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日报》：纽约最激动人心的新建筑背后的建筑师

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立体模型是其最受欢迎的展品之一，这些艺术与科学结合的杰作将咆哮的美洲豹、专注的企鹅以及背对玻璃、神情漠然的斑马栩栩如生地呈现。即便在CGI技术时代，它们的逼真程度依然令人惊叹。

最早的立体模型要归功于卡尔·埃克利，这位雕塑家、动物标本制作师、发明家兼大型猎物猎人在1909至1926年间为博物馆工作。埃克利开创了在金属骨架上覆盖石膏和纸浆来制作逼真动物及其栖息环境的技术。通过摆弄软管、干混凝土堆和压缩空气，他还发明了可喷涂混凝土——这种能与金属网墙面和天花板结合的材料，实现了雕塑艺术的规模化应用，后来彻底改变了游泳池等领域的建造方式。

今年春天，建筑师珍妮·甘站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园区西侧，目睹混凝土通过机械化喷口射向空中，在钢丝和钢筋骨架周围如湿雪般凝结，逐渐形成她所在工作室Gang最新建筑的主体。这座位于西街79号与哥伦布大道交界的六层建筑，更像是风蚀水刻的自然景观而非人造产物。它从既有建筑群的间隙中延展而出，通过65英尺高的玻璃门廊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邀请人们前来探索。

这座名为理查德·吉尔德科学、教育与创新中心的4.31亿美元建筑将于2023年2月17日开放。除了亟需的展览空间外，它还将提供教室、图书馆、约四百万件标本的玻璃幕墙收藏库、360度全景影院、内含可步入式蜂巢的昆虫馆，以及备受欢迎的蝴蝶生态馆永久展区——所有这些功能空间都围绕着一个采用再生混凝土基础、天窗采光的中庭布局。正如一个多世纪前阿克利（Akeley）的立体透视模型那样，甘（Gang）的设计旨在进一步拉近博物馆参观者与自然世界的距离。

自然光线与有机形态是吉尔德中心设计的标志性特征。2013年，甘工作室在封闭竞标中获得该项目委托时，其关于建筑应融合建筑、自然、科学与艺术——这正是其跨学科实践的支柱——的愿景已然成型。但甘表示，选择阿克利建造方法纯属巧合，远非必然。首先，用于金属框架建模的软件最初并不可靠：“当时可用的软件只能生成团块状模型，而我们想要这些褶皱效果，“甘在其芝加哥办公室解释道，她正研究钉着CAD图纸和西南部沙漠景观照片的软木板。“这条褶皱”——她的食指划过图片中从岩石岬角突出的曲线——“是石头与水流共同作用形成的柔和线条。”

发型：戴维·马修·海尔；化妆：岩上绫；制作：Kindly Productions。对于这位建筑师和她的团队而言，通过反复研究与测试来打磨创意的过程，本身就是设计不可或缺的部分，其重要性不亚于最终成品。在吉尔德中心项目中，他们曾用冰块——这种流动的、可削减的材料——作为建模工具。

“材料、工具与设计始终需要平衡，“甘谈到事务所的迭代方法时说，“如果你掌握了一种材料却不了解如何发挥其特性，最终只能复制其他材料也能实现的效果。”

58岁的甘穿着轻薄的夏季开衫和平底玛丽珍鞋，在维克公园办公室的同事工位间自如穿梭。这栋1930年代的低层建筑里，花园层设有由工作室运营的艺术与建筑画廊，屋顶则是一片生物多样的草原牧场。但她同样展现出执着的一面——不仅对设计细节精益求精，更致力于探索建筑本身的新表现形式。

吉尔德中心蜿蜒的墙体采用喷射混凝土打造，灵感源自自然形态。如今，成立25年的甘工作室因其在芝加哥及周边作品备受赞誉：从底部呈波浪状三分结构、高101层的芝加哥瑞吉酒店，到通过锯齿状屋顶线条呼应赛艇动作的双子社区船屋；从自然栈道蜿蜒穿过林肯公园动物园，到即将在三大洲展现的创意力量。在巴西，工作室正在设计融合罗伯托·布雷·马克思修复花园的新美国大使馆；巴黎金融区同时推进着学术大楼与摩天楼项目。随着吉尔德中心揭幕，小石城阿肯色艺术博物馆的改扩建工程即将重新开放，阿姆斯特丹由皮特·奥多夫设计广场上的Q住宅区也将首秀。这位建筑师带领着140多人的高度协作团队（分支机构遍布芝加哥、纽约、旧金山和巴黎），始终追寻着深切的设计使命：建筑还能实现什么可能？

