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科学地看待围绕“人民经济”的争论？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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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人意料的争论方式

最近，因温铁军教授讨论“人民经济”的问题，引发了远超出我个人意料的争论。之所以说是“远超出意料”，是因为批评一个人的观点是可以的，网络上匿名的网友骂出什么样的话都是可以预料的。但舆论场上一些署名的知名经济学家骂温铁军教授的语言之粗俗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让人大跌眼镜。当然，大多数经济学家的观点主要也就是用来大跌眼镜的，只不过一般是针对经济现实的论点偏离实际太远。而这次是因为大量知名经济学家所使用的语言之粗俗程度太偏离常识了。

坦率地说，我个人也并不完全认同温铁军教授的某些观点，但总体上说温教授基本还算是温温尔雅的说理方式。如果对他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把他的错误在哪里说清楚就是了。可是这一次争论却是一堆知名的经济学家突然间一上来就暴粗口，实在是太有损形象，也非常不利于中国学术界、舆论界客观冷静地讨论问题的学术环境。这种方式争吵的唯一结果，最多只是证明那些暴粗口的知名经济学家没有本事和能力把道理讲清楚。因此，在他们骂温教授的文章下面，几乎清一色的是支持温教授的留言，这一方面是人们难以接受身为知名经济学者的讲话方式。另一方面，温教授并不是一点可取的地方都没有，所以，硬要把他贬得太低，也很难让人接受。

相对来说，我看过如王小东老师的两个视频（参见本文后面的链接），他是不赞同温教授对人民经济解释的，甚至批评得也比较激烈，但基本上属于是讲道理，并且也谈出很多实质性的内容。无论王小东老师的观点正确与否，他人是否认同，至少他批评的方式是属于在讲道理。如果他人不认同，也可以具体谈不认同哪些观点。记得很多年前中国公知们经常大谈的一句话：我可以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现在远远说不上要“誓死捍卫”谁说话的权利，没必要。普通的匿名网友骂就骂了，因为你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作为学者甚至知名学者，至少别暴粗口骂人能不能做到？

批评温教授应当以展示比他在特定方面更多学识的方式，而不能以充分展示自己比温教授低几个层次的方式来进行对不对？

二、认识问题的科学方法

我讨论任何问题，都不是简单地只谈这个问题本身，而是首先要谈如何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这个问题。要把视角先抬高一个层级，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有利于把问题谈清楚。否则会产生很多误解。

西方的数理经济学（西方经济学，包括微观和宏观经济学）对于经济学的看法中，最基本的研究出发点就有**“规范性”**与“**实证性”**之争。这两个是什么区别呢？就是一个从所谓价值、更准确地说是目的性，为谁服务的角度来研究经济学，不太严格地说可算是“政治经济学”传统。另一个认为经济学就只是研究完全客观的经济学规律本身，不谈为谁服务、不谈价值的问题，只研究实证性的问题。

绝大部分数理经济学（西方经济学）者认为自己是实证性的，研究的只是经济客观规律。那为谁服务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呢？他们认为只要经济规律的问题解决了，规范性的问题就自动解决了。这就是所谓看不见的手，本身就可以自动实现帕累托最优，也就是自动实现社会福利最优化。既然如此，还用得着谈什么为谁服务的问题吗？或者说，实证性一派的人本身就回避“为谁服务”这个说法，而采用的词汇是“社会福利”，同时回避是谁的社会福利。他们只是在证明只要采用市场经济的无形之手，就可以自动实现“社会福利”的“帕累托最优”。

那如果我们深入追问一个问题：帕累托最优就是为人民服务吗？就是全社会福利最大化吗？请一定要注意，西方经济学家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用的语言体系只会说“社会福利的帕累托最优”。那什么是“帕累托最优”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通过调整经济系统的参数使社会福利实现进一步改进了。所以，“最优”不是我们理解的“真的最优”，而最精确的含义是“不再能够更优”。至于这个“不再能够更优”是不是合理，你就不要再追问了。这都在数学上证明了，你就不要再存更多希望。

但是，如果你真懂数学，并且也真懂经济学，就会明白，帕累托最优的本质就是“越差的经济体制，越是容易符合帕累托最优”，因为越差的经济体制越是无法继续在其本身体制内进一步改进。所以，帕累托最优的本质就是：无论它什么样，你都得接受，即使它最差。

