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有一只小豹子死了，不是意外_风闻

夜深了，慢慢跟你们说说和顺的故事。故事很长，希望你可以读到最后。

小豹子之死

前些天在我们的山西工作群里，王刚发了个工作照，是他们在山上捡什么东西。我说你们找啥呢？他发个图，是地面一堆乱七八糟的灰白色的毛。

我看了一下，不明就里。王刚说：这是豹子的。我说这你能看出来是豹子？看大小不大，比个兔子大点。他说：是老乡说的，我们上来找。我说那寄过来吧，看看有骨头没。王刚说没剩啥骨头，就一点了，时间久了。

一团疑似豹子的残骸（黑圈） © 王刚

当时我也没当回事，类似的消息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零星的一点残骸几乎不能证明是啥动物。

几天后一袋子毛发和上下颌骨的碎片寄到办公室。我打开一看，毛根本看不出是啥，但有一片下颌骨基本是完整的：最前端有个很小但尖利的下犬齿，后面是简单的臼齿——典型的猫科结构。长度大约有10厘米左右，显然比豹猫大得多。

我觉得这确实是一只豹，但它的犬齿太小了，小到我觉得根本无法捕猎哪怕是狍子。我猜测是否是个幼豹？

笔者收到的上下颌骨碎片 © 猫盟CFCA

我一边把这片下颌骨拍照发给岩蜥帮着鉴定，另一方面对了一下豹头骨的照片——确定这确实是猫科动物。岩蜥很快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幼豹，乳牙还没更换，估计4、5个月大。

于是我确定，和顺有一只小豹子死了。

二

消失的小豹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别的地方，我们能够知道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在山西不会。

一只小豹死去，这对我们保护着的种群而言是个损失。我们需要知道它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始以为这是今年的事儿。就根据捡到残骸的地点，让蓓蓓看看附近的母豹今年的繁殖情况。蓓蓓看了一下说，今年这边的母豹子挺正常，带的三个小豹都长大了啊，没发现有少的。

这就奇怪了，不可能有一个小豹已经4、5个月大了我们还不知道。于是继续问王刚，再确认一下老乡看到的时间。过了会儿王刚答复：确认了，大概是去年天刚开始冷的时候，估计也是10月、11月看到的。当时能看出是个豹子，也没给别人说，今年见到我们的人才想起来这事儿。

所以这是一只去年出生的小豹，才半岁不到就夭折了。

我们首先需要确定的是它的身份。根据地理位置和去年繁殖母豹的记录几经比对，我们终于确认了：这是去年夏天拍到的跟着妈妈的小奶豹——我们很少拍到这么小的小家伙，当时所有人都被它萌化了。

那只母豹（身份编号：HS2024F）的斑纹非常清晰，不存在识别难度。我们第一次记录到它带崽，但惊喜之后，它就消失了，连同它的孩子。

现在我们知道：在我们拍到它们母子后，它的孩子又成长了2、3个月，然后就夭折了。

而令人痛心的是：因为HS2024F再未出现，我怀疑实际情况可能是，母豹由于某种原因死去，然后失去妈妈的小豹也无可避免地消逝了。

我们经历了很多豹子消失。但只要你没有亲眼见到它的尸体，那就永远还存在着想象空间，或者死亡并没有那么具象。

只是这一次，我们看到了死去的它，散落在山岗上灌丛下面，了无生气没有任何生命曾经存在的痕迹。

2021年8月14日，它留下生前唯一的影像

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2021年的10月发生了什么，至少在此之前，这只小豹还跟着妈妈茁壮成长。它也曾快乐地在林间奔跑，追逐蝴蝶和松鼠。它会跟在妈妈身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边走边蹭妈妈的身体，或者在妈妈休息打盹的时候顽皮地和妈妈的尾巴打闹。

它才刚刚开始领略这个世界的美好，它本将继续度过接下来在它生命里最快乐的大半年时光。

我也难以避免的去想象，在它最后的日子里曾历经怎样的饥饿、孤独、恐惧，最后用尽力气在这个灌丛下无力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一刻我的心情难以形容。

