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蒙德里安》评论：追求完美的绘画 - 《华尔街日报》

皮特·蒙德里安《自画像》（1918年）。图片来源：阿拉米图片社文森特·梵高与皮特·蒙德里安是绝妙的对比——前者代表旋涡与自然、自由不羁，后者象征直线与抽象、克制内敛。但这两位荷兰画家在诸多方面实则相似：性格刚毅、生前商业成就有限、善待同行且终生独居。蒙德里安深受梵高书信与素描的启发，在形成"抽象-现实主义"风格时，他试图弥合二者艺术理念的鸿沟。在《自然现实与抽象现实：对话体随笔》（1919-1920）中他写道：“Y 连你也为自然所动？Z 若非如此，我便不会成为画家。Y 你既已不再写生，我以为自然于你无甚触动。Z 恰恰相反，自然令我深深悸动。我以不同方式描绘自然。”

由于蒙德里安文本的晦涩性，加之米歇尔·瑟福尔那本充满温情却固化神话的《皮特·蒙德里安：生平与作品》（1956年），我始终未能参透其真意，直至汉斯·詹森的艺术家传记问世。詹森对前辈学者不吝赞誉，他在瑟福尔的愉悦叙事之外，更赋予画作非凡的感知力，并精准捕捉蒙德里安的内心世界。

詹森在三个方面与瑟福尔分道扬镳：《皮特·蒙德里安：一生》摒弃了将艺术家塑造成"苦行僧式人物，不喜交友、对女性态度古怪、执迷于艺术与生活的严苛几何化准则"的旧形象；采用非线性时间轴，以1918-1932年为开篇，回溯1872-1918年，终章落于1932-1944年；尤为特别的是，他偶尔借助虚构对话来架构复杂理念，使其"更具即时性"。纵然后两个选择或有争议，却无损这部著作的迷人魅力。

不严格遵循蒙德里安的艺术发展顺序是有充分理由的。詹森先生坦言"对不断重复的进步论调感到厌烦——大多数关于蒙德里安的著作都建立在’然后，然后’的线性叙事上，仿佛现代艺术的逻辑必须与时钟的滴答声同步"。通过从1918-1932年这个阶段切入，他让蒙德里安早期的风景画和静物画看起来像是值得结合艺术家成熟期成就重新审视的作品，而非需要费力翻阅的习作。

虽然詹森没有明确建立这种联系，但蒙德里安本人在1909年就颠覆了时间顺序——当时他首次参加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的重要展览。这位艺术家展出了受梵高和扬·托罗普启发的最新实验作品，他完全有理由按创作顺序悬挂画作，却刻意打乱了排列：“蒙德里安是从动荡走向宁静吗？还是恰恰相反：那些平静的作品其实是狂野浪漫时期的序曲？蒙德里安自己也没有答案，“詹森写道，“他迫使观众独立观察，在没有严格时间线索指引的情况下形成对其艺术发展的认知。这本身就是精心设计的艺术宣言。”

为时间顺序爱好者补遗：皮特·蒙德里安1872年生于阿默斯福特（40年后他删去了名字里的一个字母a）。面对校长父亲固执的反对，14岁的蒙德里安将儿童游戏室改造成画室。20岁赴阿姆斯特丹进入国立艺术学院学习，在那里接触了零星的印象派、象征主义和点彩派作品，同时也深受传统海牙画派熏陶。早期他创作笨拙而低调的乡村风景，后来回忆道：“我和所有人一样从基础开始。”

从大约1895年开始，这位艺术家在没有经济援助的情况下，靠绘制"用于科学出版物和课堂"的细菌图谱维生，并挨家挨户兜售画作。1904年他在布拉班特居住期间，艺术风格转向强烈对比，工作室也进行了象征性精简——不再有古董枝形吊灯、荷兰旧式家具、地毯或复制品。当瑟福尔在1920年代拜访蒙德里安时，他回忆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惊喜。破旧褐色外观与那个工作室之间的反差：宽敞、洁净、纯白的空间。仿佛从地狱步入了天堂。“詹森先生总结道：“精确"是"内在的、近乎道德的品质”。

蒙德里安吸收了歌德的色彩理论、基斯·凡·东根的野兽派奔放风格、塞尚的和谐与结构，并从1911年在沙龙首展开始借鉴立体主义的破碎形式。瑟福尔在传记中夸大了蒙德里安对女性的疏离：“有时他带着牧师般的气质，这是女性不喜欢的”，他写道，“内心深处始终存在不可妥协的执着。虽然像波德莱尔笔下的信天翁那样拥有’巨大翅膀’，但只要按惯常步调缓行，他仍能行走。但那双’翅膀’确实吓退了其他飞鸟。“詹森对艺术家感情生活的描述更为客观，但1912年蒙德里安为移居巴黎而解除婚约的匆匆提及，显得突兀且未作解释。

对海洋的痴迷——表现为抽象的水平笔触——加速了蒙德里安在巴黎（1912-14年）和荷兰（1914-19年）的革命性探索。1917年出现穿插直线的色块组合，随后演变为纯色块或纯线条。1921年，他晦暗的调色板深化为浓郁的原色色调。

诗人兼评论家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所称的蒙德里安"理性感性”，无疑是理解与欣赏其作品的障碍。真正理解者逐渐聚集在"风格派"周围——这个由蒙德里安发起的艺术运动及其同名杂志，围绕着他那位锋芒毕露的年轻朋友特奥·凡·杜斯伯格等人展开。随着其激进新风格的成熟，蒙德里安仍以早期"舒适写实主义"风格创作花卉水彩来维持生计。1923年他在出版物中为此辩解道：“新艺术"不应受销售左右，只要严格"区分"创作状态，为生存回归旧风格并无不可。1920年代的许多花卉作品被萨尔·斯莱珀收藏，这位坐拥数百幅蒙德里安作品的藏家总爱说：自己还没富裕到能购买劣质艺术。

《蒙德里安传》打破了人们认为其晚年只创作易复制的方矩菱形的误解。他创作极为严谨（“佳作必缓成”）：1923年仅完成两幅几何油画，1924年一幅，1935-38年间年产量才增至八幅。他在构图中追求本质上难以实现的视觉效果：将涂满底色的画布从内框取下，平铺于画板用画笔与直尺构建网格；“消防车红"需多层堆叠与漫长干燥期；黑色线条必经精细上光处理。1932年画商西德尼·贾尼斯购入"画架上未完成作品…蒙德里安因需在底部添加蓝色涂层未让其取走，一年后才交付成品（贾尼斯震惊于有人会为一道蓝条纹耗费整年）"。但这位苛求蓝色条纹的艺术家始终清醒，正如他在《自然现实与抽象现实》中所言：“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真正的完美”。

卡特先生是纽约佳士得20世纪及21世纪艺术部门的副主席。

刊登于2022年9月24日印刷版，标题为《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