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石，又见证了一次王朝更替_风闻

六盘山那篇里预告过的和顺故事来了（六盘山的故事可戳：以为是怀孕母豹，没想到是胖得看不见蛋蛋！），希望这么多天你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毕竟无论是否愿意面对，事情都在发生着……

很久没在红外相机里看到M12了。

它的正式科学编号是HS1804M，但由于我并没有机会用这个编号记录过它，所以我还是用老名字M12来称呼它吧。

它在带豹回家第5年的坎上，让出了曾经属于它的这一小段太行山。

M12从荣耀石上跃下

和顺的历史在石头上

M12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是2018年的4月28日，在当时监测范围的最西端。那时的它还有些纤细，肩部肌肉还没有那么结实。

在同一年更早一些的3月，在监测领域的东端，山团线附近首次记录到了还没有独立的HS1907M，为了显得统一我后面还是叫它的老编号M13吧。

M12

M13

这一年的12月，M12在一个深夜首次照访了荣耀石，并于2019年正式占据了那里，而荣耀石原先的主人M2开始了它最后的东迁之旅。

M2最后一次出现是2019年的9月5日，站在庚子年的大门之外，它似乎在说：我就到此为止了，这个癫狂的未来，我就不去了。

M2最后的背影

于是M12正式成了西边新的王，它出现的频率很稳定，在西边的那几个点位看见它的身影甚至变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它喜欢在荣耀石上晒太阳，经常会在5开头的那几个点位转悠，可能因为那里也是女王F2的家域。

M12（左一）和F2（右一）

它还会不时去东边的901标记一下，那个点位是它和M13领地的边境，M2离开之后的一年，M12和M13逐渐成长成了和顺最强大的两只公豹。

M12（上）和M13（下）在同一个位点出现

它俩的活动范围出现了重叠

这种脆弱的平衡持续了两年多，到了2022年3月6日，春寒料峭，M12踏着早春的残雪稳健地从镜头前经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M12踏雪而去，此时我还不知道它会不会再出现

到了5月份，我继续做最新一期的个体识别，吃惊地发现没有荣耀石的数据，在印象中这还是头一回。我回溯了上一期的表格，荣耀石最后一次拍到的豹子是2月3日的M12。

这有点不正常，于是我几乎一个通宵识别了所有点位里能够一眼认出来的豹子，发现M12消失了。而在它经常巡视的5开头的点位，出现的是另外一只公豹——M13。

M13出现在编号5开头的位点

6月我去了和顺，心心念念地想去荣耀石，蓓蓓以为我是想去打卡，其实我是想去看相机，我猜测那里会拍到M13，我想亲手验证。只可惜，没有，荣耀石上依旧没有豹子。

8月底，我在张掖，一天夜里巧巧在群里叫我：“荣耀石拍到豹子啦，快看看它是谁。”我急得要死地说AVI的格式手机上打不开，求截图。截图里出现的是我第一个熟稔的左侧花纹——M13的花纹，拍摄时间是8月11日。

8月，M13出现在荣耀石

荣耀石用6个月的时间又见证了一次交接，它的历史又厚重了一分。

记得当时我们来到荣耀石，巧巧指着绑相机的树上的铁牌告诉我，这是当年筹款时候的牌子，捐满3000就能认领荣耀石的相机。过了一会儿她又在荣耀石下面的石头底座上刨出来一个坑，里面还楔着锈迹斑斑的铁钉，“以前我们在荣耀石下面也装过相机的，固定起来可费劲了。”

铁牌的字已消失，相机已经更新，豹也生生不息

想着荣耀石上来过的豹子，M1、M2、F2、M12、F21、M13……以及这里来过的人，老豹子队员、历届猫盟的成员、来朝圣的志愿者……这块太行山上并不起眼的平凡角落竟然凝聚了现世里那么多的挂念。

荣耀石向西连接着庆城林场，我一直怀疑M12的家域应该会再向西我们没有监测到的地方延伸，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去证明了。

大家一起去了荣耀石

负责这片区域的相机的是永蛋叔，一个瘦瘦的干巴老头，但爬起山来贼快，追都追不上。永蛋叔装起相机来行云流水，他会先揣测豹子的行动路线，然后挑选一棵路旁的树，不能太远，不能逆光，接着削下一块树皮作为标记，同时也为了让相机更加平稳。

再把手机放在同一高度上拍一张照片，看看取景范围合不合适，上下调整一番之后拧紧螺丝固定好相机，然后开机试拍一段，能拍全脚和大腿就是合适的高度，之后他会喊上一声：“开机了。”然后合上相机、上锁。我自己装了几台相机之后发现，这里没有一个多余的细节，每个步骤都是满满的经验。