三

豹的家园被日削月割

野生动物的生命非常脆弱，即便强大如豹，它们也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开。

我总是很感激M2，是它带我走进华北豹的世界，彼此陪伴了11年，让我对这个物种倍感信心，因此能够一路走下来。然而自打它离开，我才知道它的不可替代。

2019年，荣耀石还由M2守护（可戳：四个月没见到豹子的荣耀石，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没有第二只豹在我们视野里停留超过6年，绝大多数在出现的第3年便会消失。其中有些可能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出生地，去更远的地方建立永久的领地，但大多数可能都死亡了。

但这一次，还需要一个解释。

母豹HS2024F的消失和它孩子的死亡，很大程度上应归结于一点：山西和顺的栖息地还不够大。

我们在2018年的时候提出了关爱母豹行动。因为在大型猫科动物的种群里，雌性个体可以看作是种群的基石——公豹数量少、活动范围大，竞争更加激烈，因此更换的频率要更高一些。而稳定的雌豹个体则会保证这个种群的规模。

2021年，我们所关注的区域内8只雌豹一共贡献了14只小豹子，它们为太行山的豹种群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也是至关重要的生命力。

2021年母豹们的繁殖状况 制图：蓓蓓

但是我们始终对这一种群忧心忡忡，因为这一种群所在的栖息地存在重大隐患，或者说瓶颈。

这块栖息地正在变得越来越破碎。

经过我们和北大等合作伙伴多年持续不断的调查，目前在这个区域确认华北豹至少分布于1200多平方千米（实际会更大一些）的地区，地跨山西晋中市的和顺县、榆次区、榆社县、昔阳县的广大林区。然而在这么大的范围里只有两个省级保护区：铁桥山省级自然保护区和八缚岭省级自然保护区。

这两个保护区面积加起来大约400多平方千米，只占到整个豹子分布区的1/3，但是却是这一区域华北豹种群稳固的关键所在：它们虽互不相连，却也离得很近，边界直线距离不过8千米，当中由一个主山脉相连。

多年来由于县政府的种种保护力度，两个保护区的豹子个体在此基本沟通无碍。

山西和顺华北豹种群2021年的分布现状，两个保护区之间的主山梁是至关重要的廊道 ©猫盟

而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多年监测表明：所有繁殖稳定的母豹，其活动范围都主要依托于这两个保护区，比如我们熟悉的F2、F4、F7、F8、F19、F20等。公豹基本不被保护区所限，它们活动的范围远远超出保护区的范围。

母豹HS2024F和它的孩子被拍摄到的地方和小豹死亡的地方都在保护区之外，它们也只出现过那一次。

根据这个情况我们可以大致判断，HS2024F是一只没有占据保护区内低干扰栖息地的个体，因此它会面临诸多生存问题：猎物不足、人为干扰、栖息地状态改变等。

我们都知道，存在于一个种群的边缘地带的往往是一些弱势个体。它们的存活率要低于那些拥有更高质量栖息地的强势个体。这虽然是自然规律，但对于数量稀少的华北豹而言，这依然让人痛心。

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在于：和顺的豹种群个体数还太少，还没有达到一个健康种群的安全底限：50只可繁殖的成年个体（可戳：如果说50只是安全线，那我们的豹只差一点点！）。

2021年我们的调查表明可验证的成年豹是45只，到了2022年这里面很多个体就已经不见了。

一个不太严谨的观察是山西和顺的豹子不如宁夏六盘山的胖，加上较高的个体更换频率，这让人不禁担心，以和顺种群现在的密度而言，是不是栖息地的猎物已经不足了？

若种群内卷严重的猜测属实，那么保护问题就主要集中在栖息地质量方面了。

而目前栖息地的风险则是：保护区之外，已危如累卵。

清洁能源的建设需要青山承担代价 © 大锤

虽然尚有万山林场、庆城林场等几个国有林场（公益林）存在，但能受到法律严格保护的栖息地大多局限于保护区之内。

自2016年开始，在和顺县陆续上马了一堆风电、光伏工程（可能还有人记得当年猫盟曾经针对风电项目而做的努力，最后方案调整，这里面很多故事以后再翻出来说），而今年无需环评的造地工程又纷纷落地（土地复垦项目）。这些工程不会进入到保护区的范围里，却在让这一千多平方千米的华北豹栖息地加剧破碎化。

