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追随与阿拉伯的未来_风闻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17 22:11
(接上节)
第一章第四节
文明的追随与阿拉伯的未来
约旦知识分子、安曼市文化局局长萨米尔·艾哈迈德于二〇〇九年出版了一本著作《文明的追随——中国的崛起与阿拉伯人的未来》(以下简称《文明的追随》),该书于二〇一四年出版了中译本。这是一本很有水平的著作,作者对中国进行了认真的研究,他以阿语读者为对象,介绍新中国的成就和经验,希望阿拉伯世界引为借鉴,同时对阿拉伯近代史加以“文明批评”,态度严肃而真诚。
作者应该算偏左的立场,坚决否定西方列强针对阿拉伯世界的殖民行为,也否定美国对中东的控制。但他也很清醒,在目前的情况下,阿拉伯各国根本没有独立发展的可能。书中提出了这样的设想:
中国等国家赶上了最佳发展机遇,但阿拉伯世界因为多种原因,“要想赶上先进民族,或至少从他们的阴影下解脱出来重新出发,目前是不切实际的”。“美国用各种借口控制、利用阿拉伯人,并打击异己,因而阿拉伯人单纯凭借自身国力与所具资源,特别是在美国依旧强劲的发展势头之下缩小与其之间的文明差距,可谓是天方夜谭”,“那么对于落后民族而言,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与发达的文明国家建立‘利益共同体’关系,从而实现互利合作而非单纯的索取利益:落后民族借鉴先进民族的成功经验,汲取它们文明领域的诸多成果,同时落后民族也可以为先进国家的持续进步和长久发展提供相应的帮助。”
萨米尔·艾哈迈德认定的当前“发达的文明国家”,是中国,因此以“文明的追随”作为书名,标明他的主张。
二〇〇九年之时,大概没哪个中国人自认是发达的文明国家,所以像我这样偶然注意到的中国读者会觉得受了意外的奉承,但很惊讶一位约旦学者会有这样的想法。
及至看了《征服者的王子》,我真大吃一惊,《文明的追随》里的设想,不正是这部电影里宣扬的观念吗?电影里通过假造历史人物的故事给与的教诲,与前边所引的艾哈迈德君的观点,居然完全合辙,一点都不走样儿!
我感受到了帝国主义思想和殖民主义思想的强大。
首先,那部电影的创作者们全部坚信那一套,而且行云流水地在影片中进行表达。
第二,半个世纪后的阿拉伯世界,一位非常坚定地想要摆脱美国控制的知识分子,却也接受了相同一套的观念。
但是,不仅艾哈迈德是那样的想法,在今日中东,精英群体讨论中阿关系、中国与中东关系时,一体持“利益交换”说。
《征服者的王子》中,皇帝是个非常老辣的统治者,他对男主除了精神碾压之外,并没有其他更恶劣的行为,相反,让他和他的亲人过上帝国贵族的丰裕生活,把他闲置在那里,让他自己慢慢去体会。最后,男主在持续接受先进文化之下,还真的灵魂发生了化学反应,明白了帝国对他的定位,而且承认这个定位,即,他是个野蛮人,为此痛苦,为此羞耻,为此愤怒,痛恨这个世界的不公平。
但是他不恨帝国,不恨先进文明,相反,产生了强烈的认同,主动的,积极的,努力加入到先进文明中去,成为先进文明的一员。毕竟,错不在先进文明。
由于我和当年制作电影的那批人出于两个不兼容的思想系统,因此第一二遍看片子,有许多想当然,许多误会。
最初看片,我想当然地以为,男主主动请缨,只是为了立个军功,给帝国效个力,拿到和皇帝谈判允许他离开的筹码。是看了好几遍之后,我才定睛注意到,男主说“这些满族入侵者,(陛下)你必须尽快消灭他们”时,表情和语气都特别坚定和坚毅,是战略家的态度。“消灭”的英文原台词是“destroy”——摧毁,冷酷,铁血,不把对象当人。他在那个时刻,是真把自己当帝国的决策者,站在帝国的立场,考虑局势!