首先，它能舞动。“我热爱走进那些创意四溢的工作室，那里能让你看到创意的萌芽，“芝加哥艺术家尼克·凯夫说道。他曾在2017年与甘合作创作了名为*《倾听芝加哥》*的表演作品。当他找到她时，只是模糊地想要探索结构与身体之间的互动关系，‘创造一种可以不断演变的体验’，凯夫说。两个工作室的团队在甘办公室的纸板模型间聚集，构思出艺术家所称的反射性’摇摆形态’，这些形态可以在穿着他多彩声音雕塑服装的舞者间浮动，并放大欢快的即兴表演。“直到你真正动手实践，才能看清可能性所在，“凯夫说道，这与甘采用的开放式创作与思考策略不谋而合。

2010年芝加哥林肯公园动物园的自然步道。摄影：史蒂夫·霍尔2010年竣工的82层芝加哥摩天大楼Aqua Tower让甘建筑事务所闻名于世，这座建筑与摇摆形态共享着流动的韵律，在俯瞰密歇根湖和千禧公园的建筑群中微微颤动。将这座多功能摩天大楼提升至近乎雕塑高度的，是其银色的混凝土楼板——它们穿透玻璃幕墙向外延伸，形成波浪状的阳台矩阵。麦克阿瑟基金会在2011年授予甘奖学金时，称赞Aqua具有"非凡的视觉诗意”。在她事务所最近的专著中，她将这座高楼描述为"垂直景观”，一个她构想中邻里可以在云朵状凸起结构间闲话家常的场所。

将于明年竣工的101层芝加哥瑞吉酒店。图片来源：汤姆·哈里斯Gang在距离芝加哥湖畔约70英里的伊利诺伊州贝尔维迪尔镇长大。作为四个女孩中的老三，她热爱户外活动——“我总是那个搭建树屋或堡垒的孩子，”她说——并梦想成为一名兽医。她的父亲詹姆斯·Gang是一位对桥梁情有独钟的土木工程师，暑假时全家会开车去参观他职业中的地标建筑。坐在后座的Jeanne同样被美国西部壮丽的风景所震撼。Gang说，她的父亲曾在二战期间服役于南太平洋的一艘海军舰艇上：“我想那种冒险精神一直伴随着他。我也继承了这一点——被深深感染了。”

Gang说，她的母亲玛乔丽·Gang是一名兼职图书管理员、志愿者，也是“某种社区组织者”，“我们现在都懂这个词了”。她关注公共住房、儿童权益和女童子军；她教会了Jeanne、她的姐妹们以及数百名其他女孩如何不用火柴生火、进行急救以及在野外识别植物——尤其是那些有毒的，Gang说。

2010年芝加哥高层建筑Aqua Tower的阳台；Aqua Tower波浪起伏的外立面。图片来源：史蒂夫·霍尔被艺术与工程学吸引的Gang在伊利诺伊大学大一那年选择了建筑学。大三时，她获得赴法国凡尔赛留学的奖学金，这段经历让她领悟到建筑学科"作为文化载体的潜力…简直是我们身份的真实映照”。相较之下，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显得封闭而功利，直到她遇到那位笨拙的理论家雷姆·库哈斯——当时担任客座教授。“雷姆的视角更宏大，他总在追问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她回忆道。毕业后，她移居鹿特丹，在库哈斯的OMA建筑事务所工作两年。

经过翻新扩建的阿肯色州美术馆（位于小石城）将于今春重新开放。图片来源：蒂姆·赫斯利这位荷兰大师的钢铁意志同样在Gang身上显现。33岁时，她决定回到芝加哥独立执业，而非像同龄人那样继续在大公司循规蹈矩。“我只想创造自己的工作方式”，她说，“我从未考虑过其他选择。“90年代末的芝加哥充斥着待解决的街头设计难题，Gang承接社区中心等项目时，她对建筑社会与环境功能的探索逐渐深化。“这种社会关怀其实源自我家庭的熏陶”，她解释道，“就像我母亲终其一生践行的那样。”

冈对“社会响应”的定义既广泛又深刻。它可以涵盖该公司目前在孟菲斯的项目——那里一段六英里长的密西西比河海岸线正在重建，此前该地区未能满足一个急需休闲空间的社区需求。也可以指冈工作室与孟菲斯社区组织合作创立的青年设计领导力项目，让青少年对建设规划拥有发言权，同时向他们介绍设计师的工作。这位建筑师将这种利用设计能力提升公众意识、唤醒变革的工作称为“可操作的理想主义”，这是冈工作室务实理念的基石。在她看来，建筑师接受过独特训练，能够调和棘手问题与多方利益。为何不运用这种专业训练推动世界变得更公平、更宜居？

