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8—1814年半岛战争中的西班牙游击队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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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中国国家历史》第25期原创文章（有删减），转载请后台留言，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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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战争的6年时间里，游击队坚持在西班牙全境处处打击法军，为最终击败法军作出了巨大贡献，游击战的成效也得到了各方的认可。

众所周知，19世纪头十年，拿破仑打遍欧洲大陆无敌手，孤悬海外的欧洲大国英国却不肯向法国低头。拿破仑的另一个心腹大患，则是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有着强烈的海洋和殖民传统，人称“英国最古老的盟国”的葡萄牙，早已激怒了拿破仑。西班牙自18世纪早期开始便是法国的盟友，关系却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具有波旁血统的西班牙王室又腐朽无能。这让拿破仑心中萌生出一个狡黠的阴谋——将这两个国家一并拿下。

1807年，法军组建由安多奇 · 朱诺指挥的葡萄牙军团。该军团与西班牙军队联合入侵葡萄牙。作为回报，拿破仑私下里向西班牙首相曼努尔 · 戈多伊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在葡萄牙裂土称王。于是，朱诺率25000名法军借道西班牙。葡萄牙根本无力抵挡两国联军，于1807年12月沦陷。

然而几个月过去，越来越多的法国  “盟军”源源不断开进西班牙。西班牙人疑窦丛生，意识到铸成了大错。而且西班牙人对首相戈多伊的专权跋扈深恶痛绝。1808年3月17日晚，马德里以南的阿拉努埃兹，大批西班牙人涌上街头，洗劫了戈多伊的官邸。戈多伊侥幸逃得性命，被国王卡洛斯四世解职。卡洛斯四世也无力控制局势，遂宣布退位，传位给儿子费尔南多七世。

何塞 ·拿破仑一世

西班牙的波旁王室内部一直矛盾重重，新老交替后的父子国王也常年不合。拿破仑施展手腕，召集西班牙王室开会，由自己出面仲裁王室内部纠纷。在法国西南部边境城市巴约讷，拿破仑同时向父子双方施压。费尔南多七世被迫退位，拿破仑的哥哥约瑟夫即位为西班牙国王，这便是何塞 · 拿破仑一世，波拿巴王室取代波旁王室统治西班牙。

西班牙境内的法军陆续已达8万之众，若阿尚 · 缪拉元帅将部队开进马德里。法军在马德里肆意横行，局势迅速紧张。5月2日，马德里市民发起暴动，杀死500多名法军。缪拉麾下的步骑兵展开猛烈反击，马德里的主要街道都沦为战场。暴动群众手持刀剑、棍棒和杂牌火器，在正规军的马刀、刺刀和步枪面前根本不是对手。400多名参与暴动的西班牙人被法军擒获，全部在行刑队的枪口前英勇就义。马德里全城死寂，这一天， 是西班牙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五月二日”。

1808年5月2日马德里起义

马德里爆发反法起义的消息，迅速地传遍整个西班牙。各地执政委员会以费尔南多七世的名义纷纷涌现。10月，中央执政委员会在塞维利亚宣告成立，反法起义达到高潮。义勇军遍及全西班牙，原本组织涣散、指挥乏力、穷如乞丐的西班牙军队也迅速重建。在贝利战役中，由下层民众组成的21000名西班牙军队截击杜邦指挥的20000名法军。此役竟然迫使入侵者投降， 令全欧洲瞠目结舌。

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 ·戈雅的著名油画作品《1808 年 5 月 3 日》，法军枪杀马德里市民

自从拿破仑横空出世、称霸欧洲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他那所向无敌的法兰西帝国军队不是遭遇惨败，而是全军覆没。这一惊人的战果有着深远的意义，给欧洲各地为反抗拿破仑统治而战的人们以巨大的希望和鼓舞。这年初秋，又有消息传来——英军在葡萄牙登陆，击败了朱诺指挥下盘踞于此的法军，收复了失地。西班牙军队也反击得手， 国王何塞 · 拿破仑一世已经逃出马德里。

