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帝国的征服与遭帝国抛弃的征服者_风闻

（接上节）

第一章第五节

这群人，被帝国抛弃了！

     中国观众看《征服者王子》的时候，自带历史知识以及对原型人物的基本了解，所以反而最看不懂这部影片。

     我是看了好几遍才忽然明白，影片中的“蒙古利亚”并不位于现实中真实的地理位置，而是位于中亚，以致男主为前往中国，不得不率小部落翻过葱岭，走过了半条丝绸之路。也就随之才搞清，男主立功封王的那场大战，不是发生在张家口之类的地方，而是在遥远的中亚，类似怛罗斯之战，只不过“中华帝国”是胜利的一方。

又花了十个月，才通过速不台的一句台词“他们（波斯沙的部队与扎木合部）已经越过了Arius River”，敲定了男主故乡的位置。 Arius river ——雅利安人之河，即捷詹河 ，是伊朗与土库曼斯坦之间的界河，沙的大军从波斯出发，越过这条河之后，双方即展开大战，因此激战地点是在土库曼斯坦。战前谈判时，扎木合对男主说：“你回到你自己的土地，唯一这一场战斗，是来死。”所以，到了影片结尾，电影才点明，男主的故乡是在土库曼斯坦。

直到阅读内维尔·马克斯韦尔的《印度对华战争》，第一章里涉及到瓦罕走廊的情况，让我灵感一闪，意识到，男主与甘灵初遇之地是在瓦罕走廊里，尽管片中并没有点明。

在那段戏里，甘灵对男主说：

“我们必须请求你帮最后一个忙，给最近的中国军事据点送个信儿，让他们派来马匹和帮手，（从这里到那个据点）大概需要四天的路程吧。”

如此，影片中，十二世纪下半叶有个“中华帝国”，疆域比唐朝只大不小。而影片中的男主是年青时帅部落从土库曼斯坦启程，由中亚一直走到东亚，最终走到了北京。后来反出京城，又一直杀到了黄河边，腿脚儿是真好。

实际上，影片浓缩历史，蓄意把铁木真儿孙的部分战绩划给他，还将他同另一位武功君主帖木儿合为一体，影片里利用金的声音念旁白：

“接下来的几年（few years）里，成吉思汗的蒙古部落（hordes）拿下了中国黄河以北的全部土地，从乌拉尔山脉劈路进入俄罗斯，跨过印度（单数）的边境（复数）劫掠了南方（应该是南亚的意思）。在征服了几乎整个亚洲之后，成吉思汗将他的军队转向撒马尔罕与布哈拉，而在他所到之处，巨大的波斯帝国——花剌子模，横挡在他面前。”

尽管每一句都像是胡言乱语，但是，创作班子对于中国历史与亚洲史，有一盘细密和深沉的筹划，所有故意的谬误都是精心的设计，是蓄意把观众的脑子搞糊涂。例如，先说男主打下了中国北方、俄罗斯和印度，然后话锋一转，宣布他打下了整个亚洲，这就把俄罗斯算入了亚洲，并且，中国、俄罗斯、印度构成了亚洲的主体，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却不算亚洲，这两地以西以南，自然更不算亚洲。实际上，这一笔还是个伏笔，为更大的历史架构服务，在此暂且不表。

我们会自然地依照历史，再根据旁白，认为影片在讲述所谓“蒙古大征服”。然而，反复阅片，我才明白，这一段讲述的剧情其实是：

男主尽管指挥着他的部落，却是以中华帝国从一品荣恩亲王的身份，在南征西讨。

在前边的剧情中，影片一笔笔描摹他对中华帝国的高度认同，他对中国王爷身份的自矜。封王之后，他马上王霸的气场全开，换了一个人，一副老干部派头儿，说话也是老干部腔儿。

片子还安排了一场戏，展现男主发布“征服欧亚大令”的“珍贵历史时刻”。在那段戏里，男主的汗帐内是全套中国贵族的豪华陈设，包括美人榻与戳地挑杆儿宫灯，还用一把清代广式螺钿椅作为临时王座。帐帷、帐杆，以及他自己的比甲上，是条条小龙的形象。同时，让他站在一面中华帝国历代悄然相传的世界地图上，发布征服令。

