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仔”和“拉勾”_风闻

作者：杨冠群  1950年调入外交部，1951-1954年派往朝鲜，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

故事发生在1955年作者在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任职期间。一天，篱笆缝里钻进了一只小动物，只有一尺来长，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大概出生还不到两周，不知是迷路还是出来觅食，竟一头闯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中国大使馆。

中午时刻，从食堂里出来的馆员们看到这个小动物，便起了怜悯之心，喂之以食物。小狗得到了照应，就不愿离去，定居了下来。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小家伙便吃得圆滚滚，毛皮光亮。由于它全身漆黑，大家给它取名为“黑仔”。

黑仔生来乖巧，在众人的逗玩和训练下，很快就学会了打滚、作揖、叼球等把戏。它还经常自娱自乐，在草坪和树丛里追逐鸟类，捕捉昆虫，无形中增添了使馆里的生气。

有一次，院内进来了一只刺猬。黑仔没有见过这种怪物，便紧追不舍。刺猬跑了几步，知道形势不妙，赶快蜷缩起来，成为一个带刺的肉团。黑仔上去，张开大嘴，咬了一口，扎了鼻子，疼得倒退了几步，但仍不放过。围着狂吠，逗得围观的馆员都哈哈大笑。

在这个没有博物馆、没有游乐场、没有公园、没有外语广播的国度里，黑仔的出现，给生活十分单调的大使馆带来了不少欢乐。

• 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正门庭院。图源：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网站

不久，使馆搬了家，从郊外迁进了市区，结束了离群索居的状态。新馆址就在大街旁，与阿富汗首相府和外交部近在咫尺。花园更大，前面是广阔的草坪，主楼后是大片的果林。当地的治安情况较好，不需担心小偷小摸。按驻在国的法律，偷盗者被抓住了，砍去手。很少有人敢以身试法。但野狗要防，生人也不能随意进出使馆。于是，黑仔就担当起看家护院的重任。

**黑仔是一条立场鲜明的好狗。它有分辨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本领。**只要你是炎黄子孙，不管是使馆馆员，还是远道而来的生客，它都会以礼相待。要是你是外国人，哪怕是当地的权贵，黑仔也不容你越雷池半步。

黑仔还是条安分守己的好狗，多少次，我看见它站在大门口探头探脑，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过往车马，但从不走出大门一步，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引诱。它没有成亲，但未闻有何“风流韵事”。

天有不测风云。黑仔三岁那一年，当地发生了狂犬病。活蹦乱跳的黑仔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红眼睛、垂尾巴、流口水，样子十分可怕。快送医院吧，当地还真找不到一家虽然没有人断定它得的就是狂犬病，使馆领导担心万一咬了人，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还是涉外事件，决定将黑仔处理掉。

那天早上，大约十点半，我正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蓦然传来阵阵惨叫声，可以听出来是黑仔的声音，先是哀号，后是呜咽，最后是无声无息。有的馆员跑去观看，我自按兵不动。

黑仔死后，院子里清静了许多。然而，每次我路过，看见那用海运木箱改成、现已空空如也的狗舍，还有舔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狗饭碗，心中不免怆然。

**狗的故事还在继续。**30年后，我又到了东南亚另一个使馆。那里的狗却不像黑仔那样孑然一身，而是成群结队。不要小看这五条大小不等的狗儿。它们都有户口，而且吃的是皇粮。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使馆的一名公务员。他“爱狗如子”，既喂食，又管理，深得狗儿们的拥戴。每次他走在院子里，五条狗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只要他一声口哨，不管是在哪个角落里，五名壮士都会狂奔到他的麾下听令。大伙风趣地称这位公务员为“狗司令”。

有一次，一名外籍“疯子”越墙而入，一下子就钻进了主楼的地下室。大家弄了个措手不及，又不知这个“疯子”手中有无凶器，谁也不敢贸然下去抓人。“司令”急中生智，一声号令调来了他的部下。五条好汉齐声咆哮，震天动地，吓得不速之客乖乖地高举双手，出来投降。“司令”和他的队伍立了一功。

为何要养那么多条狗？用途不同故也。一为观赏；二为看家。

起着观赏作用者，是两条小白狗。这两只宠物，的确讨人喜爱，一双竖起的小耳，尖尖的嘴巴，黑鼻，红舌，全身是两寸许的白色细毛。爱狗的女士们为它们洗澡、吹风、梳毛、束辫，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它们吃的是“小灶”。

