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即使远在东方,亦当往求之_风闻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17 11:06
(接上节)
第一章第三节
成吉思汗到北京
我天生是个右派,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右派。没想到,接触中东媒体之后,我自小接受的全套革命教育,中学政治经济学课上那一套原本只为应付考试才学的内容,一下自动激活了。
凭着童年到少年那一段受到的坚实的革命教育,以及新中国的完整的意识形态教育,我立刻看出,《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一片施行帝国主义教化。
《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以下简称《征服者王子》)由美国、英国、南斯拉夫、西德联合摄制,属于著名的好莱坞制片公司哥伦比亚公司出品,一九六五年上映,是一部大制作的彩色影片。
中国观众看这部老片子,第一个反应是,纳闷儿。
影片借用了真实历史人物与他周围几个人物的名字,但是全片的情节就和历史原型人物没有一丢丢儿关系,另起炉灶,编了一折儿虚构的戏出儿:
荒凉的“蒙古利亚”草原位于土库曼斯坦(突厥人斯坦),那里散落着一个庞大的民族,但分裂为多支小部落。为了争夺草原资源,甚至仅仅为了宣示对某一片肥沃草原的拥有权,大部落就会攻击小部落,把小部落彻底毁掉。强大部落的首领还会指示部民,掳获小部落的人,再与波斯沙(国王)进行奴隶贸易,让阿拉伯奴隶贩子把掳获的同胞当做奴隶带走,贩卖四方。虽说是游牧民族,但文明水平比新石器时代还低,连弓箭都不怎么用,厮杀全靠刀。他们甚至没有制作平面图案、抽象图案的能力,服装、物品上没有花纹,各部落图腾全靠动物的实体作为标志,蔑儿乞部落的图腾是一只砍下风干的熊头,戳在长杆上,四处举着走;也速该部落(原片设定如此,别打我呀)的图腾,则是在一杆长矛上绑三绺真马尾。总之,那是一片落后的、贫穷的、所谓“不开化”的也就是“野蛮的”、毫无希望的土地。

全片第一个镜头,“也速该部落”的旗纛

男主在圆枷压身、苦遭软禁中成长为青年,金用一条小棍绑上三绺马尾,作为部落旗纛,悄悄交给男主,激励他不忘生而为部落统治者的天定使命。
也速该部落的青年酋长铁木真是个苦娃,从小就受尽人间疾苦,不过他颖悟异常,在公共知识分子、巫师金的启发下,他决心终结民族分裂,改变本地区的落后与贫穷状态,并且,他认为,要达到这个目的,应该去“中央王国”寻找知识:“据金所说的,那里有片极其富有的国土,是个充满知识的辽阔帝国,我们必须拥有知识!”——巧妙地化用了阿拉伯世界广为流行的一句谚语:“知识即使远在中国,亦当往求之。”
于是,青年酋长率领年轻的部落,毅然翻越帕米尔高原——葱岭,片子用电影的独特手法,以一连串变化的镜头与雄浑的配乐,把该段落表达得悲壮而充满英雄气概。翻过葱岭之后,当快要走出瓦罕走廊的时候,在神意早已“写定了”的安排下,他们遇到了中国使团。那支三人的使团出使印度归来——注意,大使甘灵讲述此事时,用的是复数Indias,该片表面全是胡编,但其实丝丝精细——遭向导欺骗和丢弃、又被偷了马,困顿半途。于是单纯的铁木真提出由他们整支部落护送大使一行走完路程,就这样,那支小部落得以进入长城,到达北京。
一进入北京,完全是与铁木真的故乡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富裕,安定,美好,灿烂,到处都是辉煌的文明成果,满街都是安闲自在的居民,正像金当初听说的那样,即使男人也穿着丝绸。这支部落的小首领们立刻享受到文明的“福利”,男主的妻弟等亲信被领到豪华的长汤,在洒了香精油、飘着玫瑰花瓣的陶质大浴池里,与美丽欢快的宫娥们共浴,然后穿上了丝绸服装,住进了豪华的寓所。