然而，拿破仑不甘失败，他集结起30万大军—— 兵力超过伊比利亚半岛上西班牙、葡萄牙以及英国三国联军兵力的总和。1808年11月，拿破仑再度出兵半岛，大败西班牙军队。12月4日，法军重占马德里，拿破仑扶持自己的哥哥重登西班牙王位。

但是，拿破仑在西班牙的统治再也没能恢复如初。而西班牙反法游击战， 也才刚刚正式开始。

西班牙的游击战士大都来自普通百姓，没有经过专门的军事训练，只因生活在风云激荡的时代而毅然拿起武器。彼时，许多重要的游击队都活动在西班牙北部山区和莱昂、卡斯提尔等平原地区。

我们以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山区游击队领袖伊斯波西 · 米纳麾下的游击队员为例，复原一位西班牙游击战士的典型形象。巴斯克人自中世纪以来便享有多种免税特权。他们耕种规模大小不一的山间土地，顺带养猪放羊。有时，他们也从事狩猎活动， 因而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山区地形了如指掌。

同时，几乎每个山民都会参与走私。

我们复原的这位游击战士，为方便叙述，我们姑且称他为“卡洛斯 · 皮莱斯 · 冈萨雷斯”。常年的狩猎和走私，一杆好枪不可或缺，他们注定都是玩枪的行家里手，也因此练就了一身隐蔽狙击和潜行追踪的本事。

这些平凡的山民、庄稼汉和走私贩子，包括卡洛斯 · 皮莱斯，为何要参加游击队呢？

对于任何一个骄傲的西班牙人来说，加入游击队的基本动机显而易见。在法国人眼里，西班牙是一个教士统治下的愚昧国度。入侵的法军士兵惯于挨家挨户上门洗劫，从家徒四壁的农舍到主教大人的府邸，全不放过。如同1809年1月1日西班牙游击队贴出的一份告示：“(法军士兵)强奸(西班牙人的)母亲和女儿，就当着她们那惨遭肢解虐杀的父亲和丈夫的面施此暴行；她们的婴儿被刺刀捅穿，被当作战利品挑在刺刀上凯旋。”从1808年进入西班牙以来，法军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他们肆意杀戮、劫掠、残害平民和强奸妇女，强征大批西班牙年轻女性充当法军的性奴隶。派驻葡萄牙军队中的英军军需总监本杰明 · 德 · 厄本就曾亲眼看到葡萄牙与西班牙边境沿线的村庄中“呈现出法军暴行所遗留下最恐怖的场景”。当地法军出兵“打草谷”两天，“杀害了100多人，将乡村化为一片焦土，掠走了每家每户所有12岁以上的女性，带回去给士兵们享用”。更有记载，法军闯入女修道院，剥光修女们的衣服，肆意轮奸。法军士兵用刺刀捅死修道院里的僧侣，把修道院给骑兵当马厩用。

此等暴行，自然激起了受害者亲友和同胞最强烈的复仇欲望。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和国家尊严，必须让法国人付出血的代价。

除了复仇之外， 还有些其他动机。

众所周知，西班牙自古有尚武的传统。西班牙的前身本是一众情况各异的中世纪王国。8世纪，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征服了差不多整个伊比利亚半岛。欧洲历史上著名的收复失地运动就此开始。基督徒再征服伊比利亚半岛的漫长过程中，这些王国逐渐走向联合。1492年，摩尔人最后的据点格林纳达陷落，标志着收复失地运动以胜利告终。随着大航海的开启，16世纪西班牙迎来了“黄金时代”，但随即又陷入漫长的衰落与萧条。光荣而勇武的历史让西班牙人绝不肯接受法国人的统治，他们遂像当年对抗摩尔人一样，再度披挂上阵。

另外一个原因是，西班牙人突然发现，在游击队里获得军职晋升不需要“伊达尔戈” (西班牙语意为“下级贵族”或“绅士”)的出身。即使是平凡的山民、庄稼汉和小走私贩子，凭借自身的能力，也可以当上受人尊敬的游击队首领。

