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伊恩·麦克尤恩的《教训》——《华尔街日报》

伊恩·麦克尤恩的读者早已学会带着戒备心走进他的小说世界。在他漫长而辉煌的创作生涯中（最新小说《教训》是他的第十七部作品），戏剧性手法始终是其标志性特质。作者精心设计的惩罚机制——如《阿姆斯特丹》中两个仇敌同时毒杀对方；过度精巧的叙事设定——如由胎儿视角讲述的《坚果壳》；以及颠覆前文真实性的终局反转——如《甜牙》和最具争议的《赎罪》，都彰显了这种特质。盛名之下必有代价。当你沉醉于麦克尤恩精妙的文笔，以及对政治、科技与情欲的敏锐探讨时，总不免提防着他随时可能设下的叙事陷阱。

这种疑虑在《教训》中如影随形。主人公罗兰·贝恩斯看似平凡，却被两段异常痛苦的经历烙下印记。14至16岁期间，他遭受寄宿学校钢琴教师米里亚姆·康奈尔的引诱，这段屈从于性支配的往事永久破坏了他此后所有亲密关系。三十多岁时，妻子阿丽莎在深夜抛下他和新生儿，去追寻独居艺术家的生活，最终成为欧洲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

麦克尤恩逐步展开这些沉重记忆，穿插二战后期罗兰与阿丽莎父母辈的延展闪回。个人历史的堆叠技巧纯熟却未见明显关联，读者始终期待着叙事魔术师最终能将分散线索完美收束。鉴于罗兰的青春期遭遇宛如纳博科夫《洛丽塔》的性别倒置，故事会玩弄叙述可靠性吗？还是说关于阿丽莎小说的暗示，会像《赎罪》那样展现炫目的元小说戏法？

事实证明，《教训》一书真正的启示——对我而言也是其巨大魅力所在——在于这类事情从未真正发生过。麦克尤恩先生塑造了一个迷茫而讨喜的主人公，他"无形的生活"抗拒着任何宏大意义的强加。作为职业业余爱好者，罗兰靠写贺卡诗歌和在餐厅演奏标准钢琴曲勉强维持生计。除了与儿子的纽带外，他逃避一切承诺，而他自己也始终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童年创伤的后果，还是婴儿潮一代的典型状态——这代人随世界历史起起落落，却从未真正被召唤行动。

这并非是说《教训》缺乏戏剧性，麦克尤恩先生精心构建了罗兰与生命中两位重要女性的清算时刻。然而这些场景尽管情感强烈，本质上却都是悬而未决。罗兰不知该如何调和他对米里亚姆·康奈尔的厌恶与那些她曾带给他的快乐记忆。更糟的是，他对阿丽莎的恨意因痴迷她的小说而变得模糊不清。时间的流逝既混淆又软化了他的问题。麦克尤恩将罗兰的故事一直延续到新冠疫情下的晚年，此时"岁月的教训"对他的命运塑造已远超任何人为的情节安排。

这种处理令人悄然动容，正如麦克尤恩放弃惯有的叙事掌控、转而顺从自然主义力量的决定。相比前作，《教训》结构更为松散，锋芒也不那么耀眼。但它更显智慧，也更触及本质。

史蒂夫·斯特恩在《乡村白痴》中创作了一部充满智慧逃避主义色彩的生动作品，风格堪比汤姆·斯托帕德的喜剧。20世纪初的巴黎，现代主义运动的天才们像一群跳蚤缠身、痛饮苦艾酒的超级英雄军团般游荡街头。其中最为邋遢的是白俄罗斯艺术家柴姆·苏丁，他带着与社会性笨拙口吃严重冲突的"狂热攻击性"绘制那些暴风雨般的肖像与静物画。

斯特恩将苏丁的人生重新构想为三个阶段：先是作为风流倜傥却身患绝症的画家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出人意料的搭档；随后在其充满远见的作品被一位有影响力的美国收藏家大量收购后，成为更难以置信的商业成功典范；最后则是作为犹太移民在维希法国试图逃避逮捕。苏丁的犹太身份是斯特恩关注的重点——这个他曾拼命想要摆脱的身份，最终却为躲避纳粹迫害而不得不重新拾起。与多数传记小说类似，本书结构也略显失衡——读者可能更希望减少对苏丁惶恐晚年的描写，而多着墨他与莫迪利亚尼的波西米亚式冒险。但书中狂乱的节奏与生动的文笔确实捕捉到了这位艺术家的神韵。

当代怪才海伦·德威特的新作《英国人懂羊毛》是部令人愉悦的中篇小说。叙述者玛格丽特是个修养极高的17岁女继承人，她与美国大型出版社签约为其撰写回忆录。出版社期待这部回忆录聚焦编辑所谓的"世纪骗局"：尚在襁褓便成为孤儿的玛格丽特被亲生父母的雇员拐走，在摩洛哥被抚养成人后，对方携其8000万欧元遗产消失。出版商指望读到催人泪下的内幕揭秘。但问题在于，玛格丽特钦佩这些罪犯般的代养人，对他们毫无怨怼，反而用整部回忆录讨论贵族教养的精细标准。在她看来，美式心理分析的纠缠不清会犯下"mauvais ton"（有失体统）的过错——这可比盗窃严重得多。

德威特女士以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完美呈现了玛格丽特那种端庄优雅的嗓音，在此过程中对出版业和当前创伤叙事市场的虚伪进行了绝妙的讽刺。《英国人懂羊毛》作为新方向出版社系列中篇之一推出，该系列收录其旗下作家的中篇小说——这个好主意还带着几分新颖气息。但这部作品本身毫无新奇之处，它只是德威特女士又一内敛经典的喜剧瑰宝。

发表于2022年9月10日印刷版，标题为《情感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