耕地的占补平衡也在向山林推进

从卫星图上看，和顺豹种群所处栖息地的变化肉眼可见。即便与10年前相比，也可以看到森林里出现了无数的斑块，这些多半是由风电开发修路导致，而今天这一“斑秃”趋势仍在继续，那是越来越多的光伏和土地复垦项目。

左为2022年8月底，右为2022年11月底，从卫星图上看，继风电造成的撕裂后，山林的斑秃继续加剧。

这些工程会让当地的华北豹灭绝吗？暂时还不能下这个结论。豹还在，这种强大的猫科动物也在不断适应改变的环境。

但毫无疑问的是，在2008年我刚刚踏足山西的时候，和顺豹种群的栖息地还可称之为完整栖息地。正是这完整性使得华北豹在太行山中部的血脉繁衍至今。

而今天在我们俯瞰这片山林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将其看作逐渐分离的几个斑块，并需要考虑一件事情：如此下去，豹种群承受的阈值在哪里？究竟什么开发项目会是压垮这个种群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我们都知道，仅靠两个面积只有300平方千米多和不到100平方千米的省级保护区，是无法满足一个豹种群的生存的。这种灭绝漩涡已经在华北广大地区显现过其威力。比如北京，空有超过10000平方千米的山林，却没有一只野生豹。

北京山林正在等待归来的王者。©大猫

四

保护刻不容缓

最早的时候，我们在山上放相机拍到豹子，证明这里有华北豹，需要保护。

然后我们筹款，给豹子买牛排，平衡和缓解人兽冲突问题。

然后我们继续筹款，搞人豹安居城，在和顺建立基地，组建老豹子队，跑村子发纪念品，宣传不要打动物，搞巡护，希望形成村民与豹的和谐共存。

然后我们推关爱母豹，关注这些种群的基石，并关注种群的繁衍，去了解那些最重要的（母豹所依存的）栖息地都在哪里。

英雄母亲F2，带大了一只又一只小豹子

今年我们推广的保护口号是：保护50只豹。它背后的含义是：现在和顺华北豹种群距离一个跳出灭绝漩涡的种群规模非常接近，但其栖息地却遭受到近30年来最大的破碎化威胁。特别是在铁桥山和八缚岭两个保护区之间的8千米山地，这个关键的生态廊道正在因越来越多的土地利用而导致状态改变。

这意味着，猫盟对于山西和顺华北豹种群的保护工作重点，将从过去的人兽冲突、盗猎等“小问题”逐渐转化为保护栖息地这种触及问题实质的“大问题”。

事实上这种尝试过去几年也做了不少。比如2016年的风电项目、2019年的山团线公路改造项目、和顺蚂蚁森林项目等。这里面有的是针对破坏栖息地的开发项目而做的政府倡导工作，有些则是利用社会资金来创立社会公益保护地。

风力发电机越来越多地成为山梁的背景。 © 大猫

事实证明，这种针对栖息地而做的保护行动触及到了较多利益，因此阻力极大，成功的可能性极低。

比如2019年的公路项目，虽然经多方努力，最终这条横穿铁桥山省级保护区的公路升级方案被搁置，但到了2022年，这项目也被串联在待建的太行1号旅游公路中再次重启，我们也跟承接生态廊道的科研机构及政府持续沟通建言。

再比如蚂蚁森林，它对于保护肯定有好处，比如能让更多的老豹子队员去巡护，让更多人有机会到山里去体验自然接受教育。但是对于改变栖息地的土地开发来说，这种保护地其实没什么法律效力。特别是在面对大型、重点开发项目时，我们很能理解政府既要（生态成果）又要（发展经济）还要（社会稳定）的状态。