此外，参加游击队还有经济的因素。比如法国占领当局废除了巴斯克乡村的山区自治权，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税收体系，尽其所能地横征暴敛。法军派兵下乡，凭武力强行征收重税，惩罚抗税者。古老的自治权和免税权等权利的丧失，把西班牙人逼上了绝路。

这一个个原因，让卡洛斯 · 皮莱斯不得不拿起反抗的武器，也让纳瓦拉的其他人投奔了伊斯波西 · 米纳的游击队。在西班牙全境之内，每支游击队都有自己的根据地，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兄弟、叔侄、表亲和朋友在同一支游击队里并肩战斗。大家知根知底，生死相依，没有参加游击队的家中亲人则用各种方法支援他们的斗争，而且同一支游击队的成员说同样的方言，有同样的风俗习惯。比如跑到纳瓦拉山区活动的法军奸细一旦无法用巴斯克语回答问话，下场注定是悲剧。所以西班牙游击队很少被法军渗透。

西班牙中央执政委员会和各地方执政委员会经常发布各种法令，指导游击队开展斗争。有的法令对游击队使用的武器也做出详细说明。在法军占领区，像卡洛斯 · 皮莱斯这样的游击队员经常会“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在法军中间，劫夺法军辎重，截杀法军前哨，监视和袭扰法军巡逻队，袭击掉队落单的法军，若人数上占优势就主动进攻，若占地利有退路就进行伏击”。游击队不会消停多久，法军一撤他们立刻又冒出来破坏交通。至于阻止法军进村征钱征粮，放冷枪阻滞法军行进，更是卡洛斯 · 皮莱斯等人日常的拿手好戏。法军士兵领教到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迷路掉队、站岗放哨还是外出执行任务，只要离开大部队，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日子非常难过。

卡洛斯 · 皮莱斯是个典型游击战士，伊斯波西 · 米纳则是一位典型的游击队领袖。

游击战前的伊斯波西 · 米纳乃是一个只会在自家地里埋头干活的农民。他没受过半点教育，不会读也不会写西班牙文，只能讲自己的家话巴斯克语。曾在西班牙步兵团中当过兵。参加游击队后，伊斯波西 · 米纳很快向人们证明自己是所有游击队领袖中最出色的。到1810年底，伊斯波西 · 米纳的队伍扩大到3个步兵营，每个营1000多人。他的游击队规模最大时达到9个步兵团和2个骑兵团，共计13000人。游击队所需的部分被服、弹药和武器靠贿赂法国海关官员，从法国本土走私入境。1813年，伊斯波西 · 米纳被西班牙军队收编，他的队伍也成了陆军的正规师。他统率的游击队，从1809年到1814年共毙伤法军达26000多人，俘虏14000多人， 游击队也损失了5000多人。

伊斯波西 ·米纳

像伊斯波西 · 米纳这样的游击队领袖，在彼时的西班牙还有很多。

西班牙游击队领袖中极负盛名者，还有人称“不屈者”的胡安 · 马丁 · 迪亚兹。这位出身贫苦的前西班牙军队老兵组织起了著名的马德里志愿猎骑兵团，搅得法国人寝食难安。

至于西班牙游击队员，他们惯于在山洞及牧羊人、猎人和走私者搭建的窝棚中栖身，在乡村的农舍与荒野间活动，铺条毯子就能睡觉，在巴斯克山区则靠山羊奶酪填饱肚子。

一开始西班牙游击队员们衣衫褴褛，只能穿地方色彩各异的平民服装。战斗时造型粗犷显眼的男人们手里挥舞着各色造型、各种年代的长刀短剑、匕首短枪，还有口径大到惊人的喇叭形前膛枪。后来，游击队通过从法军手里缴获、英军提供援助和西班牙正规军配发等方式，逐渐实现了枪械装备的统一。随之而来，游击队员们开始有了统一着装的心愿。有参加过半岛战争的英国军官后来回忆：“(西班牙)游击队员身着棕褐色的短上衣，打同样深色的皮绑腿，穿橄榄绿色的棉绒背心，上面毫不吝惜地钉满银扣子当装饰，腿脚则包裹在皮制短筒靴中。每个游击队员的腰间都围着一条短皮带，上面挂满他们从杀死的法国军官那里缴获来的武器。”

