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讲：建立一个“统一大市场”，办法有哪些？_风闻

大家好，我是在观网陪你看中国的谷智轩。之前的两期节目，我们先是归纳了建设“统一大市场”的难点，又借鉴欧盟和美国的例子，探讨了怎样通过“法”，来扫除地方壁垒、推动市场统一。由于两期节目平均投币过万，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奉上第三期节目，为这个话题，暂时画一个句号。统一市场，不完全是个好事。如果地区发展水平差距比较大，又没有好制度来平衡差距，那么盲目扫除某些壁垒，很有可能会进一步恶化竞争，让地区间的不公平，变得更加不公平。我们国家，区域发展不平衡是一个客观现实。但建设“统一市场”，提高经济效率，也是国家发展的客观需要。那么，如何在提高效率的同时，又带来更多公平，就是推进国内统一市场建设，要解决的一个关键命题。本期《轩讲》就来聊聊，在地区经济差异比较大的情况下，“统一大市场”可以怎么建。

“统一市场”，重点还是要落在“市场”两个字上，必须符合市场的规律。这里面有两层含义：第一，推动“统一市场”的动力，主要来自市场。第二，市场有的毛病，“统一市场”都有。上期节目，我们在举美国的例子的时候，讲过“统一市场”的刚需，主要来自“内循环”。再说得具体一点，来自想在国内市场中捞金的资本。在美国搞“统一市场”，除了联邦司法系统之外，就属那些大企业最卖力。可以说铁路铺到哪里，壁垒拆到哪里，他们就冲到哪里，大鱼吃小鱼，再越长越大——资本永不眠。地方市场与全国市场的融合，往往是通过企业的扩大、兼并、整合来实现的。强势企业为了扩大经营范围，冲击异地市场，通过资金、技术、成本方面的优势，破坏地方垄断，减少竞争对手，逐步缔造起全国性的垄断。

“统一市场”的目标，本来是提高竞争的公平性。但如果不加干预，“统一规则、连通设施”的结果，有很大概率是更大的垄断。这明显违背了它的初衷。所以，市场规律给建设“统一市场”带来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在打破壁垒、融合市场的过程中，建立有效的竞争机制，阻断“垄断”，维系市场经济的健康、活力。造成“垄断”力量，其实有两种：一种来自市场内部，主要是市场占有率高的大企业，这个大家比较熟悉；另一种来自市场之外，主要是各级政府，它们造成的垄断，有个专用名词，叫“行政垄断”。这就是为什么，被称为“经济宪法”的法律，除了《反垄断法》之外，还有一部《预算法》。如果把市场经济比喻成体育比赛，那么政府机构既可以当组委会，制定规则；又可以当裁判，处罚违规者；还能直接帮助场内的队伍打比赛，这个角色，咱们就叫它“外援”吧。每一个角色，都能导致垄断的产生。既然如此，那么防范“行政垄断”的制度建设，也必须有所针对。我们上期节目，重点讲了“组委会”和“裁判员”，这里我们简单谈谈“外援”。

这个角色里，政府主要是利用自己的行政资源，赋予部分企业不公平的竞争地位，具体形式包括但不限于，采购、担保、投资、供地、补贴、税收优惠。这些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都可以被套上“招商引资”、“产业扶持”的外衣。政府当“外援”这个事情，有它的两面性。把一家企业扶起来后，如果赛场上的情况，是强队变多了，彼此厮杀得更猛烈，就是在防止垄断；但要是资源给得太多，赛场上变成了一家独大，都谈不上什么竞争了，那就反而是在制造垄断。政府当“外援”，什么时候该扶一把，扶到什么程度，这当中的度，非常难把握，也很难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不过，不论“外援”的形式如何，它都要以行政程序的方式落实，最后转换成财政支出，纳入政府的预决算管理当中。所以，要对付“行政垄断”，一个办法就是管住地方的“钱袋子”，完善各级政府的财政收支管理体系。

这当中，也包括了对国有资产的管理。理论上讲，在市场经济这个赛场上，“组委会”、“裁判”、“外援”，都不应该对场上的队伍“亲疏有别”。但在现实当中，这一点很难做到，而且地方层面要比中央层面更难。所以，我个人认为，应该尽可能减少地方性国企，将绝大部分国有企业的管理权和收益权收归中央，降低地方财政与国有资本的关联度。