男主发布征服欧亚大令、“塑造世界历史”的震撼时刻，汗帐中是全套的中国贵族——具体来说是清代上层社会——的居室陈设。

影片里，他不是以一支崛起的游牧民族的领头人，带领那支民族驰骋征战！不，他是作为一个古老帝国的忠诚臣子、天选给那帝国的征战王子、受封贵族，帅兵大搞征服。

也就是说，在影片最后一段，是中华帝国的一位定远大将军兼征戎王，率领着内心已经归化帝国的部下们，西征俄罗斯、南打印度、再而征服波斯。

不消说，真实的历史根本不是这样，史书上记得很清楚。

“征服”这段戏的情绪，比情节还更古怪，我花了一年九个月才开窍儿。

影片的片名已经挑明，电影的主题是歌颂征服。银幕一亮，便是金包含感情的男中音响起：

“大约八百年前，一位军事天才走出了蒙古利亚，征服了半个世界。”

片尾，同一声音又抒情：

“那铁木真，那成吉思汗，死去了，但他的激情引发的浪潮未消，即使在他死后，他的梦想仍在征服。”

把所谓“征服”咏颂得神圣而纯净。

然而，两小时的片长，一个半小时都是在表现，一位“野蛮人王子”如何成长为，或者说进化为，一位征服者。在那一个半小时里，男主的人生是受尽煎熬，大概相当于天行者卢克、欧比旺和达斯·维德三个儿加一块儿的苦：

银幕一亮，少年时代的男主就是个小白菜，没娘，也没兄弟姐妹。他眼看着扎木合带部民摧毁了也速该部落，老父亲遭四马分尸。然后，扎木合还给铁木真戴上圆枷，把他拘禁在扎木合部落的村落里，让他过最屈辱困苦的生活，不时施行鞭打。直到青年，男主才找机会摆脱圆枷逃走，获得自由，并且重建了小部落。——奥马尔·沙里夫对表演艺术精益求精，在此后的戏中，始终坚持微微地、不易察觉地佝偻着背，表现男主因成长期间始终圆枷压身而颈背变形。

青春欢乐的日子刚开始，又遭遇了变故，新婚的妻子被扎木合掠去强奸，他虽然救回了可敦儿，但结果是最爱的长子的生父是扎木合。而且，迫于强大的蔑儿乞部落追剿，小酋长只得带领整支部落走上流浪的道路，最终决定东迁。

在神意决定之下，他们幸运地进入帝国，沐浴在文明教化里，过上了帝国小贵族的优裕生活，代价却是遭软禁，成了帝国的小翠鸟儿。并且，随着快速文明化，男主醒悟到自己是野蛮人，深感羞耻，皇帝还一见面就用如此的“事实”歧视他，让男主十分郁闷和压抑。立功封王，并把部民训练成正规军之后，他反复向皇帝解释，他的心愿是回故乡去统一民族，却只收获到蔑视，最终，不得不用炸药,额，不是，是用火药，把城门炸开，带着部落冲了出去，顺带炸死了皇帝。这就使他由帝国的忠臣变成了叛臣，成了一支叛军的首领。而且，长城紧闭，现在的部落变得拖家带口儿，不再是当年那支由几百对青年男女组成的轻骑兵，根本无力冲出长城。本来，男主一直的唯一心愿就是统一故乡的民族，他也坚信那是由星星写定的神意。此刻根本出不了长城，他就只能带着部落在帝国内部的大地上流浪，为了生存打打打，这么着打下了帝国北方大半的国土，打到了黄河边。