西班牙游击队心中的国仇家恨，除了在战场上厮杀，也会在俘虏身上发泄。法军官兵一旦落到西班牙游击队手里，下场可想而知。一名法军第 13龙骑兵团的士兵，曾当过米纳麾下游击队员的俘虏。当时，连他一起共有20名法军俘虏被带到深山中游击队的藏身处，剥光衣服，关在牛栏里。

纳瓦拉首府潘普洛 纳于1812年被法军占领，随即被西班牙游击队封锁围困。米纳在潘 普洛纳的城门上吊死2名法国军官和4名法国士兵，以示威慑。作为报复，法军处死了6名西班牙俘虏。为报复此事，米纳再将4名法军 俘虏挖眼、割鼻、割耳 后处决。法军又枪毙了40名西班牙俘虏，米纳也如法炮制。法军士兵回忆说，这项攀比竞赛最后是因双方都没有俘虏可杀才得以终止。

英军第 95 来复枪团士兵科斯特洛回忆录《枪手科斯特洛》，该书后成为 19 世纪英国文学中的经典之作，19 世纪中叶以来多次再版

半岛战争的残酷在于战场，虐俘和杀俘只是余波而已。英军第95来复枪团士兵科斯特洛的另一段回忆，或许只能算是余波之后的涟漪，但残酷得依然让人毛骨悚然。那是1812年夏天，英军第95来复枪团的一个连驻防于马德里郊外一个小村。一天晚上，科斯特洛和几个战友正跟“一个非常漂亮的西班牙女郎”调笑，“一个皮肤黝黑、面目粗野的西班牙人走了过来，他身佩手枪、短剑和长枪，全副武装到了牙齿，连同血红色的腰带和轻松随意的举止都告诉我们，他是一名游击队员，那个姑娘和她的双亲热情地将这人迎进来……这人是她的情人或者追求者。跟自己的心上人还有心上人的父母谈话时，这人用炫耀的姿态大模大样地从自己这边拿出一个看上去很沉的长款丝质手袋，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摆满情人的膝头。这个西班牙人双眼放出荣耀的光彩，然而我的同伴和我本人却只感到阵阵恶心。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一堆人耳朵和手指，手指头上的金戒指还在闪闪发光。带着几分嚣张或者逞强，这个西班牙人告诉我们，他从自己在战斗中杀死的法军尸体上割回了这些耳朵和手指。”

国家沦陷之时，是西班牙游击队用战斗挽回了国家的荣誉。半岛战争的6 年时间里，游击队坚持在西班牙全境处处打击法军，为最终击败法军作出了巨大贡献，游击战的成效也得到了各方的认可。而战争结束后，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七世回国复辟，马上又建立起保守专制的贵族统治，从而与政治上普遍开明、多为平民出身的游击队领袖们产生激烈冲突。如阿斯图里亚斯的游击队领导人“小侯爵”胡安 · 迪亚兹 · 波利耶，当过海军军官，参加过著名的特拉法尔加海战，他组织起的游击队一度成为法军的梦魇。战争结束后，他被控阴谋推翻费尔南多七世国王，于1815年被处以绞刑。包括伊斯波西 · 米纳在内的许多游击队领导人被迫离开祖国， 流亡他乡。

普通的西班牙游击队员们则解甲归田，跟战前一样过老百姓的日子，重建被战争摧残到千疮百孔的家乡。有些游击队组织则不幸蜕变成流寇匪帮，西班牙的匪患因而几十年都未能平息。在19世纪许多欧洲旅行家眼中， 西班牙久负行路难之“盛名”。今天的西班牙国家警察力量“国民警卫队”，作为一支拥有重型武装的警察部队，最早即是为应对这一问题而组建。这或许也是游击战留给今日西班牙的一点“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