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成为契诃夫》书评:伟大的倾听者 - 《华尔街日报》
Christoph Irmscher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卢斯所绘《安东·契诃夫肖像》(1902年)。图片来源:布里奇曼艺术图书馆鲍勃·布莱斯德尔的《契诃夫成为契诃夫》完美诠释了书名承诺的内容:它通过逐篇故事、逐月甚至逐日追踪,展现了莫斯科医生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如何找到自己的文学声音——这位以犀利短篇小说改变现代文学面貌的作家。布莱斯德尔重点关注1886和1887这两个关键年份,当时契诃夫白天疲于诊治病人与抗击流行病,却完成了比他短暂余生更多的小说创作。期间他最辉煌的成就是1887年9月出版的《黄昏》,这是首部以契诃夫本名出版的作品集,为他赢得了普希金文学奖。
身为纽约市立大学金斯伯勒社区学院的英语教师,布莱斯德尔自评是以会计师的方式处理这个课题。他按时间顺序梳理契诃夫的出版记录与书信,以兴奋之情(偶尔在创作低谷时焦虑)绘制出作家生产力的起伏曲线——他欣慰地指出上升期远多于衰退期:“我注意到在繁忙的五月,留存信件寥寥且仅两三封具重要价值。”
但随着布莱斯德尔深入展开,大量引用契诃夫作品,这本编年记录逐渐升华为对文学创造力持久魅力的礼赞。会计师的面具脱落,显露出他作为契诃夫爱好者(amateur的本真含义)与同频写作者的本色。《契诃夫成为契诃夫》的书页开始跃动着新发现的喜悦。凭着中年才学俄语的皈依者热忱(布莱斯德尔语),这位传记作家将自身短板转化为优势:“俄语阅读让我获得新鲜体验,正因其艰深。我不得不持续挖掘词句含义,意象虽缓慢却深刻地逐渐成形。”
不可否认,布莱斯德尔先生即兴而作的创作方式存在风险。即便在那些时常仓促写就的私人信件中,契诃夫仍保持着对文字的绝对掌控,挥笔写下的句子无不具有精雕细琢的散文质感。相比之下,布莱斯德尔先生则显得絮叨且时常松散,毫不避讳使用"装腔作势"这类俗语,或是"这位作家…正以惊人的速度创作"这般随性的评注。有时他更像契诃夫与我们共同的朋友和同代人,而非传统意义上的传记作者:“当我开始回顾1887年时,面对未来一年的前景,我不禁茫然失措”,他坦承道,欣然放弃了传记作者惯用的后见之明特权。正因如此,契诃夫天才之谜反而被衬托得愈发鲜明——这在往往充斥着自以为是的传记文学领域实属难得。
当布莱斯德尔先生进行深度细读时,往往能收获丰硕成果。他对《仇敌》(1887年1月)的精彩解析堪称典范之作。这个以毁灭性悲剧开篇的故事,使得对亲历者而言后续一切都如同赘笔。在九月的暗夜里,基里洛夫医生与妻子正为六岁儿子死于白喉而哀恸。布莱斯德尔用凝练的笔触写道:这对不再年轻的夫妇深知"再也不可能有新生儿了"。当孩子尚带余温的尸身躺在床上,惊愕的双眼圆睁(契诃夫出诊临终病榻时,该是多么熟悉这种眼神啊!),屋里石炭酸气味未散,一位不速之客——富有的地主阿博金——却登门强求医生去救治其妻子。这场出诊最终被证实纯属多余:阿博金之妻并未患病,而是与情人私奔了。基里洛夫的愤怒彻底爆发:“你们的风流韵事与我何干?”
我们的同情心,也理应如此,都倾向于基里洛夫。但契诃夫并不允许我们选边站队。基里洛夫与阿博金最后那场对骂的史诗级对峙,让布莱斯德尔先生联想到荷马《伊利亚特》开篇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的争执。在对阿博金的憎恨中,基里洛夫"不公且残忍得泯灭人性",完全忘记了悲痛欲绝的妻子和死去的儿子。他的愤怒甚至压过了哀伤。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虽篇幅不长,却远不止各部分简单堆砌。故事中涌动的情感永远超出我们试图概括的范畴。和契诃夫一样,布莱斯德尔先生深谙细节的关键作用。在评析《不幸》(1886年8月)时,他引导我们注意故事深处的反讽——律师伊林对已婚的索菲娅·彼得罗芙娜展开猛烈追求:“陷入爱河的人怎会对心爱之人说出愤怒的指责——却仍具说服力?“答案正如契诃夫小说惯常的手法,藏于精妙的感觉描写中:当索菲娅感受到膝盖被紧握,仿佛浸入"温水浴"般,她终于心软。
在契诃夫色彩斑斓的虚构世界里,叙述者甚至关注动物的境遇。唯有布莱斯德尔先生这般耐心的读者才会发现,在《邂逅》(1886年3月)中,契诃夫不仅关注近乎圣徒般受苦的主角叶夫列姆·杰尼索夫,还注意到他那匹"热得可怜"的马。从他书信中我们得知,契诃夫连农场捕鼠器里的老鼠都会怜惜,亲自将它们放归树林。当人类充耳不闻时,动物却会倾听:在《苦恼》(1886年1月)中,老迈的车夫约纳被醉醺醺的乘客嘲弄后,转向他的小母马倾诉丧子之痛:“很伤心,对吧?”
并非契诃夫本人停止了倾听。《契诃夫成为契诃夫》的一大价值在于,它让我们重新认识到这位作家骨子里的正直。随着名声增长,契诃夫不得不承担起越来越多崇拜者的期待——他们寄来自己的手稿请他审阅,希望他能助其发表(而他常会帮忙)。其中一位粉丝——在布莱斯德尔先生书中讨论的时期之后——是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当时他刚开启职业生涯,后来一路晋升至斯大林时期苏联的上层。1898年12月3日,契诃夫委婉批评了高尔基作品中他认为"缺乏克制"的问题:“你就像剧院里一位观众,用如此奔放的方式表达喜悦,结果自己和别人都听不清台词了。“阅读《契诃夫成为契诃夫》时,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比喻。诚然,布莱斯德尔的文字同样充满激情,但作者倾泻而出的热情从未掩盖舞台中央的主角——安东·契诃夫从职业幽默作家蜕变为人类境况深刻评论者的奇迹。当我们翻阅《契诃夫成为契诃夫》时,作者的喜悦也成为了我们的喜悦。
厄姆舍先生是《马克斯·伊斯特曼:一生》的作者。
刊载于2022年12月17日印刷版,标题为《伟大的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