当父母官不易。©巧巧

平时是需要靠有多少只豹子来证明“绿水青山”的，但是要上啥项目的时候，我们再来谈保护豹子就很容易变成“阻碍当地经济发展”。如果这块地方：**1、不在保护区里，2、不在生态红线里，3、所有手续都合法，那它就可以被开发，**有豹子活动也很难改变什么。

问题的本质是和顺这地方经济并不发达，有很强烈的发展需求，而在当前的经济环境下，土地似乎是少数方式简单见效快的可开发利用资源。而国内也没有任何一个保护地是基于华北豹种群的生存需求而划定的，更不要提和顺这种小地方。

在可预见的未来几年，土地开发和保护的矛盾会越来越激化。就在2021年，铁桥山保护区刚刚进入到申请国家级保护区的流程里，但年底就听说，为了修路该升级计划被叫停了。如果保护区升级为国家级保护区，那么在里面修一条高等级公路显而易见难度就会增加很多……

和顺在修的两条一级公路还有2-3年的工期 © 巧巧

因此保护栖息地的难度非常大，但是不是完全不可行呢？也不是。毕竟现在生态建设还是基本国策，任何一级政府也不会不重视生态建设。那么在经济发展压力越来越大的社会背景下，栖息地保护的出路在哪里？

我们还是寄希望于科学的精细化设计和管理，以及持续不断不厌其烦的沟通。

首先我们现在能够做到相对精确地知道某一只定居豹子的活动范围。叠加多年的监测成果，就能知道哪些栖息地是豹依赖度最高的。依据这些信息，我们就可以绘制出一个能够确保该种群维持的合理栖息地范围。

结合其他科研机构及在地多年监测分析结果绘制的和顺县华北豹重要栖息地区域图（本地图用于确定和顺县华北豹种群的重要栖息地及关键廊道），它的描画过程我们之后慢慢说。© 猫盟

但即便是这个范围，也是包含了不少现有的农田、村庄和道路的。因为豹对环境的适应力强，它活动范围里即便有一些不可利用的区域，但只要还有足够可以利用的区域（有猎物活动的林地）和可通过性（廊道），那么豹依然可以使用这些存在人类活动的栖息地。

事实上修路、造地本身可能并不会对豹造成致命打击，但是为了搞风电在山上修路，有了路之后放牧、盗猎、砍树的人就会变多，人多了豹就会回避，久而久之就会造成栖息地质量下降。

造地也是，农田本身的面积可能只占豹栖息地面积的很小比例，但是种了地就会有人来，人为了防野猪就会在地边架设电网或者搞些别的，这都会导致豹远离这个区域，或因此死亡。这种干扰的范围并不仅限于开出来的那点路或者农田的面积。

今年夏天，老豹子队员与公安一起清扫开山田地中的电网 ©巧巧

因此我们要做的，就是：

保证这个区域里面适宜林地（包括森林和灌木林地等多种豹适宜的生境）的面积达到安全值；

在这个区域里面确保有足够的豹能够通过的廊道路线。比如豹喜欢走平坦的山脊，那么我们就先需要确保山脊上有足够的植被覆盖和较低的人为活动。

这既需要我们熟练掌握各种科学分析方法去做出合理的方案，也需要我们熟知国家政策、法律法规，有很强的合作方以及跟政府和社区的沟通能力。

我们希望针对每一个开发项目找到平衡发展和保护的解决方案。

目前，我们有四个本部的同事正在和顺：巧巧、蓓蓓、峰峰和莹子，加上和顺本地的同事王刚、王杰等，正在全力为今年的造地工程而与县政府沟通，政府也做出积极响应，暂停了目前正在华北豹重要栖息地内进行的造地施工。

如果说过去搞人兽冲突、反盗猎巡护做的都是一些给政府锦上添花、给农民带来实惠、社会成本较低的活动，那么搞栖息地保护就是一项社会成本极高的活动。我们动辄就会被扣上“阻碍经济发展”的帽子。

但没办法，毕竟猫盟存在的初心是保护野生猫科动物，脱离了这一点，我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太行山里的这个小县城，故事还在不断继续。它的背后，是偌大一个中国生态和发展张力的缩影。

而看到这个故事的你和我，其实也正在其中，点滴影响着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