钻灌丛的永蛋叔嗖嗖的，真追不上……

社区的力量

猫盟在和顺监测了16年的数据，全是靠着永蛋叔这样的村民一张卡接一张卡，一个月又一个月地收集回来的。保护华北豹最坚实的力量，就是这些名叫老豹子队的当地村民**。**

能让当地人自己选择生活的样子，扎根在故乡发挥所长去爱护生养自己的土地，而不是被时代暗涌裹挟着把自己修剪成陌生的模样，漂向所谓的普世的单一的价值观，这是一件特别酷的事情。

这个世界很奇怪，自然保护明明是关乎全人类福祉的事情，可在人类社会的规则里保护却无法产生经济效益，结果保护组织只能去推动转移支付。保护需要钱，以我较为熟悉的个体识别领域为例：红外相机就很费钱的。

我放上两张红外相机拍摄的照片，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只豹子，差距瞎眼可见。无法识别的那张是720普通相机拍摄的，两千多块钱一台，清晰的那张则来自价格二倍不止的4K高清相机。

两台对拍相机的参差，图为HS1608F

那为什么要用两台相机去拍同一只豹子呢？举个例子，有这么一只公豹子，它有两个编号，左侧是HS1909M，右侧是HS1911M。之所以会有两个编号，是因为它不肯在镜头前转身，所以就算我们心里有数这俩来回溜达的豹子肯定是同一只，但气人的地方就在于，你就是没有办法完全排除有两只豹子一只每次都从左边过来，另一只每次都从右边过来的可能性……

于是直到6月份我们在和顺大量布设了对拍，才终于完成了这两个个体的合并。而精确的个体数量，是科研和评估的基础。

HS1909M，这还不把你合上

布设对拍的同时我们还扩大了监测的范围，不久之前庆城林场第一次传回了监测数据，我再次看到了HS1909M，它非常活跃地穿梭在庆城的几个点位之间。

这是一只即便在和顺也显得很纤细的雄性个体，在原监测范围内出现频率也不高，以至于我一度以为它是游荡个体，原来人家也是在庆城这边占山为王的存在。多亏了监测范围的扩大，让我们能更精确地了解尽可能多的个体的活动区域。

HS1909M

哦对了，庆城的数据里还有个熟悉的身影——M13，它欲壑难填地霸占M12领地的样子特别的野兽。它也许有机会刷新雄性华北豹的最大精确家域范围，毕竟M2的时代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监测范围，所以M2的家域只能是估计。

M13西进的同时还在向东扩张，版图已经扩张到它妈妈F7的领地去了，只是它没事就横穿山团线的举动让人实在捏一把汗，祈求山团线上的大车司机们千万慢点开车，千万别撞到豹子啊……

M13

M13的已知活动范围，2021年84平方千米  2022年176平方千米

为了五十只豹的未来

而监测仅仅只是保护的开始，后面还有很多艰难复杂的事情，这些还是以后留给大猫来讲吧！总而言之，时隔4年，猫盟又一次开始筹款了，为了和顺的50只豹子，筹集50万（可戳：如果说50只是安全线，那我们的豹只差一点点！）。

筹款是个让工作了解保护机构的契机，猫盟很多的铁杆支持者都是通过当年“给豹子买牛排”的筹款知道猫盟的。那个时候，人兽冲突是和顺地区的华北豹面临的最大的威胁，以解决这个问题为突破口，猫盟在政府的支持下，与合作方一起开展了社区工作、科学监测工作，我们也惊喜地发现，华北豹的数量开始了缓慢的恢复。

可紧接着，修路、风电、光伏、开山造地……一拳又一拳接踵而来，现实不给你时间喘息，它不允许猫盟再满足于做一个只能解决生态补偿问题的小机构了，而是逼着猫盟进化成能解决更加宏观的难题的机构。

我们如今正在通过对车流量的监测，结合道路两旁的红外相机来评估车辆对华北豹的影响，以此来给施工和廊道的规划提供建议；通过扩大监测范围证明铁桥林场和庆城林场的连续性，从而尽力避免热切的土地开发分割华北豹的种群……

事情得一步一步地做，但时间却始终让人心焦。紧挨着其中一块被开发的土地的，是F2的家域，而我已经很就没有见过它了。

它上一次连续出现截至于2022年2月23日，然后消失了一阵之后，在5月1日短暂地出现了一瞬间，我悲哀地预感，超长待机女王也许也要离开我们了（希望我是错的）。

超长待机女王F2

假如这真的是F2的最后一张照片的话，你们会不会觉得背景很熟悉？没错，这就是拍到M12最后一张照片的那个点位。

这段视频我看了很多遍，望着它走过之后空荡荡的背景，看着满地的松针，它们也曾鲜嫩欲滴地绽放在早春的枝头，如今却干瘪枯黄横七竖八地堆满大地，直到被越埋越深，远离阳光，化作褐色的泥土。黄叶会远飞，生命会离去，最终一切都消隐在这淡蓝色的暮霭之中，只留下无所不在的寂静。

