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应该脱掉她的丝绸手套_风闻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2-16 19:47
(接上节)
第一章第二节
中国应该脱掉她的丝绸手套
中东精英对中国的奇异观点引着我开始尽力搜寻更多的媒体,注意各家媒体的看法。
我找到了阿联酋、沙特、黎巴嫩、巴林、科威特的几家报纸与网络媒体,以及埃及的《金字塔报》,还有伊朗的阿语媒体。尽管我找到的媒体集中在海湾国家,但这些媒体的作者来自阿拉伯各国,如埃及、摩洛哥、毛里求斯的学者作家都会出现,另外,土耳其、印度、巴基斯坦精英也像自家人一样,经常发声,尤其以土耳其官员和学者最是常客,半岛等媒体都有开专栏的土耳其常驻作者。不仅如此,由于信仰的联接,还有来自东南亚、中亚的声音。
在这样的景观下,可以说,到二〇二〇年夏季,至少在中东媒体上,认为“中国必将取代美国成为世界领导者”的一派大获全胜,从那个季节一直到我开始写本书,中东媒体的基调是这样的:
“中国必将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的王者” ——实际上这是我们这里能够接受的表述,中东媒体上并不是这样的说法,而是远为激烈——已然成了前提,所有的作者都在这一前提之下展开讨论。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对中国持肯定观点。很多作者依然坚信美国及其象征的价值体系,可谓“亲美派”;一些人对中国极其恶毒,是明确的“反华派”;更多的人是在把美国及其象征的价值体系当做信仰的情况下,心情矛盾,观点混乱。但是,即使亲美派与反华派,也是在“中国如果不是一定也是多半会成为新的世界女主”[i]的前提下发表观点。
也有一些学者,坚信美国统治的国际秩序不会动摇、中国不会取代美国。中东媒体为了表示贯彻言论自由、支持观点多元,也会让这些观点得到表达,但是,明显能感觉到,这类观点,无论是媒体人员,还是读者和观众,都不喜欢。
很有代表性的是半岛电视台阿语频道的主持人们,尤以《针锋相对》黄金主持人为典型,为了达成“理中客”,他们一定会邀请持正反两方观点的嘉宾参与争论,但是,节目中,主持人往往明确流露出看好中国的立场,把话题向这个方向引导。

《针锋相对》金牌主持人法西勒·卡西姆
需明白的是,这种观点,不能完全算是中东世界的原创。
那里的媒体遭当代西方右派的意见彻底笼罩,掌握了媒体的中东精英在说法上与欧美右派精英同步,或者说亦步亦趋。西方右派大小权威们的文章,《外交事务》、《政策》、《世界报》等发表的长文,凡是关于中国而中东媒体认为重要的,都会尽快引进,而且,从本地作者们的反应来看,他们从来不会怀疑那些西方舶来的观点。
但,中东媒体及其作者们并不是机械地照搬,而是会按照他们设定的中东人的利益,对那些西方来的观点加以改造,或者说,加以利用。
中东精英群体不仅是采信了“中国威胁论”,而且简直是欢迎这种观念。西方各路高人但凡围绕该观念发厥词,他们都特别有兴趣。不过,他们自有关注点:
那会对中东有怎样的影响?