这群“野蛮人”青年被带到长汤,不明所以,山:“我跟你们说,她们是要把我们活着煮了吃掉。”——入关后的文明第一课,洗浴与卫生。
接下来,经甘灵保荐,换上了丝缎花旗袍儿的男主登上金銮殿觐见皇帝,从皇帝口中,观众才知道,原来他们到的是“中华帝国”。不是金,不是北宋或南宋,是Chinese Empire——中华帝国。
没想到男主意外遭到了第一次打击,皇帝赤裸裸地表示出欧洲白人式的种族歧视。
回到精致豪华的、鸟笼一样的寓所,男主又告诉亲信们一个坏消息:他们的马全部被收走,而且北京城墙上有两千士兵把守,他们插翅难飞。
这群青年爆发了第一次争吵,吵过之后,男主总结:
“那只花孔雀,那位皇帝,忽略了一件事:在这里有很多要学的,有很多将来用得上的。”
然后,编剧就编造了一段特别恶劣的对话:
金:“如果说是监狱的话,我倒想给看成是孵化器。”
哲别:“是,我从来没吃这么好过。”
哈撒尔还笑起来:“至于我,我甚至享受搞得干干净净的。”
金讽刺他:“不是干净让你享受,是洗。”
(台词非常细致,让这群“野蛮人”的词汇里没有“沐浴”,只有“洗”。)
生性随和的哈撒尔更轻松了:“啊,这些女人真的很美,我必须承认。”
于是大家都笑起来,连刚刚遭皇帝精神碾压一肚子火儿的男主,居然也被逗笑了。
倒是可敦儿对这些男人的无耻看不入眼,冷冷戳破了真相:
“所有这一切,皇帝就是希望你们学会欣赏,直到他确定你们是否配得上!”
男主赞成:
“孛儿帖是对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变得肥胖而无用,从现在起我们每天从早上开始就训练!”
于是,男主天天坚持带领部落的男性部民,出北京城门,在城墙下练把式,这样坚持了好几年,从没胡子变成了有胡子。奇迹的是,在此期间,皇帝和帝国允许他对部落保持自治,并且承认他是“王子”——prince,一直娇养着他和他的亲信们,让他们过着帝国贵族的生活。
原因在于,帝国过于富有和文雅,结果军队成了摆设,举国没有战斗力,需要把外来的精悍力量补充进来,靠他们在必要时以武力捍卫帝国利益。
小王子同他的妻子小可敦儿一样,非常机警,立刻看穿了帝国的用意,便率领有战斗力的男青年们习武不辍,等待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在大约位于怛罗斯的地方,帝国的一座卫星城市“戈壁”遭遇外来敌人入侵,守军崩溃。小王子立刻主动请缨,那位在男主眼里是“花孔雀”的讨厌皇帝,也露出了大政治家的器局、至尊君主的真实面目,不但信任男主,而且慷慨地对甘灵宣旨:
“留意让铁木真王子需要多少金子都能得到。”
于是,男主成了帝国将军,他的三位妻弟哲别、哈撒尔、速不台(我是照着剧本念的)则全副盔甲,分别率领一支帝国正规军,威风凛凛。四个原本朴野的塞外青年,成了帝国军人,实现了人生的跃升!