野生动物就是这样，它们的死亡并不总是惨烈凄美的，更多的是悄无声息地消逝，等到我们发觉时它们的肉体早已回归大地了。

这片山林里，生命的萌发和消失每天都在发生

其实大到一个种群也是这样，动物们随着栖息地的衰退一起无声地消逝了，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它们存在过，很多人类眼中“撂荒、闲置”的土地是很多野生动物的家园，不可持续的开发利用永久地侵占了它们的家园，获得的收益未必能全民共享，但多样性降低的后果肯定是要全人类一起承担的。

保护过程中所感受到的最大的不公，就是保护者必须要后知后觉科学严谨地证明破坏已经产生，才能获准去弥补别人犯下的错误，而破坏的理由却仅仅只需要使这个工程看上去有利可图。

和顺本就是个处在生态恢复中的栖息地，植被还在演替，有蹄类丰度还有待进一步提高，这里的华北豹种群的种内竞争很激烈，M12的监测周期是从2018年到2022年，再加上它从出生到独立的那段时间，大约是6年，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和顺的公豹中的佼佼者了。

如今，镜头前出现的公豹里最年长的是2017年出生的M13。母豹子要稍稍好一点，不算生死不明的F2的话，最年长的母豹是M13的母亲F7，它的科学编号是HS1601F，和它同一年的母豹大部分也可能已经消失了……

F7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多年的在地保护让这里的华北豹的数量增加了，但栖息地的修复是个更加漫长的过程，这也是保护现状改变的一个侧面。

也许和顺再也不会出现M2、F2这样的长寿个体了。而这片土地上华北豹想要拥有未来，需要更长时间的栖息地恢复，提高栖息地的质量和连通性；但目前看来，所有的这些时间，都需要我们去竭尽全力地争取。

豹子仍在生生不息

老一代的豹子在陆续谢幕，但它们的孩子，一茬一茬地填补着它们身后的空缺。比如母豹HS1604F的孩子——F20，科学编号HS1802F，如今就定居在当年F4的地盘上。

这一期我看见它带着三个跑得尾巴甩成飘带的崽子，就好奇往前追溯了一下，想看看前几个月有没有拍到它怀孕的影像。3月2号，它出现在铁桥林场的一个点位前面，看上去肚子很鼓。

肚子鼓鼓的F20

3月7号，它又出现了，肚子明显瘪了。

这次出现它肚子瘪瘪的

之后几天它出没在周围很近的几个点位，然后突然消失了半个月。直到3月底，她连续4天来回穿行于这个点位。其中光线较好的一张还能依稀看见它的腹部露出了一小块光滑的金色皮肤，会是乳房吗？只可恨清晰度太差看不太清楚。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半个月发生了什么，但考虑到很可能小豹子刚出生的那几天，母豹是不敢离巢穴太远的，因此这个点位可能离它藏小豹子的巢穴很近呢！

作为一个身在远方的观察者，恣意飞扬的小豹子多少能抚平一些被现实拧起的眉头，但也不免像个老父亲一样担忧起它们的未来……

然后我蓦地发现，这些数据还是我亲手收回来的。收这台相机的那天，千柱叔用他加长后座的摩托把我带回他家，我们被6月的酷暑和恼人的蝇群驱赶着冲下山，进屋的一刹那，折磨人的溽热消散了，像一下子走进了冰川里的融水冲凿的寒洞。

婶子准备了一桌好菜，端上来泡在透明冰水里的凉皮子和冰镇的鲜红脆爽的西瓜，千柱叔起开一瓶啤酒就着咸鱼罐头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她女儿在一旁她从深圳捡回来的狸花母猫开心地笑着……

婶子为我们准备的丰盛又消暑的美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能对抗这个世界里的效率至上和物欲横流的，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勇敢和坚持，而是这些最为平凡的日常所有之物。村民、保护工作者、科研院所和各地的志愿者汇聚在和顺保护华北豹，是因为喜欢华北豹。

我们在基地的日常，简单踏实

人们在不了解旗舰种基石种这些概念的时候就开始喜欢野生动物了，资本的价值观无法衡量人对自然的热爱，保护的起点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善良。

这种善良每个人身上都有，它越是平凡，就越是具有生命力；越是毫无意义，资本和特权越是拿它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