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中间的乌克兰人 - 《华尔街日报》
Alisa Sopova
6月3日,顿涅茨克分离主义控制区遭炮击后起火的房屋。图片来源:Alexei Alexandrov/Associated Press我在乌克兰东部的家乡城市几乎每天都遭受炮火和火箭弹袭击。最近,离我母亲家一个街区远的社区里有两所学校和多栋住宅楼被击中。我和许多其他乌克兰人一样,内心充满对亲人的担忧、无助、心碎、绝望和愤怒。
但与同胞们不同的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表达这些情绪。我的城市遇袭并非总能见诸报端,而我也保持沉默。公共领域没有容纳我悲恸的空间。原因何在?因为这不是普通的乌克兰城市,而是自2014年起就被俄罗斯占领的顿涅茨克市。炮火来自乌军对城内及周边俄军设施的打击。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并非始于今年2月。它始于2014年——随着克里米亚被吞并,以及克里姆林宫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即乌东部被称为顿巴斯的部分区域)扶植起分离主义"共和国"。当时一切都不同。乌克兰没有民选总统,政府在广场革命后陷入混乱,军队几乎不存在,西方支持也付诸阙如。地方当局、警察和军队未作抵抗就撤出了克里米亚,最终也撤出了顿巴斯部分地区,让总计约600万民众在占领者的刀锋下自生自灭。自那时起,这些民众就生活在进退维谷的境地中:既受俄罗斯的虐待和挟持,又常在乌克兰遭到排斥甚至妖魔化。
世界对俄罗斯占领下发生在布恰等地的暴行感到震惊。但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暴行,是因为布恰很快回到了乌克兰控制之下。而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暴行已持续八年之久,却无人问责。所有反抗占领的人都遭到逮捕、酷刑、杀害或流放。我属于后者,作为一名不依附于分离主义当局的记者,当在顿涅茨克工作无望且生活过于危险时,我被迫离开。移居美国后,我仍与该地区保持密切联系并定期前往。我曾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检查站进入被占领土,但我仍有退路和保持正直的余地。那些留下来的居民不得不保持低调,随着克里姆林宫傀儡政权日益无能、腐败和残暴,他们的不满与日俱增。
曾被誉为生机勃勃的"百万玫瑰之城"的顿涅茨克,过去八年已沦为俄罗斯对其占领乌克兰领土未来规划的展示窗。主要基础设施——尤其是国际机场——在战火中被毁,多年的忽视和掠夺造成了严重破坏。每年夏天探望家人时,我都目睹了逐步恶化的景象:堆积如山的未收垃圾、消失的公共交通、昏暗或缺席的街灯。
早在2014年,我许多中产阶级朋友低估了分离主义者的威胁,认为他们太边缘化无法造成真正改变,或警方会处理他们。2021年我最后一次访问顿涅茨克时,一位30多岁的会计师朋友向我吐露悔意:“要是当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接受训练抵抗他们,必要时不惜动武。”
即便是最初对新秩序漠不关心或态度矛盾的人,随着城市陷入停滞、法治崩坏且日益孤立,笼罩在军阀统治恐怖飞地的整体氛围中,也迅速幻灭。人们逐渐迁离以寻求更美好安全的生活。那些留下的人常在乌克兰公共舆论中被污名化为叛徒和通敌者,尽管许多人是为了照顾年迈或残疾的家人才选择留守。
5月31日,一名妇女从波克罗夫斯克乘火车撤离冲突地区。图片来源:Rick Mave/Sipa USA/Associated Press倘若在其他地方能受到欢迎,或许更多人会选择离开。2014年时,没有一个国家像2022年这样向来自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和克里米亚的乌克兰人敞开大门。在乌克兰本土,被占领土上有居住记录的公民常遭歧视——有些租房广告公然标注"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人士勿扰",流离失所的民众难以获得抵押贷款或房屋损毁赔偿。自2014年起,联合国难民署、欧安组织及哈佛人道主义倡议等机构发布大量报告,呼吁关注逃离占领区平民的人权状况。这些文件记载显示,许多境内流离失所者在乌克兰境内迁徙困难,面临就业机会不平等、严苛的文件核验程序、当局突击家访以及新社区的敌意态度。
被占领土上的平民仍是乌克兰公民,但对顿巴斯以外的同胞而言,他们已成为民众对俄罗斯侵略怒火中烧的替罪羊。由于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俄控区居民在占领下生活且讲俄语,舆论认为他们可能亲俄,这使他们成为第五纵队。而当前数十万讲俄语者正为乌克兰抗击俄罗斯入侵而战,这些说法不攻自破。
随着今冬大规模入侵开始,被占领的顿巴斯内部局势进一步恶化。分裂势力当局强征所有街头看起来不老不残的男性入伍。这些未受训练、装备简陋的男性被当作炮灰部署到前线。许多向乌克兰政府军投降的人最终以叛国罪被起诉。本月,26岁的尼基塔·班科被判15年监禁。乌克兰检察官解释称:“尼基塔说他别无选择,是被迫加入分裂武装。但这很容易反驳。他在所谓’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乌克兰被占领土——生活了8年,对当地情况心知肚明。”
成功逃避征兵者数月不敢出门、不开门、不接电话,甚至躲避邻居亲戚,完全依赖可信女性维持生计,导致公共空间出现独特的全女性化现象。搬家具、开出租车等传统男性工作现在要么由女性独力承担,要么无人问津。
2月11日拍摄的顿涅茨克机场附近的伊维尔斯基修道院,该建筑在2015年机场被摧毁时严重受损。图片来源:Nanna Heitmann/Magnum Photos在百万人口城市顿涅茨克内部,由于前线切断了供水线路,自来水几乎完全中断。部分社区每隔一天限量供水两小时,其他区域则彻底断水。一位顿涅茨克市中心的居民告诉我,近期她公寓附近遭遇炮击时,她不得不在躲避轰炸与趁供水未停时淋浴之间做出选择(她选择了淋浴)。为清洗衣物,她和女性朋友们互相传授手动向洗衣机注水的小技巧。然而随着夏季高温临近,这些方法可能难以维持基本卫生条件。
俄罗斯将顿巴斯地区民众过去八年的苦难作为其二月军事行动的借口,却刻意回避正是其自身制造了这些苦难,且入侵只会加剧人道危机。通过利用顿巴斯民众作为开战理由(从未征询其意愿),俄罗斯实际上使他们沦为共谋,剥夺了他们表达诉求和苦难的权利。正因如此,我甚至不敢提及自己的家人正遭受火箭弹袭击和缺水困境,唯恐被误读为替俄方宣传。
被占领区民众常被视为具有危险的不确定性:他们究竟是人质还是合作者?回归后是否会成为特洛伊木马?随着当前战事迅速扩大占领区范围,数百万乌克兰人被迫陷入这种可怕的身份困境,这些问题对乌克兰而言愈发棘手。这些民众绝不应被贴上叛徒或内敌的标签。乌克兰在谋求收复失土时,必须制定计划以尊严姿态实现民众的重新融合。与俄罗斯的专制不同,乌克兰的民主制度应将多样性视为最大优势。
索波娃女士是一位独立记者,同时也是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博士候选人。她的报道和研究聚焦于乌克兰战争中平民的经历。
刊登于2022年6月25日印刷版,标题为《夹缝中的乌克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