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及其班底也不过是一群前来朝贡的野蛮人_风闻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21 12:05
(接上节)
第一章第八节
中央王国:美国总统是来朝贡的野蛮人
《征服者王子》当中,男主希望回故乡征战,把帕米尔以西的辽阔土地纳入中华帝国的版图,却遭到皇帝轻蔑的拒绝,这让男主在心灵上深受伤害,日逐悲怆。
现实中,中方没有理睬美方联合击垮印度的阴谋,也让尼克松、基辛格等人深受伤害,他们的反应是恼怒。
尼克松十分渴望访华之行,因此,在与中国恢复联系的过程中,一直小心翼翼。然而,中国拒绝与美国合兵打印度,让他忍不住怒气。印巴危机结束后,这位征服者王子以美国政府的名义发给中方一份总结,教训毛主席和周总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的两国政府不应再有一次发现它们自己陷于这样的处境”*(The governments of the People ’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should not again find themselves in a position…)。(《尼克松回忆录》)。及至终于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访华之行,到了北京之后,第二次会谈,他就指责中国人缺乏契约精神——他忘了那时中美并无契约,而且直到写回忆录时也没有想起来。
那一刻,“长征老战士们”肯定觉得,美国还是作为敌人更容易处。

我们发现美方当年的印巴阴谋之后,回看这张照片,才能明白后面标语的意义,以及第一代革命家对之是如何震怒。
基辛格在后来的大部头著作《论中国》中提及,三年后的一九七五年,美国时任征服者王子福特总统访华,在与毛主席会谈时,再次要求搞联合军事行动,这次是直接跳到非洲去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他的基本主题是,美国正在采取防范苏联霸权的措施,他邀请中国具体合作,特别是在非洲。毛在三年前曾拒绝了尼克松比这少得多的要求。”(His basic theme was the measures America was taking to prevent Soviet hegemony, and he invited specific Chinese cooperation, especially in Africa. Mao had rebuffed Nixon for attempting much less in their conversation three years earlier.)
中方没有同意,华盛顿的精神小伙儿们再次暴怒,认定中方起草的公报草案“就算不是语带挑衅的,也是无济于事的,因此拒不接受”*(to be unhelpful, if not provocative, and refused to accept it)。时为一九七五年十月,就在几个月前,全世界刚刚见证了“西贡时刻”,看到英雄的越南人民军开着坦克驶入西贡的美国大使馆,把越南国旗升起。美国统治集团居然都不想歇口气,要拉上中国去非洲捣乱,非洲人民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美国的征服者王子们的上述心态和行为,明显有种非理性,无法简单纳入国际关系、地缘政治等理性范畴进行分析。跟那些大名鼎鼎的名字——马基雅维利,克劳塞维茨,马汉,甚至尼采——的理论也套不上。
可以根据女性主义、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以及帝国主义批判、殖民主义批判,看出美国人的霸道心理:他们就是把中国看做美国的所有物,内心深信,美国拥有中国。所以,仅仅两次特使的北京之行,美国人就坦然地以主子自居了,王霸气场全开,强迫中国服从。美国对中国的企图并无新奇之处,只是庸俗和粗野的帝国主义企图——“你是我的中国!”
但是,有一处新奇,那就是,美国人把他们针对中国的企图,编写成了一则天真的童话,也就是《倾国倾城的帅哥儿》——《征服者王子》——那部影片里所讲的童话。
《倾国倾城的帅哥儿》里,前半段着意强调长城之外的广袤世界荒凉、落后、艰难、危险,主人公的人生经历里只有狂野的暴力,情节也很阴郁。从遇到甘灵一刻起,风格忽然转变了,充满了喜悦和柔情,洋溢着希望,仿佛有巨大的幸福等在前方。走向中国的漫漫长路,让男主变成了一个热情快乐的大男孩。
《白宫岁月》相关中国的篇章居然有类似的情绪。从讲述美国怎么试图与中国互通款曲开始,叙述就充满享受感,生动,细致,为自己这一方以及对方的细腻,谨慎,巧妙,矜持而陶醉。读这一部分,像在读一位法国贵族夸耀怎么追求凡尔赛头一名的美人、国王的现任情妇,复杂,迂回,充满甜蜜的烦恼,不得不强自压抑的热情,还有困惑,担心,因为对方的暧昧而千回百转的心肠,以及得不到音信时的费尽思量。有时候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时候又像《牡丹亭》的“拾画”“叫画”,达到了《危险的关系》那样的高度文明,但有着《危险的关系》没有的单纯。