我们此处只提醒一点，一切管理学的成熟度模型研究表明，最高级别的成熟度都是可以达到“持续自我改进”。例如著名的软件开发的CMM5级等等。一个特定的静态封闭体系可以有数学上极大值的计算，但即使一个函数的极大值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最大值。因为极值有可能只存在于某一个特定的区间内。

但是，我研究经济学是从一切科学最基本的测量基础出发，先在一切科学的统一测量学前提下建立经济测量学，再以经济测量学为基础建立完全可测量的经济学基本概念，完全以测量数据为基础建立经济学的基本公理，在此基础上建立科学经济学体系。一切真正的科学分支都是这样建立的，如果不是这样建立经济学，就不可能是所谓符合“实证性”。所以，不要谈实证，而要谈“可测量”。不是以可测量为原则，不是在统一测量学基础上建立经济学，这是西方经济学最大软肋。

对于规范性与实证性的关系，事实上是科学规律与对其应用之间的关系问题。在一切学科中，有理论学科与应用学科之分。应用学科就是面向实际应用的。例如，核物理是理论学科，而核武器、核电站等就属于应用学科。所以，经济学不可能是在规范性与实证性两者中间二选一，而是两个不同的、都必须要解决的不同层面的问题。

规范性对应于：应用，目的，为谁服务，价值，文明的后置依据……

实证性对应于：规律，方法，公理体系，证明，测量，效能（不是效用）、功能和性能，文明的前置依据……

对这个问题认知上的混乱，是西方经济学的第二个软肋。

为什么要谈以上这些呢？因为理解了这些以后就很容易厘清温铁军教授的人民经济概念了，他并不是从方法、前置依据角度来提的，而是从目的、后置依据的角度来谈的。人民经济并不是特指具体的某种经济形式、体制、制度等，而是主要指经济的目的性是要为人民。如果仅仅是要批评温教授的观点其实很容易，只要简单地看看我们中国自己这么多年的发展历史和经验就会明白。如果我们作如下的修正，是不是就没那么多缺陷了？

人民经济应当是5个结合：

自主性与合作性相结合。我们强调自主只是不要被人卡脖子。并不是所有行业和商品都会被人卡住脖子的。只要不会被人卡脖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合作。

**在地性与国际化相结合。**在地性当然不会是完全回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而是根据经济发展的不同阶段，采取不同的经济策略。如果本地化配套更经济，为什么不能在地？中国的最大经济优势就是本地配套齐全。

**综合性与社会化大分工相结合。**对于分工一定要从根本上进行理解。它不仅体现在不同企业之间，而且体现在一个企业内部。企业的发展战略上也有多元化战略、垂直整合等。现在大型企业有几个没有自己食堂的？有谁指责这是“企业办社会”吗？欧美的大企业很多也都有自己员工餐厅和咖啡厅的。难到中国企业办食堂就是企业办社会，西方企业办咖啡厅餐厅就不是企业办社会了？所以，不要一提综合性就理解为完全回到过去企业办社会。这与经济规模是高度相关的。一个100人的企业有可能自己办食堂吗？大多不会。但上万人的企业能不自己办食堂吗？

**多种经济成分相结合。**温教授说的是要做实全民所有制。这的确是他欠缺的地方，后面会谈到。他说这句话表明他不完全认为现在的国企甚至央企很完善。那么温教授自己究竟想表达的是什么，其实他自己没说清楚。要么是想清楚了不便于完全表达清楚，要么是他自己也没完全想清楚。

**为中国人民服务与为世界人民服务相结合。**人民性，在地性并不完全是说只为中国人民服务，而且我们要面向未来领导全世界。既然我们是要引领全世界，就算作为一个宣传口号也得体现出为世界人民服务。况且我们为世界人民服务，也会从全世界获得回报，使我们获益的经济规模超出自身的范围。

用以上的5个结合把温教授的4个特征修正一下，人民经济是不是就更丰满和合理了？人民经济这个概念虽然有不同理解，但冠以人民这个词，体现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这是温教授谈这个概念获得很多人同情和支持的根源所在。这里并不能展开讨论完所有的概念。例如对人民该如何理解，他在经济学中该有什么地位？这里只提一下中国官方的理解是“最大多数人”。不用担心，只要你没犯法，你就在人民里面。如果你感觉自己不在人民里面，尤其不在中国人民里面，那就先说清楚为什么，再谈别的！如果你认为自己在人民里面，为人民服务也包括为你服务，那就先说清楚为什么为你服务你却有意见，然后再谈别的!

