,想用自己的死来惩罚恶徒。
而要知道,在另一篇帖子里,她还曾告诫与自己有相似遭遇的人,任何形式的逃避(包括自杀),都无法拯救网暴者的良知。
这段话隐隐也像在给她自己打气。

是什么让她的信念最终垮塌?
知乎上一则关于这起悲剧的提问中,一位网暴参与者留下了他的答案。
开篇,他便回怼了所有支持郑灵华的媒体及网友——
听起来很正能量是不是?得了吧

他忍受不了自诩正义者的冠冕堂皇,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过失。
不过,对自己的卑劣眼界,他倒是足够诚实。
施行网络暴力,纯粹因为看不惯。
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只是讨厌那些冒犯了自己的“独立女性”。

讽刺的是,这位施暴者对自己行为的反思,无耻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境界。
反衬得热衷自省的郑灵华,几乎有种神性。
他说,自己只是“给一脚走人”,没有继续伤害当事人。
因此他还得意于自己“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的仁慈。

而他结尾的这段话,我不再标红划线。
因为,我需要每个看到这篇文章的人,用眼睛一字一句记住他的话——

“我也不过短叹一声,跟所有人一样,以后该咋过咋过罢了”。
杀人诛心,然后自我救赎。
这是一个《密阳》式的荒诞结局——
杀人犯微笑着对着受害者的母亲说,我已经被原谅了。

喜欢用自己的教条绑架他人的人,往往都高度自洽。
而高度自洽之人,又最擅长自我和解。
还未来得及感知到悔意,他们心里便已经翻篇了。
于是逝去的生命犹如一滴水落入他们冷血的海,立刻隐去了身影。

而我们为什么要记住他说的话?
恰如我所说,反思是高尚者的美德。
只有真正学会反省,我们才能真正与这些生物相互区别。
而我们最需要记住的便是,我们身上经常会同时叠加两个身份。
你我是潜在的受害者,也会是潜在的施害者。
或许没有人真正无辜,或纯粹邪恶。
当你作为受害者,请千万记住——
你未必需要还击,但一定不要以生命为代价去逃避。
伤害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相反,改变世界的唯一必要条件就是活着。
而当你以各种方式,作为潜在的施害者。
请记住,思考自己的每一言行,并承担责任。
“雪花论”不该成为一个笑话。
雪崩的时候,不光每片雪花都不无辜。
每块冷酷无言的山石,一缕缕动摇意志的寒风,哪怕是某片路过的冷漠云彩,都需要自省。
我们,都是这个女孩失去希望的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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