劝皇帝尽快摧毁入侵者时的男主。电影用了唯有这一艺术才能有的手段,以化服道,无声地给观众洗脑。此时的男主只是帝国的储备军事力量,但彻底给帝国养成了个文明人、中国贵族,头上使了发蜡,脚底粉底皂靴,身上是贴着金对蝶的翠丝袍。
男主封王之后,女主贵为帝国一等荣恩王妃,一袭粉缎暗花及脚面的长旗袍,头饰和打扮都和皇宫里的宫妃宫娥一致,“风流学得内家粧”,两髩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的花儿两枝”,美得特别精致,和他们的长子一样,像老北京传统工艺——绢人儿。王妃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繁华的北京逛街,购物,遛娃。

对比当年。男主和女主都天然有文明基因,知道洗澡、洗头发。新婚之夜,男主无师自通,先去洗澡,并且吩咐山给他另拿一件衣服,结果换上的衣服依然很脏。在落后的家乡,他穿上一件干净衣服出现在爱人面前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现在,大中东地区普遍有种态度,希望看到中美尽快开战,并且希望中国能把美国收拾一下,荣登王位。阿联酋的阿语报纸《海湾报》抱有某种拥华倾向,但大体能保持理中客的态度。可是,2021年4月21日,该报发表了篇名为《华盛顿与“恐华症”》的社论,本是讨论拜登政府两天前通过的军事预算案,语气却颇为激烈,一上来就充满杀伐之气:
“仿佛战鼓在敲响,世界来到了巨大对峙的门口。美国与中国和俄罗斯之间不断升级的口水战正在形成风暴前的狂风。美国为一方,中国和俄国为一方,口水战不断升级,一如暴雨之前必会出现的狂风。”
文章照例突出中国全方位崛起的强势,美国不得不尽力去加以抑制,“美国没有掩饰对中国的担忧,其实已经患上了‘恐华症(sinophobia)”。最后说:
“美国的恐惧可能不仅仅是一种心理状态,也不是相关的一种感觉。也许在某个时刻,‘恐华症’可能会转变成一种需要立即治疗的疾病。”
等于预言,美国的畏惧会趋于癫狂,以致中国不得不出手制止。
如此的意见,显然包含了对美国的反感情绪。但是,是否同时也有某种不自觉的认同呢,一如影片男主听说有人——其实是他的同胞——对帝国不敬,胆敢入侵帝国,立刻表现出皈依者狂热。
这部荒唐和恶劣的电影实际上深耕细耘,完美地实践了西方现实主义最高峰时的技巧。剧情欺骗观众,蔑儿乞人是蒙古人的一支,一起生活在亚洲内陆的腹地、土库曼斯坦。男主在故乡的时候,也把这一支称为蔑儿乞,而男主一生的噩梦扎木合,则是蔑儿乞人的最高大首领。后来,扎木合被男主俘获,带到北京后,长期囚禁在吊在半空的木笼里,但扎木合始终称自己的部落为蔑儿乞。可是,男主在帝国首都生活几年之后,再一提起故乡的那支部落,却按照帝国的命名,称他们为“满族”。通过这样细小的变化,影片塑造男主积极学习和掌握先进文明,不仅是在生活方式和军事艺术上,更在思维方式上,他能照着帝国的思维方式去思维世界了。
恶龙囚禁公主模版儿按说是哄小孩儿的,成年观众要笑话的,没想到却是个可怕的寓言,类似的情况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真的有大批的优秀人物就是这样接受了思想的驯化。
说回到中东人普遍认定的利益交换。在他们那里,头一则共识是,石油和天然气对中国至关重要。目前,由于美国转为依靠国内的石油资源,中国已经跃升为中东石油的最大进口国。而这,成了中东与中国之间建立关系的基础。《文明的追随》一书阐述得清楚:
“建立‘文明追随’关系的根本目的是推动自身文明的进步。基于此,阿拉伯世界只有从文明的视角而非经济的视角出发,才能够与中国建立紧密的关系。不过从当前情况看,中阿关系的重心仍然是经济层面。
需要指出的是,能否建立‘文明追随’关系主要取决于阿拉伯世界而非中国。就中阿关系而言,中国首先关注的是其国家利益,特别是石油保障供应、确保商品出口方面……如果说中国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需要阿拉伯世界的石油和商品市场,那么阿拉伯人在其发展宏图中所缺少的是先进技术,他们需要从中国获得先进的技术来推动内部的发展、进步、创新,尽快缩短与发达工业国家的差距。阿拉伯人所需的技术也包括石油勘探、开采技术,掌握这类技术可以帮助阿拉伯人强化对自身资源的主权。”
还一则共识则是,中东的地理位置重要,黎巴嫩阿语报《国家报》上,一位老作家在其《亚伯拉罕之约》一文里,如此下结论:
“中东是远东的后门,也是‘金门’。要领会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重大事件,必须记住这一点。”
二〇一七年四月七日,黎巴嫩法文报纸**《东方日报》**有一篇报道《黎巴嫩位于新丝绸之路上》(Le Liban se positionne sur la nouvelle route de la soie)强调,黎巴嫩位居“非洲、亚洲和欧洲的十字路口上”,“对中国投资者来说,要参与叙利亚重建,黎巴嫩提供了一个前沿位置。” 《轮到中国影响黎巴嫩了吗》也是类似的意见,无疑都是相信《征服者王子》里教诲的道理,小国、弱势民族只能用利益向大国换得安全,换得在大国主导的“圈子”里的一席之地,从大国那里换得分享文明、繁荣与富裕的“福利”。
由此形成的氛围,面对一带一路倡议,中东人一致强调该地区作为一个整体的重要性,同时,各国不论大小,又都格外强调本国所能提供的利益。
然而任何交换都是双向的,没有单向的付出。弱势一方有利益提供,那么,其需要的是什么呢?需要的是,第一,安全,第二,发展,或者说发达文明的成果。
而在中东方面看来,目前,安全的需求也很紧迫。
《征服者王子》就这一点也做了润物细无声的教化:入关前的男主一直连最基本的生存安全都没有,活得非常艰难,但入关之后立刻稳定下来,过上了好日子。由此灌输:弱势民族或国家,如果能提供帝国所需的利益,那么就能得到帝国的善待,并且被帝国接纳,被结合入帝国的结构和秩序当中,获得生存安全。
于是,目前的中东局势是,一方面,各国急切希望尽快成为一带一路建设的重点,将本国的现代化建设纳入到一带一路规划之中,另一方面,则反复希望把本国安全、地区安全与新兴大国的结构与秩序结合为一体。
《文明的追随》如此设想中国与阿拉伯国家的关系:
“一,先进文明应捍卫落后文明的利益并满足他们的迫切要求,保护他们免受外界的压力和干涉,为落后文明实施民族复兴计划创造适宜的环境。
二,先进文明通过为落后文明提供他们自身不能探索、了解和创造的物质文明成果,加快落后民族实施民族复兴计划的步伐。这既有利于先进文明从落后文明那里获得相应的利益,也有助于落后文明加速缩小与先进文明的发展鸿沟。”
萨米尔·艾哈迈德把中国捍卫和保护中东免受外界的压力和干涉放在第一条,可见中东在这方面承受的压力多大。
中东今天的困境很大程度来自“外界的压力和干扰”,那么,如果再来新一轮外界的压力和干扰,不是成了恶性循环了吗?
