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者讲述的历史》——《华尔街日报》
Tobias Grey
图片来源:克里斯托弗·塞拉1941年夏天,库尔齐奥·马拉帕尔特是整个俄罗斯境内唯一的前线战地记者。这位意大利作家为《晚邮报》撰写的报道记录了巴巴罗萨行动的失败,这使他招致了约瑟夫·戈培尔的愤怒,后者将他驱逐出纳粹占领的乌克兰。但这些毫不留情的报道文章(后来被收录在1948年出版的《伏尔加河在欧洲崛起》中)仅仅是一道开胃菜。与此同时,马拉帕尔特一直在创作他的杰作《毁灭》——一部自传体小说,其德语标题让人联想到战时欧洲大部分地区变成的破碎瓦砾堆。
《毁灭》的最大悖论在于,它是由一个毫无悔意的法西斯主义者写下的对法西斯主义的惊人控诉。该书于1944年首次出版(两年后的英译本在美国成为畅销书),《毁灭》提供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内部视角,审视纳粹政权的残酷和反复无常,其荒淫无度同样令人震惊。马拉帕尔特作为流动的战地记者和墨索里尼外交使团的短暂成员,拥有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人们常说历史是由征服者书写的。《毁灭》的罕见之处不仅在于它是由战败方的代表所写,还在于它的即时性。在书中,马拉帕尔特利用他所目睹的一切,审视了1941年至1943年间轴心国在欧洲和苏联的势力范围。这是一种新型的自传体小说,以一系列观察到的片段写成,每一个片段都比前一个更加生动怪诞;马拉帕尔特穿越乌克兰、德国、波兰、意大利、芬兰、瑞典、罗马尼亚和克罗地亚的旅程,赋予了整部作品非凡的全景式视野。
马拉帕尔泰对现代战争的描述丝毫未显过时,简直就像是为今天乌克兰的战火所写。“方圆数英里内,只有死寂的铁器。机器的尸体,成千上万具可怜的钢铁残骸。”
马拉帕尔泰的非虚构作品《政变:革命的技术》(1931年)早已彰显他作为作家无畏揭露法西斯主义与共产主义政治裂痕的勇气。在《毁灭》中,小说手法让他得以拓展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心理图景:一边是傲慢纳粹高官举办的浮华外交晚宴,另一边则是从华沙、克拉科夫贫民窟延伸到乌克兰草原的"消瘦苍白人群"。全书贯穿了马拉帕尔泰对邪恶本质的追问,尤其是探究纳粹犯下骇人战争罪行的驱动力。
书中描写马拉帕尔泰在华沙与包括汉斯·弗兰克在内的纳粹权贵共进晚餐的场景——这位被希特勒任命为波兰占领区总督的人物,被他形容为"残忍的智慧、精致、粗俗、野蛮的犬儒主义与圆滑敏感性的奇特混合体"。他思索着究竟是什么驱使弗兰克这类人走向极端残暴,最终只能将其归因于他们自身的恐惧:“对被压迫者、无防御者、弱者、病者的恐惧;对妇女儿童的恐惧,对犹太人的恐惧。”
本书最惊人的特点之一是其突然迸发的闹剧式幽默。描写马拉帕尔泰与包括海因里希·希姆莱在内的十几名纳粹高官共洗芬兰桑拿的章节,堪称荒诞艺术的典范课。
马拉帕尔泰写作的另一特点,是他生动描绘奇异与不协调事物的手法,其文字常暗指画家(仅举几例:夏加尔、列宾、格罗斯和博斯)。
有一段情节中,他在萨格勒布会晤克罗地亚总理安特·帕韦利奇,对方揭开一个看似装满贻贝的篮子盖子。“这是我忠实的乌斯塔沙们送的礼物。四十磅人眼珠,“帕韦利奇告诉他。在芬兰,他描述了数百匹马被困在突然封冻的湖中的骇人景象:“只有马头戳破冰层露在外面。它们全都面朝湖岸。惊恐的野火仍在它们圆睁的双眼中燃烧。”
事实上,战争如何影响动物王国是本书反复出现的主题。除了马匹之外,鸟类、狗、老鼠、猪、驯鹿甚至苍蝇的可怕命运,都与人类的愚蠢和破坏欲息息相关。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这样概括《毁灭》难以归类的特质:“这部报告文学超越了报告文学;其美学意图如此强烈鲜明,敏感的读者会自然而然地将其排除在历史学家、记者、政治分析家和回忆录作者所构建的叙事体系之外。”
当乌克兰战事进入第八个月,人们不禁要问:《毁灭》描绘的乱世真的已成为过去了吗?
格雷先生是居住在英格兰的作家兼评论家。
本文发表于2022年9月10日印刷版,标题为《败者讲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