“（珍妮）将建筑视为催化剂和相遇的契机，”她的朋友、演员兼剧作家安娜·迪弗·史密斯说道，“她看到将社会议题与设计结合以推动社会进步的潜力。她向同行发问：我们是否要通过将自己区分为富人建筑师与穷人建筑师来映射（社会分化）？”

在芝加哥——这座贫富鸿沟深刻、枪支暴力全美前列的城市——冈以身作则，设计了奥本格雷沙姆社区的邻里及寄养家庭服务中心、华裔社区中心等项目。2015年，面对芝加哥警民信任危机加剧，冈工作室与该市经济最困难的第10区居民会面，听取他们对警务和公共安全的意见。工作室不满足于在当年芝加哥建筑双年展上展示调研结果，更设计并协助在北朗代尔警察局外建造了半个篮球场，在重塑公共服务中心的进程中促进安全活动与警民关系。冈坦言这是微小举措，称其为“概念验证”，但这确是一个开端。

仰望2021年竣工的布鲁克林11 Hoyt公寓楼；11 Hoyt与布鲁克林天际线交相辉映。图片来源：汤姆·哈里斯迪弗尔·史密斯表示，这个项目及其揭示的警务历史令她着迷。“建筑能否在社区成员与执法部门之间建立信任？恐怕不能，“她坦言，“但这项研究和工作代表了对善意可能性的信念。我们需要在学校、医院、政治空间等各类场所看到善意的证据。”

鉴于Gang事务所正在进行的项目范围广泛且复杂，她将同事视为工作家人也就不足为奇了。芝加哥办公室由可持续建筑实践专家朱莉安·沃尔夫负责；纽约办公室则由韦斯顿·沃克管理，他在耶鲁求学时曾师从当时在该校任教的Gang（Gang现任哈佛大学教授）。而确保项目按时按预算运行的则是公司管理负责人、Gang的丈夫马克·申德尔。“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希望看到事物变得更好的人，“Gang这样评价她多元化的团队，“他们同时也是才华横溢的设计师。”

即将在阿姆斯特丹开放的Q住宅。图片来源：基斯·胡梅尔她一直是公司薪酬平等的积极倡导者，该公司性别比例大致均衡，并公开呼吁同行效仿。“这里有一些可操作的理想主义，“Gang以最易接受的方式阐述这个问题，“这很简单，就是数学问题。如果你尊重某人，你就会根据他们的价值支付报酬，对吧？”

与许多在男性主导领域工作的杰出女性一样，她很少刻意强调自己的性别。但在她的家乡，人们会自豪地告诉你：圣瑞吉芝加哥大厦以1196英尺（约364米）的高度成为全球最高的女性设计摩天楼，此前的纪录保持者是她的水楼作品。对于即将卸任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艾伦·富特而言，甘本人就是一座巍然耸立的丰碑。

“珍妮是美国乃至全球顶尖的建筑师之一，作为少数能获此殊荣的女性——这本身就值得喝彩，“富特评价道，“我十分乐意全力支持这种突破。“1993年执掌博物馆前，富特曾担任全女子学院巴纳德学院校长。“我始终铭记这一点，“她补充道。

“材料、工具与设计永远需要精妙平衡，“甘如此阐述她的创作理念。吉尔德中心不仅延续了甘工作室建筑标志性的流动美感，更是一项内部联结的技术杰作——通过33处接点串联起博物馆23栋相连建筑中的10栋，解决了这个自186年西77街城堡式建筑起步、如今横跨四个街区、年接待近五百万游客的庞大机构长期存在的动线难题。继吉尔德项目后，甘工作室又中标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新全球航站楼设计，预计2028年竣工。

对甘而言，建筑学的未来在于更广阔的思维维度——不是平方英尺的算计，不止于构筑实体，而是重新定义建筑本身。“核心能力在于综合思维，“她在关于丹尼尔·伯纳姆的讨论尾声说道。这位建筑师1909年耗时三年制定的芝加哥总体规划，奠定了城市百年发展的蓝图。而甘的目标更为迫近：“我只想运用这种能力，去实现我们这代人能亲眼见证的变革，解决那些迫在眉睫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