哈撒尔率领所统部队,参加北京城门下的出征仪式。
男主帅大军前往戈壁城外的荒野,展示了他的脱胎换骨。他在帝国的几年委屈生活没白费,学会了如何训练和指挥正规军,学会了正规战,学会了帝国在其时所拥有的最高军事技术与战术:阵地战(好像也是一战时的最高军事理念),弓箭阵,弩机队。——他埋伏了弓箭队,布置了弩机阵,待来敌冲入埋伏之后,先发弓箭雨,再让弩机如火炮一样齐发,然后才是骑兵与步兵一起冲锋,打得有层次有节奏,打出了一个时代最高科技含量的立体化战争。
原来进犯之敌的头领是男主的宿仇扎木合,与男主这一边相比,扎木合和他的部民可是没有一点儿进步,仍然是持着长刀,一大伙儿哗啦啦骑着马向前冲锋,连个阵型都没有,自然是被男主杀得大败。
结合后面的剧情,才能明白这段戏的含义之一:
男主是因为得以进入帝国,学习到帝国的先进军事理念与技术,才获得了质的飞跃。如果留在家乡,他是不可能获得如此的“进步”的。——电影通过细节的仔细堆叠,恶毒地教诲观众,发生在男主身上的,简直不是进步,而是进化。
而他能够获得此般进步,原因在哪里?
在于他对帝国有用。帝国在他那里获取了必需的利益,于是他也从帝国那里获得利益,双方进行了利益交换。
此交换并不对等,因为帝国只有一个,但是无数希望进入帝国、成为帝国成员的外来力量却会一股又一股,因此,帝国是泰然的,压力、抑郁、焦虑的,是男主一方。
但是影片用接下来的情节告诉观众,男主的一切压抑、委屈、屈辱,都是值得的:
他带着扎木合等俘虏、若干敌酋首级凯旋,在欢迎仪式上,甘灵宣旨,他被封为“征服者(复数)之王子”——prince of conquerors,而“征服者(复数)之王子”等义于“成吉思汗”。从此,男主在中华帝国成为一名亲王,拥有帝国敕封的成吉思汗的封号,亦即拥有征服者王子的封号。
——这是全片让我最为愤怒的情节,制片方的种族主义歧视歇斯底里,同时,也暴露了西方人对于八百年前那位历史人物恨到了什么程度。不过,剧情如此安排,可能还不仅是出于恶劣的种族歧视与仇恨,而是另有深意。[i]
总之,影片告诉观众,男主一步登天,晋身为帝国的正式统治者的一员,成功得帝国接纳,成了帝国的自己人,整合进帝国的统治机制之内。
接着,剧情放出了大招儿,展开了最强力的教化,对观众,尤其是男观众,予以要害一击:
就在封王的当天,新晋王爷发现了火药。
他立刻意识到火药的非凡意义,让金带人秘密加以改进,最终建立了火炮部队。
当我们的征服者王子终于率领大军回到故乡的土地,与扎木合及波斯大军对阵,怹的火炮部队在地平线上一字排开。
影片的道具组在这一处,一如在其他情节中一样,展示了好莱坞黄金时代非凡的匠人精神:
那些火炮统一制式,安置在统一制式的木轮车上。所有车倾斜的角度,与炮的倾斜角度,都是统一的。每门炮配备两名点火手,站立在炮两旁,手持火把的姿态也是统一的,可见经过严格的训练。
扎木合及其部民、波斯大军自然依然毫无进步,举着刀驱马从远处向前冲,也不管坡地起伏。
我们的男主,金盔金甲,以白马为骑,决然一挥刀,于是,绵延在地平线上的火炮部队有序依次开炮,一轮又一轮,把对手炸得人仰马翻。凡是看过些西方军事片的人,都会感到,那火炮部队的规模、炮战的水平,让人联想到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气势,甚至让人想到一战的气势。

地平线上是男主一字排开的火炮阵,中景是胡乱前冲的扎木合的人马和波斯大军。
中国观众一般很少能坚持到这儿,即使硬是看到了这里,也是腾云驾雾:这都是什么鬼?
至少,第一层用意不难看出,那就是给观众洗脑:
影片设置了先进的文明与落后的文明,并且将二者的落差刻意拉到极限。然后通过情节演示,落后民族如果仅仅停留在原地,是永无希望的。唯一的办法,是主动投奔先进文明,接受先进文明的管理,哪怕先进文明对待落后民族的态度和方式可能很恶劣。
只有委身先进文明,在先进文明的内部,长期接受教化,才可能进步,才可能变得文明。如果拒绝进入先进文明,拒绝成为先进文明的一部分,那就永远没有机会分享先进文明的“福利”——福利这个概念,真是我受中东媒体教化才学会的概念。
那么,怎样才能让先进文明接纳?那就是提供先进文明需要的利益,达成利益交换。
我有千言万语反驳这一通谎言,但目前我无意为此浪费时间。
我想介绍的是,目前,中东精英群体就是用同一思路,思考中国与中东的关系。
[i] 西方文明对成吉思汗的态度众所周知,实际上中东也一样。这部影片也是无处不在地宣泄恶毒,因此,本书会尽量使用“男主”与“历史原型人物”两个指称,只在觉得有助于剖析影片的心机、剖析西方或中东的心思时,才会直接提及原型人物的名字或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