三、中国学术界的三个思维陷阱

我们之所以现在对很多问题争论不清，根本原因在于中国学术界是陷在三个不同的思维陷阱里面。它们是：

第一，“苏联正统”陷阱

虽然时代已经演变到今天，但很多人一谈起社会主义，还是停留在完全以“苏联正统”的主义框架来理解。要清楚我们现在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个肯定与“苏联正统”的主义有本质区别。直到今天，中国学术界还没有人把它们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完全论证清楚。中国在过去主要是把苏联正统称为是本本主义、教条主义，但也没有在理论上完全解释清楚他们与中国的创新区别是什么。

本文很难完全展开，但可以用一个最简单的认知框架来理解他们的联系与区别，就是版本差异。

空想社会主义：V0.0版本

马克思主义：V1.0版本。

苏联正统（马克思列宁主义）：V2.0版本。

毛泽东思想：V3.0版本。

邓小平理论：V4.0版本。

“三个代表”重要思想：V5.0版本。

科学发展观：V6.0版本。

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V7.0版本。

每一个版本都是前向兼容的，但每一个版本都会与时俱进地有扩展、发展、增强、调整、改进和完善。特别强调一下毛泽东思想与前面版本有非常重大的升级与改进，奠定了如下几个非常重要的特性：

从“为工人阶级服务”扩展到“为人民服务”，吸收了民主的思想，定义为“人民当家作主”。将短消息、窄带的投票民主，扩展为宽带的协商式民主、后持续扩展直到V7.0版本移动宽带的全过程民主。没有充足的信息带宽支持，就不可能有充分的民意表达，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

从社会主义的四个前置依据的方法制度特征（公有制、计划经济、无产阶级专政、按劳分配），转向目的与方法的关系，并且建立目的思维的后置依据。目的思维在邓小平理论的V4.0版本中又得到更为充分的增强和体现。

从以社会主义理论为前置依据原则，转向以科学的社会测量（实事求是）为原则。明确地反对前置依据思维方式（反对本本主义）。在V4.0版本中又进一步强化为“警惕右，但主要是防左。左的东西害死人”。

V4.0又有重大的版本升级，几乎完全打破了以往人们心目中对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概念框架 —— 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一切前置依据都不具有最本质的意义。最核心和本质的是后置依据的为人民服务的目的。如果今天还有人陷在计划与市场、公有与私有的纠结中，只能说太落后于时代了。所有这些都不具有本质意义。

第二，西方的普世价值陷阱

简单来说，普世价值论都是属于前置依据的第二代文明。树立的是对假民主、假自由、假人权、假新闻的迷信，以及市场崇拜。结果是民主变成国际专制，自由成为当代人类最沉重的思想枷锁，人权变为国际强权。为什么假的能够迷惑人，是因为它并非全是假的。不仅不全是假的，反而有些真的特别真，真的是特别真。然后用特别真的与少量关键性的假东西混在一起，一般人就无法区分了。例如，用信用度极高的诺贝尔科学奖项，混进去非常没有信用的文学奖与和平奖，而后再混进去一个本来就不是诺贝尔遗嘱规定的“经济科学奖”。用诺贝尔科学奖做背书，将迷惑人的东西混进来。

第三，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名的神秘主义陷阱。

总有些中国人一谈文化自信，就把中国传统文化无限地抬高，甚至认为只有将一切文明建立在中国传统文明，如《周易》基础上来解释才是对的，甚至是要将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文明全建立在特定的中国传统文化上。但文化自信不是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切都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是有问题的，主要就是神秘主义思维方式，不仅是“不求甚解”，甚至是故意不让人科学地清楚理解。对此不再深入展开。

以上三种思维陷阱之所以成为陷阱，原因就在于它们并不是说一无是处，甚至都有需要继承和吸收的精华之处。但同时又混有不利的、有害的方面。我们过去常说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困难之处就在于它们往往是高度结合在一起，甚至从其本身来看往往就是同一个东西。我们只有从以上三个思维陷阱中超脱出来，才有可能获得正常的科学思维。并且，也只有从正确的第三代科学的层次，才能将以上三个思维陷阱完全看清楚。