总地来讲，更大范围的垄断——无论是企业自身行为造成的“经济垄断”，还是政府行为造成的“行政垄断”——都是要在统一市场过程中，竭力避免的。这是市场因素，给“统一市场”带来的第一个难关。而第二关，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地区经济差异”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先谈“垄断”，再提“差异”呢？因为两者关系很大。

前面讲了，建设“统一市场”，最卖力的是资本。那些区位条件优秀、制度环境成熟、生产要素丰富、基建设施完善、市场需求旺盛的地区，本就是投资的首选。一旦地区间的藩篱消失，大资本们就能以此为大本营，不断“招兵买马”，“开疆拓土”。这个过程中，企业从外部获得的人才、技术、资金，从外部市场赚取的利润，就会进入这个地区。如果许许多多资本一起挑中了一个地区安家，他们彼此之间还会形成“集聚效应”，加速资源的流入。成规模企业集群，又提供了大量税收，通过地方政府的运作，转换成基础设施、营商环境和劳动力素质的进一步提升，让这个地区更受资本青睐。如此一来，这个地区的相对竞争优势，便会“水涨船高”、“节节攀升”。而我们看到的现象，就是地区经济差异不断扩大。最后会出现最极端的情况——某几个地区完全掌控了全国范围内，除了土地、原料之外的生产要素，其余各地几乎得不到发展的机会。换个说法，就是产生了生产要素的地区性垄断。

这种“地区垄断”，虽然主体是“地区”，但它仍然是由企业的经营行为，和政府的行政行为所导致的，形成的机理，也与其他形式的“垄断”类似。所以，针对“经济垄断”和“行政垄断”的措施，对“地区垄断”也有效果。但是，效果还不够。“地区垄断”在规模、复杂性上，与普通的“垄断”，不在一个量级上，针对它的“反垄断”，需要调动的资源，也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在我们国家，早年的“外向型”经济，在东部沿海和内陆地区之间，造成了巨大的经济差异，“地区垄断”已经有了雏形，要“拨乱反正”，可谓难上加难，非国家层面的长远规划不可行。目前来看，具体思路总共有两条：一条是“区域平衡”，一条是“区域一体化”。

我们先来说“区域平衡”。这个比较好理解，就是通过行政手段，将经济发达地区的资源，调配给落后地区。中央财政对地方的“转移支付”，不同地区之间的“对口帮扶”，都属于这个范畴。“财政转移支付”简单来说，就是税收上来的时候，中央拿大头，地方拿小头，要是地方钱不够花，就由中央酌情打钱。它主要有两个功能，一个是帮助中央介入地方事务，另一个就是“抽肥补瘦”，平衡区域发展。生产要素里面，跑得最快的是资本。区位、制度、基建、市场需求、生产要素，这几个发展要件里面，一个地区如果能基本达标，还能有一两项突出，就能引起资本的注意。而“财政转移支付”能做的事情，主要是通过拉平各地的公共服务，来提升落后地区的基础设施和人力资源。能帮助提升的程度，一般也只到“基本达标”为止。超出这个幅度的情况极少，而且多半与国家的重大发展战略有关，比如雄安新区建设、海南全面深化改革开放、东北振兴，等等。

再说“对口帮扶”。它是发达地区，以及一些大型央企，对落后地区进行“点对点”的资源转移，比如说上海帮云南，广东帮广西，三大油企帮扶西藏那曲，等等。目前为止，我国的“对口帮扶”，可以分成三大块，一块是1996年开始实施的东西部扶贫协作，另两块是1994年和2010年开始的对口援藏、援疆计划。“对口帮扶”与“转移支付”的区别主要有两点。首先，它是“点对点”的资源转移，中间并不在中央过一手，不受中央调控。其次，它只是一种政策性的安排，没有法律制度背书，各地方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参与，怎么参与，而且有进有出。这两个特征，导致发达地区“帮扶”的动力，往往只来自上级指令和领导干部的考核指标，比较有限。它们各自制定的“帮扶”政策，可行性和有效性，都没法保证。