即使最坚定的亲美派,也不得不承认,美国在中东搞得一塌糊涂。于是,整个中东天天听着西方的中国威胁论,暗自琢磨:如果美国真的被一个新的“大国”搞掉,如果真有一个新的大国领导世界,中东也并不会更糟。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后,让陷在泥沼中的中东忽然看到了巨大的希望,于是,渴望中国取代美国,就成了压倒性的意见。不仅亲美派,就是反华派,也无法放弃现代化发展的机遇,于是他们的言说便十分混乱。
问题在于,中东的学者、作家,除了极少数左派,全部用彻底的帝国主义思维看待这一形势。他们的思维,与西方右派的帝国主义思维完全一致,这也让我惊讶地感觉到,在当代西方文明中,帝国主义思维,或说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不仅仅是西方思想的主流,而且很可能就是西方文明的意识形态自身。
帝国主义思维在西方人的意识中如此树大根深,也是促使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实际上,我认为,控制着西方人意识的,并不是理性的、由利益驱动的帝国主义思维,而是盲目的、信仰性的“帝国神教”和“帝国神话”,以一个超验的、形而上学式的“帝国”概念为神。
中东精英与西方右派、中间派精英一道,在帝国主义思维里来回转圈儿,运行得十分圆满,简直可说是天衣无缝。
这也让我逐渐认识到,中国革命的传统,中国革命建立的一整套意识形态,连同中国传统文明的思想体系,在今天的世界上,是个特例。
表现之一就是,中东精英(只有极少数左派除外。下文不再特意声明)既然重视中国,便也试图直接阅读中国方面的主张。但是,就算“和平共处五项原则”那样清楚简单的纲领,他们都理解不能。一切中国方面发布的文件,他们是每个字儿都认识,但是连到一起就是读不懂。于是,他们的文章总是,先介绍一段中国的主张,包括引述部分原文,然后,就直接回到帝国主义思维中,展开的讨论与前面引述的主张毫无关系。
在帝国主义思维控制下,中东人便十分相信“修昔底德陷阱”,几年来,那里的媒体上持续着无奖竞猜活动,带着种看大戏的兴奋:中美是必有一战吗?哪一方主动开火?在哪里开打?会是什么形式?结局如何?——不过一位朋友继在朋友们讨论时指出,那并不是无奖竞猜,猜对了还是猜错了,可能关乎到中东人一家一国的命运。
中东精英就像西方精英一样,意识不到:一家强权一定要做霸主,并且一定要靠战争成为霸主,一定要打垮另一家强权,所以强权之间一定会发生战争,这一套假设,并不是人类历史的唯一法则,而只是帝国主义思维产生的幻觉,是帝国神教的简陋教义。——且不争论大国强权的定义,在强行假设对立的两方当中,只要一方意志坚决、策略巧妙,仗就打不起来;至少,不是好莱坞电影式的简单粗暴的双方直接对轰。
换言之,欧洲发动的两次“世界大战”,不是人类法则的结果,而是帝国主义的结果,并且也是帝国神教狂热的结果。
由于中国人完全不懂那一套帝国神教的教义,所以,凡是听我说起中东人坐等中美开战,朋友们都浮起茫然的表情,有种“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冤枉感。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狂热看好中国的中东精英,姑且称之为“拥华派”。他们中有些人对美国极度不满,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左派,但是,他们却是用帝国主义思维去理解、解释中国的崛起,而且非常亢奋。常驻中国的巴勒斯坦记者阿里·阿布·马里黑尔巧妙利用阿拉伯语构词法,把taseinunan——“被中国化”一词加了个前缀mu,构造了一个新名词mutseinunan——“被中国化的人们”,用于讽刺那一派人士,意译大致可翻成“精神中国人”。
这一派人士最鲜明地证明了帝国主义思维的完整与自足,那套思维像是包在一套硬壳儿里,丝毫不给其他思路渗透的可能性。
近年,黎巴嫩陷入了致命危机,二〇二〇年六月一日,沙特背景的英语大报《阿拉伯新闻报》发表了一篇报道《轮到中国影响黎巴嫩了吗?》,九月九日,半岛阿语官网上了一篇长文分析《中国在黎巴嫩——拥有贝鲁特的解决方案吗?》,竟不约而同暗示,中国会强势接管黎巴嫩,而那也是黎巴嫩唯一的生路,能让黎巴嫩转危为安,享受到现代化建设的红利。文中不仅用了帝国主义逻辑,还采用一种霸道的、决绝的语调——帝国主义者的语调。半岛那篇有道是:
“总而言之,北京认识到了形势变化是何等重要,其中最重要的是政治的地平线发生了修正,足以让黎巴嫩成为中国的投资项目。”
该文出于一位巴勒斯坦记者的手笔,也是让人叹息。
出于好奇,我借助互联网的便利,开始搜索中东媒体以往的报道,结果发现,早在若干年前,中东就把中国当做一个强国,期待它对世界发挥一个强国“应该”发挥的作用。
阿联酋的阿语报纸《海湾报》官网上,有二〇一〇年十月的一篇文章《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吗?》**,**作者阿布杜哈辛·沙阿班是伊拉克学者、思想家和作家,当时为设在贝鲁特的非暴力与人权大学的副校长,关注的领域包括现代化、启蒙、文化批判、公民社会等。该文是向阿拉伯读者介绍那一年在北京举办的一次中阿论坛,沙阿班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文章一上来就说:
“首先,我们应该了解,在中国,一九四九年,伟大领袖毛泽东(原文如此)的革命取得胜利,只是千里路程的第一步。”
然而文中稍后竟出现了这样一个比喻:“(中国应该)放弃她一直试图凭之而表现的丝绸手套。”而且同一比喻用了两次:
“前海湾合作委员会主席特派大使、也是这次会议的组织者之一阿卜杜拉则指出,中国通过确定其在国际层面的角色,参与制定合适的决策机制,而主动承担起责任,具有必要性;应该采用脱掉丝绸手套的行动型外交,与之同步的,是为维护经济利益而发掘其军事力量。”
我被那个比喻里蕴含的暴力寓意震惊了,眼前马上浮起一位制服光鲜笔挺、傲慢冷漠的白人军官脱掉雪白手套打人的形象——一位英国绅士殴打一位中国苦力,或者一位德国军官殴打一位波兰劳工。
作为从小接受“第三世界被压迫人民如何受西方帝国主义侮辱欺压”教育的我,完全不能接受这个比喻。
可是该文不仅认为那是个恰当的比喻,反而提出了中东精英的集体疑问:
“作为大使的优素福·阿尔哈桑博士恰恰向与会者提出了一个前提性的问题,他说:也许,首先必须知道中国是否有兴趣在世界上扮演类似的领导者角色?”