这部所谓的“征服者王子”，其实最恰切的片名应该是《男主的十大酷刑》，或《被嫌弃的男主的一生》。艺术家报起仇来是真狠，借助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发明的第七大艺术，替西方发泄几个世纪的恨意，对历史原型人物施加想象的折磨，各种上刑；也是用那伟大的发明——摄影机，在八百年后一次追加的伏都巫术，一次追加的扎小人儿。

影片中对男主施加的最大的酷刑，是让他只有“野蛮人”的单纯，是神意让他只有军事才能，毫无政治头脑。他根本没有征服的概念。金作为巫师，认出男主掌心的标记与天上的星象都表明，男主是“写定”（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概念，written）的天选之子，但男主误会了神意。他以为神意是让他统一民族，但神意其实是让他征服天下。最终，显然也是神“写定”的安排，让帝国智囊甘灵把男主引上了征服的路。

甘灵感到，“中国的太阳已经暗淡，我愿意效力星光更为灿烂的爵爷（大意）。”于是，他指点男主，“快速出手，拿下中国剩余的部分，赶在任何其他人能那么干之前”，然后去征服世界，并献出了中华帝国闷得儿蜜的世界地图。

“写定”的神意把男主充分折磨之后，终于让他进入拖家带口儿去征服的阶段，男主也终于自由了，独立了，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激昂的史诗啦？可是，征服那段戏的情绪却很苍凉，大将们即不兴奋也不豪迈，个个肃着脸儿，永远地失去了笑容，沉默地接受指令，除了速不台，其他人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尤其离谱的是，在所谓“杀入俄罗斯、让印度屈膝”、打下小半个天下之后，这群宝贝也没有胜利者的喜悦。男主则心情沉重，陷入痛苦之中，而且那痛苦越来越深。

    演员也通过表演，让观众感觉到，他的痛苦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受伤感，是深切受到伤害，心头的伤口始终在淌血。而在与甘灵的对话中，男主吐露了内心的孤独，因为世人皆平庸，没有人理解征服的伟大。男主带着创痛的表情，向甘灵倾诉：

“速不台是个（格局）小的人，他们都是（格局）小的人，心灵里没有富有境界(stature)的思想，没有带想象力的思想！”

      甘灵温和地劝慰：

“（普通人）要能适配得上那真正的征服者，是不容易的。也许，在许多个世纪里会有一次，这个世界创造出一个人，其力量与意志同他的视野和（神定）命运正相等，铁木真王子，成吉思汗，正是这样一个人。这话不是奉承，咱家爷，我向你保证。”

      （注意，片中始终没有给男主“陛下”乃至“殿下”的尊称，只是被尊称为lord——爵爷。）

男主会心地点点头，但伤心的状态丝毫不减，只是说：“让我独自待会儿。”

甘灵退出后，镜头停留在男主凄怆的面庞，他皱眉看向脚前的世界地图，看向他的远征计划。

男主痛斥“他们都是格局小的人”时的沉重表情

相比一下前面的一段戏，男主请皇帝欣赏他们利用火药研发出的烟花，皇帝终于表露出对男主的赞许之意，尽管那赞许里仍然带着轻侮。皇帝夸男主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得意洋洋地感叹，烟花体现了“惊人的……（没听清）人的思维，当然，是中国人的思维”。男主的反应是什么呢？

他闻言又惊又喜，眼睛闪闪亮。——皇帝终于敕封我是个人了！

听到皇帝宣称烟花体现了“人的思想，中国人的思想”，男主的表情

皇帝的肯定，与甘灵的肯定，哪个是更高的赞誉，更带感情？但是，皇帝的肯定撞进了男主的心坎儿里，甘灵的肯定，却不能让男主满足。这就意味着，男主渴望的，是来自皇帝那个级别的肯定。只有皇帝才是帝国的代理人，是帝国的化身，只有他的肯定，才是来自帝国的肯定。

没有了皇帝的肯定，也就是没有了帝国的肯定，让男主内心一片空虚，感到他的征服失去了意义。

原来，影片最后的征服段落，隐含着一层意思：

这群人，被帝国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