尼克松和基辛格在白宫
其中有一条旋律:中国方面认为,美国人是野蛮人,所以,美国想派特使密访北京、总统想访华,在中国人看来,理所当然地是野蛮人遵循中国的朝贡制度,向中国申请朝贡的资格,美国不过是新增加的又一个朝贡国,想要加入到古老的朝贡圈子里。但是,美方没有放弃立场,与中国人的固执念头巧妙又坚决地抗争:
“****它(草稿)完美地依循着中央王国的传统,认为尼克松曾经祈求(中国给予)邀请……我对这两项预设都拒绝了。我们不会以祈求者的身份出现在北京。”*(原文:In best Middle Kingdom tradition it suggested that Nixon had solicited the invitation.…… I rejected both propositions. We would not appear in Peking as supplicants.)
过程中颇感无奈,忍不住抱怨和吐槽:
“中国人也许仍然保持着传统的自我定位,即,它是中央王国,对它,周围的野蛮人是要前来朝贡的。然而,实情则是,各大国中,并非仅仅中国不乐意显得像个上表乞恩之辈。”*(原文:Perhaps the Chinese retained their traditional self-image of being the Middle Kingdom to which barbarians came to pay tribute; China is not alone among major countries,in fact, in not liking to appear the supplicant.)
然而,基辛格告诉读者,美国人的抗争基本是徒劳:
“****很可能,依照中国的经典方式,周恩来等着瞅,在乒乓外交的明显暗示之后,他是否能等到野蛮人们上表申求邀请。我们的沉默也许让他大惑不解,一如他的沉默让我们大惑不解一样。事情差点儿搞砸了,但是,我们的自持终于扣动了扳机,让中国人做出了不符合其性格的举动,不得不主动了一步。”(Probably in the classic Chinese manner, Chou En-lai waited to see whether he could get the barbarians to solicit an invitation after the broad hint of the Ping-Pong diplomacy. He may well have been as mystified by our silence as we were by his. It was a close call, but our outward self-control triggered the Chinese into the uncharacteristic posture of having to make the first move.)
那两位国家领袖其实很焦虑,但是稳住了,没想到成功地让习惯等待野蛮人上表的中国人,破例主动了一回!迫使中国人降下身段儿,原来也是可以做到的呀!那段历史的两位男主遂喜盈盈哒。
在上述引文里,我们可以感觉到,伟大而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坚定的国际主义者、人类最好的儿子之一周恩来,在基辛格博士的意识里,是中华帝国的“最新王朝”的摄政王子。因此,当尼克松总统完成访华之后,在基辛格创作的那则童话里,有永恒的、让人敬畏的东方帝国,有皇帝,摄政王,还有帝国元帅,十分的圆满。而且,那还是一群走完了长征的皇帝,摄政王,元帅,千载难逢,就让基爷非常的心理满足。
《倾国倾城的帅哥儿》里,男主满怀喜悦地来到北京,觐见皇帝时,却境遇屈辱。皇帝的宝座位于高台之上,男主只得拘谨地迈上高台的一级级台阶,然后立在皇帝面前,任皇帝坐在宝座上出言轻侮。《白宫风云》与《尼克松回忆录》都谈到,华盛顿方面曾经担心陷入同样的尴尬。
《白宫风云》并无幽默感地透露:
“****周恩来温暖的语气表明,我们无需害怕羞辱;先前通信时那种乾坤独断的语气已经弃而不用了。”*(Chou En-lai’s warm tone indicated that we needed to fear no humiliation; the peremptory tone of previous communications had been dropped.)
可是总统及其班底还是担心羞辱。《尼克松回忆录》如是记录:
“登上飞机以后,罗杰斯(国务卿)吐露了顾虑:我们应该尽快就能与毛有次会见,而且,我们不能落入那样一种状况里,既,我见他的方式让他显得地位高于我,比如(让我)走上多级台阶,或者他站在多级台阶的顶上(而让我站在下面)。”(Coming in on the plane Rogers had expressed concern that we ought to have a meeting with Mao very soon, and that we couldn’t be in a position of my seeing him in a way that put him above me, like walking up the stairs or him standing at the top of the stairs.)
同样一群人,在欧洲时有多嚣张呢,《白宫岁月》嘻嘻哈哈讲的一件事,把我气到不行:尼克松觐见过教皇之后,竟在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广场乘上美国军用直升飞机,由那里直接起飞,前往第六舰队,而且那些直升机在广场停了两小时之久。
用老北京话讲,就是一群混球儿。
敢在梵蒂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群人,访问中国时,却心里打鼓,担心遭遇当年马戛尔尼的待遇。在彩云之上,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式的商量得不出什么对策,总统和他的一班人马就听天由命了。他们的飞机落地以后,中国方面倒是没整幺蛾子,对尼克松总统非常重视:
**“我们在这方面的顾虑大约在两点钟就完全打消了,这时亨利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间告诉我,周在楼下,说主席现在就想在他的住所见我。亨利下楼去了,我等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我们乘车去(毛泽东的)住所。”(《尼克松回忆录》)(原文:**Our concerns in this respect were completely dissipated at about two o’clock when Henry came into the room breathlessly, and told me that Chou was downstairs and said that the Chairman wanted to see me now at his residence. I waited about five minutes while Henry went downstairs, and then we drove to the residence.)
毛主席的住所是一组平房,室内并没有通向宝座的多层台阶等着美国总统。钓鱼台住所内的地面是平的,据基辛格的理解,那是毛主席“希望****做一位哲人君主,无需用传统的威严象征来巩固他的权威。”*(wished to be perceived as a philosopher-king who had no need to buttress his authority with traditional symbols of majesty.)他给世界解释:
“****没有人能事先和他约定见面的时间;那是奉召去朝见君王,而不是应邀去会见政府首脑。我曾五次见过毛泽东。每次我都是突然被传召的,就像尼克松一样。”(Nobody ever had a scheduled appointment; one was admitted to a presence, not invited to a governmental authority. I saw Mao five times. On each occasion I was summoned suddenly, just as Nixon was.)
原文确实用了“admitted to a presence”(获准进见)和“summon”(传召)。
多年后,在《论中国》中,他仍然认为:
“说到与毛会见的方式,‘邀请’不是一个准确的词。会晤从来不做日程安排;它就像雷霆雨露(原文为“自然事件”)一样说来就来。它们是皇帝召见仪式(原文为准允觐见)的袅袅回音。毛邀请尼克松的第一个信号出现在我们抵达之后不久,我收到信儿,周需要在接待室里同我见面。他对我说:‘毛主席想要见总统。’为了避免尼克松是被传召的印象,我询问了一些关于(当天)晚宴程序的技术问题。”*(“Inviting” is not the precise word for how meetings with Mao occurred. Appointments were never scheduled; they came about as if events of nature. They were echoes of emperors granting audiences. The first indication of Mao’s invitation to Nixon occurred when, shortly after our arrival, I received word that Zhou needed to see me in a reception room. He informed me that “Chairman Mao would like to see the President.” To avoid the impression that Nixon was being summoned, I raised some technical issues about the order of events at the evening banquet. Uncharacteristically impatient, Zhou **responded: “Since the Chairman is inviting him, he wants to see him fairly soon.”)**
不过,既然没搞什么“野蛮人朝贡”的鬼把戏,美国人松了一口气,就很开心了。
我敢肯定,以毛主席和周总理等老一辈革命家非凡的洞察力,也没意识到美国方面有那么多波澜起伏的内心大戏。在中方,那当然是二十世纪现代世界里一场正常的外交,是新中国面临的一场重大外交考验。
对今天的年轻读者,已经很难解释清楚,当一九七二年时,中国和美国的差异和差距有多大了。在民国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新中国努力工业化,所谓“人口多,底子薄”,非常艰难;美国却是世界第一强国,是世界最大的债权国,从工业、科技到其他方面都非常辉煌,所以综合实力第一,比苏联都更胜一筹。因此,两国在文明程度上都存在着迭代的落差,美国是现代化的国家,中国还在为现代化努力。美国是发达国家,是两个超级大国之一;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属于第三世界。如此这般之下,“破冰二老”在回忆录里的心理幻觉就很怪异。
更何况,如前面所述,在内心,他们认为美国拥有着中国,这般分裂心态就更奇怪了。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人仍然认为,世界只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朝贡体系,没有其他可能;美国即使富裕和先进的程度让中国望尘莫及,航母舰队遍布全球的海洋,当它的总统愿意访华时,中国人仍然很自然地理解成,那是美国恳求中国恩准,允许它的总统前来朝贡,所以对中国来说,只是又多了一个朝贡国。——这样一种看法,当然是一种极端的刻板化,按这种观点,中国人的意识已经彻底停留在前现代了,根本没有办法认识现实,是多达几亿的自闭症患者。
我曾经以为,如此荒谬的误会,是长达二十年的不来往造成的,还有一个原因是,麦卡锡主义让美国失去了一批优秀的中国问题专家。因此,是那个时期西方的中国问题专家们的错儿,他们搞了一套荒谬的理论,把美国的总统和国务卿骗了,把基辛格那么重要的国家智囊也给骗了,因此该把当时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们全数儿拉到林肯纪念堂前打屁板儿。
可是,尼爷和基爷后来都写了政治学专著,而他们关于中国的观念始终没变,那就不是一个时期的专家们的错儿了。

《征服者王子》里,皇帝坐在宝座上,向男主招手儿,男主拘谨地迈上一级级的台阶——罗杰斯国务卿的噩梦。

男主主动请缨,远赴西域,替中华帝国剿灭入侵的叛乱者。这是全片唯一一次,他与皇帝平等对坐。

其他场合,永远是皇帝在高处,男主在低处。男主率大军出征时,皇帝立在北京城门楼上。

男主立马在城门楼下举剑效忠。

班师凯旋,皇帝立在高台上。

男主立马在高台前,听宣封他为“征服者王子”的圣旨。

男主和皇帝最终互扯头花的一场,皇帝坐在宝座的台阶顶,男主始终立在下面。

男主给皇帝演放烟花,依然是皇帝坐在高处,男主坐在一旁。
而男主是谁呢?他是——名震欧亚的成吉思汗!
连成吉思汗都对中华帝国那么恭顺和服从,何况区区一个美国总统呢?
世界各国人民统一认识了吧?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