为什么邓小平认为“不争论”是他的创新？这就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一争论就只能陷在几个不同的陷阱里，这哪里能争论得清楚？因此，索性都先别争了，把一些凭直觉就能全看明白，本身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是因为受思维陷阱的束缚才人为把问题搞复杂的工作先做完再说。如果不能从以上三种思维陷阱中超脱出来，就不要去争论，那样的结果最多只是陷在思维的陷阱里重复一些迂腐的废话。

四、对温教授的总体评价

很多人批评温教授的人民经济，并不是独立地只谈这一个问题。很多是借此对他以往的其他不严谨的观点进行批评。有些批评我个人也是非常认同的，例如他本人是三农问题专家，但在如何解决三农问题，如何持续提升农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上，他认为应该做强做大农村经济，当时我也感觉很费解。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可以有从城市向农村的人口净流动。例如，因为与苏联关系破裂，大量项目停工，导致城市失业率过高，通过上山下乡来解决城市失业问题，这个还情有可原。但从总体上说，要让农民富起来的最根本办法，还是农业人口从农村转向城市，最终剩余极少量的农业人口从事农业劳动。

最初级的农业生产本身就是一个生产效率注定不会很高的产业，平均每亩地无论如何改进生产技术，其粮食收成都是非常有限的。通过循环经济等（如蟹稻共生等），可以最大程度从每亩地获得更多收益，但从根本上说，初始的农业生产效率很难与现代工业生产相比拟。

因此，如果要想从根本上提升农民收入，最终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入手：就在是收入相对受限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地减少平均每亩耕地所需要的农业劳动力，以此增加每个农业劳动力的收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将每个农业劳动力的收入提升到与城市劳动力相平衡的程度，就像现在美国一样。

为了共同富裕，中国在农村投资了大量的基础设施。但这也需要有一个平衡，如果花上百万为一个山沟里的几户农民修建道路和电网等基础设施，依然可能无法改变他们的低收入状况。最终发现还是不如把他们从山沟里迁移到城镇，才有可能找到最终致富的途径。

有人看到因农业人口不断转移，每年有大量村庄消失或荒芜，心里很感慨。但我们应当明白这是好事，如果他们永远住在农村里，不可能找到致富的出路。中国还需要大量地转移农业人口，在此同时，又需要可以经营大农场的专业技术人员去农村经营农业。

解决三农问题的根本出路，是让农业人口自然地转化到最终消失，使他们绝大多数城镇市民化，最终只剩下大农场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共同富裕。只是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可能很长，不能太着急。

有很多人认为原生的国家不可能产生大农场，大农场历史上只是殖民国家的产物。这个可能是事实，但既然只有大农场才能使初级的农业生产有经济效率，那么通往这个模式的道路肯定不会是只有一条。通过持续不断地使农业人口转移到城市，最终一定可以实现大农场的高效生产模式。

但是，以上这些瑕疵并不影响温铁军教授总体上是一位杰出的学者，我个人是用以下的定位和称呼来评价他：

**杰出的三农测量学家。**他本人长期深入农村一线进行调研（三农测量），掌握大量第一手的农业问题测量数据。这是他能够被称为“温三农”的原因所在，“温三农”是实至名归的原因并不是他在三农问题上有系统的理论，而是有大量的第一手的测量数据。

优秀的社会测量学家。

良好的经济测量学家。

对社会和经济问题，尤其是经济理论问题，他不是行家。他本人也一再说自己不是经济学家。因此，温铁军教授应该说是一位很有自知之明的学者，他在相应问题上只是提出一些观点和想法，并没有系统和体系。认识清楚这些有助于客观、全面、准确地评价温教授。

还是那句话，你可以批评温铁军教授，但必须以通过展示自己在特定方面比他更有学识的方式来实现，而不是通过充分展示自己远远比温教授低几个层次的方式来实现，尤其是通过充分证明自己讲不清逻辑和道理，被憋到暴粗口骂人的方式来实现。这不仅仅是适用于温教授一个人，而且适用于所有人。很遗憾，绝大多数批评温铁军教授的人，是采用的后一种方式。

延伸阅读

王小东：中国要是真走温铁军先生“人民经济”道路，能养活14亿人吗？ 2022年9月29日。

https://haokan.baidu.com/v?vid=12535877780404147830

王小东：人民经济一词几十年前就有，很多举足轻重人的定义和温铁军正相反 2022年9月30日。

https://haokan.baidu.com/v?vid=9107861138927422518

汪涛：第三代文明与民本主义 ，公众号：纯科学，2022-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