这篇报道让人蓦地回忆起,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互联网兴起之前,科威特就对中国发出过类似的声音,那时是通过《参考消息》看到,因为显得太过突兀和新鲜,所以始终记忆犹新。
而到了二〇二〇年,在中东,这样一种观点已经相当普及了:
中国出于自身利益必须“介入”、“干预”中东,它也有责任那样做。而介入,还不仅限于出兵叙利亚解决一时的“叛乱”,而是包括派军队到中东驻军。
听我转述这种观点,朋友们又是一律惊异到有半分钟表情空白。
很显然,如此的动作根本不在中国考虑之内,于是,中东舆论场上竟是一片不满,以及道德谴责:
她不愿意,她没有那个欲望,她对世界缺乏责任感,她只关心从中东获取利益,而乐得让美国用军事力量去维护中东秩序。
早在二〇一〇年的《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吗?》中,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科威特媒体上,类似的表达其实已经出现,只不过更为温和,只是责备和提示:
“另一方面,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也不能放弃其角色,因为它在经济和财富上的力量赋予其绝非小可的制衡能力,应该开始保护市场和稳定,保护国际和平与安全,裁军和消除霸权主义,促进国际关系民主化,而这一切会达成一个目标,那就是让出口技术和进口石油的平台得以扩容,尤其是在中东,从而达成在稳定的条件下(从阿拉伯和伊朗)将近七〇%的进口,以及民族、人民和国家之间的共同利益和友好关系。
这就是中国在目前情况下,作为一个先进的发展中国家,以其具体情况、特殊性、以及在国际和人道主义方面的关系,可以所成之是。”
这段论述可以说代表了很多貌似左派的中东知识分子、一部分中间派甚至右派中东知识分子的奇怪态度:一方面,他们拥有那些进步观念,和平,消除霸权主义(里面隐含着对美国和西方霸权的反感),国家间平等,等等,另一方面,却认定帝国主义方式可以达到目的,而且也只有帝国主义方式能够达到目的。
本来,我以为,中东媒体上此般思潮的原因很简单:苏东解体后,再经过九一一事件,西方右翼反动思想疯狂回潮,带着新的内容,新的欲望,以及新发明的理论,向全世界泛滥。
二〇二〇年七月二十四日,半岛一档质量极高的栏目《电影纪事》上了一期节目:《沙漠、女人与血——好莱坞如何在电影中表现阿拉伯》。视频分析性地展示,好莱坞电影中,阿拉伯是如何的刻板化、如何的负面。不过,其中有个片段特意谈到,从阿拉伯世界走出了一位明星,奥马尔·沙里夫,在好莱坞和欧洲都获得了极大成功。过程中,我觉得听到旁白介绍,这位明星出演过关于成吉思汗的一部电影。可是,看对应的画面,他置身其中的那部电影,从服装到环境,和成吉思汗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关系,倒像是一部没有左轮枪的西部片。我听力又不行,反复听,就是觉得听到了“成吉思汗”一词,但是无奈听不懂更多,看着画面又狐疑,只得作罢。

这画面怎么能让我相信听懂了里面说的是奥马尔沙里夫拍了部关于成吉思汗的电影呢?此刻的剧情是:青年酋长铁木真遵循“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往求之”的精神,率年轻部落刚要走出瓦罕走廊,忽然看到前面的中国三人使团,惊呆了。右一的青年即为男主角铁木真,未来的成吉思汗。
不过,重新看到童年时通过《梅耶林》初识的昔日明星,再加上新培养起的对阿拉伯世界的兴趣,便触起闲情柔如草了。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八日,很幸运地,撞见电影博主“不良多瓦”在微博上介绍一部一九六五年的彩色大片《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影片截图时的感觉,下面的众多留言表达了中国人一致的反应,基本是反感,讨厌,怒斥西方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也有嘲笑。

不良多瓦推送给微博群众的电影截图,别提多辣眼睛——对咱中国人来说。
不过,是奥马尔·沙里夫扮演主角成吉思汗!
