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后的艾略特》书评:当普鲁弗洛克老去——《华尔街日报》
William H. Pritchard
罗伯特·克劳福德通过《荒原之后的艾略特》完成了其对T.S.艾略特的鸿篇传记。首卷《青年艾略特》于2015年问世。如今我们拥有了逾千页的学术评论与批判分析,以及一部史料翔实的传记叙事,为这位20世纪诗坛巨匠提供了全新解读。
克劳福德先生是首位(虽绝非最后一位)受益于艾略特与艾米莉·黑尔往来信札的传记作者,这些信件记录了他们热烈却无果而终的情感历程。1912年,黑尔作为友人圈中精通音乐戏剧的才女,在麻省剑桥与哈佛哲学系研究生艾略特相识,彼时他即将赴牛津开始为期一年的访学。1933年艾略特与首任妻子薇薇安分居后,二人书信往来日趋炽烈。黑尔期盼的婚姻终成泡影。用克劳福德的话说,他们的爱情始终保持着"令人悸动的纸上缠绵",直至岁月冲淡激情。68岁的艾略特(薇薇安已离世十年)做出惊人之举——迎娶30岁的秘书瓦莱丽·弗莱彻。
尘封于普林斯顿图书馆数十载的致黑尔书信终在2020年公诸于世(艾略特焚毁了她的来信)。尽管琳达尔·戈登即将出版的《风信子姑娘》将续写黑尔生平,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最资深的艾略特研究者也会认同:克劳福德的叙述为两位主人公赋予了充满同理心且详尽的传记刻画。
在薇薇安去世后,艾略特曾写信给艾米丽,表示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对婚姻前景产生了强烈抵触"。在纠结这个问题时,他宣称:“我无法、真的无法重新开始生活,去适应……另一个人。我认为作为一个人格个体,我无法承受这种改变;只要与任何人长时间相处,我都会感到极度烦躁和压抑。“似乎这些还不足以彻底粉碎艾米丽对婚姻的期待,他总结道:“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亲爱的,恐怕这场剧变带来的冲击,远比你那些善良、耐心又充满同理心的话语所体现的要剧烈得多。没有完全心灵相通的肉体亲密将是一场噩梦。“令人心酸且不安的是,“亲爱的"这个亲昵称呼竟嵌在这些冷酷的宣言之中。或许人们会不由想起艾略特自称为"次要诗作"中那首打油诗的开头——带着爱德华·李尔式的诙谐:“遇见艾略特先生多扫兴!/ 他那教士般刻板的面容,/ 眉头紧锁/ 双唇抿得那么紧。”
克劳福德先生在梳理《荒原》(1922年)出版后艾略特的人生轨迹时,明智地没有追求对诗歌的新"解读”,尽管他细致地没有遗漏任何一首作品。他常将生平与创作相互印证。当渐入暮年的艾略特决定将多年前获得的怀表转赠给教子汤姆·费伯时,传记作者巧妙地引用了诗人新近创作的《四个四重奏》中《干燥的萨尔维奇斯》的诗句。克劳福德写道(虽略显生硬):“在新诗中意识到’比计时器更古老的时光’的汤姆,对’时间作为毁灭者’与’时间作为保存者’之间庄严的平衡有着敏锐而鲜活的感知,他想要尽力保存所能保存的一切。“艾略特在1940年代初完成《四个四重奏》后,克劳福德指出,尽管诗人仍继续创作诗剧和"严谨而深思的散文”,但作为诗人,“他的创作已经完成”。
当《荒原之后的艾略特》两个月前在英国出版时,菲利普·亨舍尔在《旁观者》杂志上借机指出艾略特曾经"不可撼动的声誉"出现了"裂痕”。他的书评主要聚焦于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其中一个虽小但极具说服力的例证是,当一位朋友收养了难民儿童时,艾略特评价说这孩子"外表看起来完全没有令人不快的犹太特征”。评论者最后质疑道:面对这些"随口而出却散发着无可辩驳恶臭的言论”,艾略特的声誉能否幸存。
若将艾略特诗歌的存世价值与其同时代诗人——那些20世纪上半叶与他交集的英美诗人(如哈代、叶芝、弗罗斯特、华莱士·史蒂文斯这四位创作丰硕的杰出代表)相比较,便会浮现出一个更有意义却鲜被探讨的问题。相比之下,艾略特1963年出版的诗集(他于两年后去世)仅收录了相当单薄的作品。最具持久影响力的或许当属《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荒原》和《四个四重奏》。然而当我们重读并完全消化这些作品后,会发现与其他诗人那些持续带来新发现(比如那些曾被忽视的诗作)的厚重诗集相比,艾略特可供挖掘的遗产并不丰厚。结果是,与其再次阅读《荒原》,我们可能越来越转向带着更深理解与愉悦去品读艾略特的散文、评论和书信(目前已出版至第九卷!)。这些散文作品往往充满幽默感与口语的狡黠转折——这正是其大部分诗作所欠缺的特质。
克劳福德先生的传记之网撒得宽广,我不止一次因那些新颖而感人的内容感到惊讶,它们将“不讨喜”的艾略特先生塑造成一个更为丰富且奇特的形象。这一点在弗吉尼亚·伍尔夫对他的两处提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处,她形容他为“一个虔诚的灵魂:一个不快乐、孤独且极度敏感的人,深陷自我折磨、怀疑、自负以及对温暖与亲密的渴望之中。而我却十分喜欢他——在我某些保留与掩饰中与他惺惺相惜。”更为揭示性的是,她在给姐姐的信中写道:“汤姆·艾略特,我爱他,或者说本可以爱他,倘若我们都正值盛年而非迟暮;你认为肉体关系对友谊有多必要?”
但当“自我折磨”的纤维稍显松弛时,克劳福德先生对艾略特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敬意,比如1940年伦敦大轰炸期间,艾略特作为一名新上任且一丝不苟的防空员,向朋友约翰·海沃德提供了宝贵的建议:“当你听到警报声或炮火预响时,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撒泡尿:之后你就能从容应对德国佬了。”尽管艾略特竭力重塑自己为典型的英国人,在我看来,他的这番建议却颇具美国风格,与他那些威严的同代人截然不同。我们应带着这种特质继续阅读他的作品。
《兰德尔·贾雷尔:文学生涯》等多部著作的作者普里查德先生,是阿默斯特学院英语系的荣誉退休教授。
此文发表于2022年8月6日的印刷版,标题为《当普鲁弗洛克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