它们显然是舶来品。本地的品种，不论是关在铁门后狂吠的家狗，还是觅食于垃圾堆上长满疥疮的野狗，都像开水烫过的猪皮，光溜溜，一毛不长。在这常年处于30℃高温的国家里，长毛狗尤显得稀罕。

使馆建立分支后，分出去的同志要走了一只小白狗。剩下的那只就更是备受宠爱。它的特点是敢于登堂入室。不管是开大会、听报告、看演出、放电影，还是搞联欢，它都不请自到，先在人们的椅子下转悠两圈，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躺下睡觉。散会了，它也跟着退场。它还经常守候在办公室玻璃门外，一有人进出，不需你同意，它就钻了进来，在地上一躺，分享空调待遇，直到下班。馆员们给它一个官衔和外号：编外三秘白小姐。

看家护院者是三条黑背的大黄狗。据说都是当地淘汰下来的警犬。其中一条，硕大无比，站立起来，有一人高，够吓人的。可惜是近亲繁殖，傻乎乎的，见谁都摇头摆尾，诨号“傻大个”。

• 作者夫人在向“拉勾”喂食。图源：《潮头戏水三十年》 

**真正起威慑作用的是“拉勾”。**有句谚语说：吠狗不咬，咬狗不吠。可是，拉勾既吠又咬。吠是警告，如你奔跑，它上去就是一口。它咬过新到的馆员，咬过前来办事的客人，咬过来馆游玩的留学生。但它并非凡人皆咬，咬的都是生人。许多外人都知道，中国大使馆有条咬人的狗。

有人说“拉勾”太死心眼，也有人说它忠于职守。

时间长了，“拉勾”的积怨越来越深。人被咬后，伤处红肿，走路不便，还需立即去医院，定期接受狂犬病预防注射。有的女同志还受到惊吓。于是，要求将“拉勾”处理掉的呼声越来越高。特别当使馆有影响的人物或其家属受害时，此风声就更紧。

就在那段时间里，为了防止坏人入侵，使馆把四周围墙的铁丝网加高了。

使馆里也有一批群众不赞成杀狗。理由是，杀了“拉勾”就等于撤防。我属“保狗派”。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无非是认为，狗咬生人是天性，正因其咬人而有用。问题是管理。每次使馆举行大型活动，应把狗圈了起来，就不会发生事故。我还介绍了其他使馆的做法。

某年，我随团出访。路经温哥华，住总领馆。到后，接待的同志就特意打招呼晚8点后不要出楼，领馆要放狗。接此警告，团员们都不敢大意。午饭时，我们又发现领馆同志，特别是新来的，都纷纷出来投食喂狗，搞好“公关”。我这才明白，既保护自己，又防备外人，这两者可同时做到。

开了几次办公会议，达不成共识。群众间分歧依旧，使馆领导下不了决心。

有一段时间，“拉勾”被送出去参加“学习班”，意在避风。但它“恶习”不改，回来后继续咬人，争论又起。真是不可救药。

天无绝人之路。我到馆的第四年，白蚁蛀楼，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便在住宅楼四周撒了药粉。可怜三条大狗，不识那白色粉末是何物，竟予舔食，都中了毒，器官开始腐烂。“拉勾”的病情尤甚。

负责管理狗儿的老耿心急如焚。自从“司令”调走后，管理工作便交由他承担起来。老耿是个司机，大高个，山东人，他的为人就同他的姓氏一样，耿直不阿。他对于三条狗的感情不亚于“司令”。经常见到他用洗车的水龙给大狗洗澡、冲凉。狗儿也投桃报李，每次他出车时，狗儿都在车后奔跑，一直把他送出大门口。

此时，老耿赶紧把它们送动物医院抢救。但医生没有遇到过狗儿吃毒药的病例，束手无策。三条大狗奄奄一息，牵动了好些馆员的心。最后，两条狗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唯有引起纷争的“拉勾”一命呜呼。

“拉勾”的突然死亡结束了群众中关于狗的争论。从此，使馆里安全了许多，再没有被狗咬的危险，同时也不安全了许多，入侵者不必有所顾虑了。

如果同“黑仔”一样，“拉勾”也遭到硬性的处置，我真的要挥泪相送了。

-End-

文字 | 《潮头戏水三十年》 

作者 | 杨冠群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