那时,我实际上已经忘记了《电影纪事》中的那个片段。只是出于某种敏感,我想:
既然是从阿拉伯世界走出的大明星,《电影纪事》的节目里对他评价又那么高,那么,可能中东世界一直有人出于对他的兴趣,而看那部老电影——就像中国永远有观众,而且是一批又一批的年轻观众,会看尊龙主演的《末代皇帝》一样。
于是我决定下载影片看一看。
头一遍看,非常惊讶,又觉得好笑,又觉得荒唐,又被其中的很多精致细节打动。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部影片和我的趣味是一致的,都是醉心清朝工艺美术那种纹样繁琐堆砌、颜色华丽又细碎的风格。
不过,重要的是,这部电影中宣传的很多观点,与我在中东媒体上撞见的各种严肃的政论,有微妙的一致;当今中东主流媒体对中国的呈现,与半个世纪之前这部好莱坞“历史大片”里对“中华帝国”的呈现,更是惊人地完全吻合。
为什么近六十年前的一部西方商业娱乐电影,与经历了那么多动荡之后的中东媒体,在观念上,有那么多的一致?为什么都展现了同样的“中国”?
于是我决定分析这部电影,分析——电影里的观念,与中东媒体上的观念,二者之间的关系。
本以为写两三篇文章就结束,没想到开始了一项越伸展越长的工程。
电影里宣传的观念,中东媒体上的观念,西方知识界的观念,三者互相映照,让我不断发现更多的、以前从来没有想到的思想现象,乃至精神现象。
这部电影的内容提供了一个限定的论述对象,让我们可以把对中东媒体与西方知识界的观察都限定在一个主题上——
那二者,以及电影本身,如何言说中国,展示中国。
也就是说,电影里,中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由此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集中分析西方与中东如何理解“中国”,以及,可能有哪些因素决定了西方与中东制造它们的那一“理解”。
在这一番分析中,中国只是被西方与中东想象、被定义、被言说的“物”,是被动的“它者”,真实的中国恰恰缺席,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恰恰遭噤声。至于原因,书中会试图给一些解释。
不过,由于中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们中国独树一帜的历史经验与思想传统,同西方与中东的思路形成强烈对照,我也会适当引入我们中国人的观点,以照清形势。
最初,我只是觉得那一“跨文化”的现象很新鲜,因为恰恰是我们中国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世界上,流行的是怎样的“中国史观”。没想到,在公号上嘻嘻哈哈当讲笑话一样写了几篇分析之后,好友植女建议,我应该写成一本书。几乎同时,继也提出了同样的建议,并且此后一再鼓励我;樱也每当我打退堂鼓的时候,就给我打气,告诉我,展开研究是有意义的。
对如此严肃的课题,我是没有理论准备的,也没精力为这个话题再大量去读理论书以提高能力。我只能在现有的水平上,把我观察到的加以描述,再尽我能做些分析。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自己及格了:
使朋友们认识到,西方打造并引导全世界人民信受奉行的一套通俗“中国史观”,与真实的中国历史毫无关系,与我们中国自先秦以来的历史叙事,也毫无关系。
而西方推销中国史观的目的之一也在于,将真实的中国历史,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中国历史,无论是古代史还是近代革命史,尽量封堵在国境之内,企图使中国的声音出不了国门。
[i]阿拉伯语里,只有伊拉克等五个阿拉伯国家属于阳性,其他国家包括俄美法英德全部为阴性,一旦称某国为世界之主,便是赛义达特——女主人,行文中也一律用第三人称阴性单数,她。所以,在阿语里,世界王座之争是一群大女主打群架互殴的群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