但是,很多中东人并不那么想。
有一家英文网络媒体AL-Monitor 于二〇二二年七月二十九日发表了一篇独家采访报道,《中国在中东的推进充满了各种局限》,便是直白地替沙特表达心声:
“两国关系最大的落伍之处,就在于缺乏北京的一种军事角色。”
既然把利益交换当做路径,那么,中东媒体在谈到中国与本地区关系时,永远是按照一条思路,即,把中国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琢磨中国能有哪些利益,然后强调,那些利益恰恰都是中东可以满足的。
由此就造成,中东精英在谈到中国与本地区具体哪一国的关系时,竟不自觉地采用帝国主义者的暴力语气。不惟如此,先进与落后、接纳与加入、保护与依赖的二元设定,让中东媒体涉及中国与中东的关系时,往往表述成主动方与被动方、提供方与接受方,如“中国外长提出了保护中东的方案”、“海合会希望中国尽快达成双边自贸协定”等标题。
这让人想到,《征服者王子》到了后半部,男主坚决要求带军队回故乡,皇帝不准,强硬地说:
“是我养着他们(指男主训练出的部民与正规军结合体),而你是我的将军,成吉思汗!”
形成对照的是,有人把一篇中东报上的文章翻译过来贴到中文论坛上,起了个标题:《像是给天朝上国上表的一篇中东新闻报道》,结果国内网友纷纷留言予以严肃批评:
“过于自大和自恋,我不知道这种自恋是从何而来”、“这标题十分不合适,你可以说中国是阿拉伯一位受人尊敬的客人,用这种标题只能让双方感到隔应”、“何必这么说话呢?你就真不把别人当回事看?起码的尊重有吗?”、“请不要以‘天朝’自居,别人要这样想,这样看,自然是别人的事,或许,也并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样。”
也有网友平和地表达看法:
“标题党嘛,其实这是一种堕落的表述方式,吸引眼球而已。另外,中东一些国家希望中国深度参与秩序建设,这种太高的期待绝不应该是值得鼓励的,中国(坚持)独立自主政策,自然会希望朋友国家拥有独立自主,守护自己安全和发展的能力,发掘国家的潜力才是其生存长久之道。”
话说回来,小国、弱国有利益可以提供给大国,就一定能分享到大国的文明“福利”吗?
看看中东的例子。该地区之所以深受一带一路倡议吸引,原因之一就在于,那里的基础设施太薄弱,所以特别期盼能借助一带一路发展铁路、公路、电力甚至学校、医院。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让朋友们明白:
“中东的铁路建设很弱,到现在一些国家还根本没铁路。”
所有人都是第一分钟没听懂,第二分钟就直直地盯着我,在惊讶和不相信的两重夹击下愣住。接着就会问:
“他们那里的产油国不是很有钱吗?”
在当代中国人的经验里,新中国建设的困难是一缺技术,二缺资金。即使在那样困难下,国家也是把修建铁路当做首务,因此,几代新中国人的记忆里都沉淀着挤绿皮车的艰苦,“坐三天三夜硬座,下车时脚都是浮肿的”——在这几代人的认知里,那种经历是“我们国家当时比较落后”的表现之一,而绝想不到,还有富裕国家没火车。
中东的战略意义与天然资源,对西方世界一直非常重要,二战后,美国也在很大程度上把中东纳入到了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里,纳入了所谓的“美国治下的和平”中。中东有那么要紧的利益提供给西方,也确实提供了,但是,并没有换回中东人希望的利益,没有换回先进的标志之一——铁路,就铁路这一项而言,仍然被迫停留在落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