总体上说，无论是“转移支付”，还是“对口帮扶”，以行政手段进行“区域平衡”，主要作用还是“兜底”，也就是让各大发展要件“基本达标”，不至于让资本的“闻之色变”。对于打破“地区垄断”而言，还只是个起步。而且，这一类的“区域平衡”，同样也是要考虑一个“度”。“抽肥补瘦”得太狠，不但会影响发达地区自身的发展，对落后地区，也可能是“拔苗助长”。

不同地方，到底需要给多少，怎么给，这里面很有讲究。给少了，地方财政沦为“吃饭财政”，养公务员可以，公共服务“达标”做不到；给多了，那么就是“有钱不花、过期作废”：地方上要么“突击花钱”，一到岁末年初，就各种考察、福利，要么“大兴土木”，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保证钱全用在刀柄上。一些外地的支援人才，对当地情况不了解，“理念”也过于超前，动不动就“大刀阔斧”地改革，引进各种项目，结果人走政空，留下一地鸡毛。不但如此，资源转移来、转移去，一个弄不好，就会滋生腐败。过去有个说法，叫“跑部钱进”。有些专项转移支付，要地方上派人，到各部委去“沟通”，才能拿到项目。“沟通”的成本，有时候能占到项目资金的三成。所以，“区域平衡”的手段，要用好是很难的，而且用得再好，也只是是打基础、补短板，对于打破“地区垄断”，有必要，却远远谈不上充分。

这个时候，就要考虑第二条路线——“区域一体化”了。“区域平衡”是以行政手段调配资源，基本上和市场没关系。而“区域一体化”，更符合市场经济的调性。区域一体化，就是在全国范围的“统一大市场”建立之前，先划出几个区域，搞几个小的“统一小市场”，再把这些“小市场”融合，变成一个“大市场”。这实际上，是把建设“统一大市场”，分成了两步走。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一方面，“统一小市场”肯定要比“统一大市场”容易。另一方面，前面讲了，由于历史原因，我国已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地区垄断”，以一线城市为代表的“地区寡头”，掌握了大部分的生产要素。但是，一片土地上能够汇集的资源，不可能是无限制的。随着土地和人力成本上升，必然会产生产业升级和产业转移的刚需。如此一来，“地区寡头”们在虹吸资源的同时，也会溢出资源，让周边地区受益。而区域一体化，就可以充分发挥出这种“溢出效应”，以市场的方式，快速拉高区域整体发展水平。

当然，这种先“区域”、再“全国”的“两步走”路线，也存在不少障碍。单说这第一步——“统一小市场”——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统一小市场”也是一种“统一市场”，建设过程会遇到同样的难点：地方保护和地区差异。我们国家最著名的三个区域经济圈，长三角、珠三角、京津冀，就各有各的难处。

长三角拥有中国最大的城市群，地区经济差异相对较小，但是江浙沪涉及了三个省级行政区域，大家各有各的“小九九”，人为因素导致的壁垒特别多。比如说，90年代初，上海经济开始腾飞，给长三角带来巨大的发展机遇。对此，江苏和浙江的反应却不一样。江苏这边，是“坚决支持、主动服务、接受辐射、促进发展”，而浙江这边的心态，却是担心“大树底下不长草”。修南京到宁波的高速，江苏是先建苏州到上海这段，再建南京到苏州这段，浙江是先造杭州到宁波的这段，把连通上海的路段，搁置了近五年。上海在土地和人力成本上升之后，也对兄弟省市有所提防，专门成立了“降低商务成本试点园区”，阻击投资项目进入苏州。

珠三角这边，虽然大家都是一个省，但由于历史、地理、文化等种种因素，广东内部的地区经济差异极大。珠三角九市的人均GDP超过13万元，远超8.1万元的全国平均水平，但粤东西北地区，却只有全国平均的一半左右，而且增长速度缓慢。所谓“中国最富的地方在广东，最穷的地方也在广东”，就是这个意思。珠三角地区虽然强势崛起，但是它对整个广东省的“虹吸效应”，远远大于“外溢效应”。这种情况下，哪怕有省政府统筹全局，广东要建成省内的“统一小市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京津冀，我只能说，长三角和珠三角的痛点，它都有，而且程度只强不弱。

上面说的，还只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区域一体化规划，它们本身的区位条件尚属不错，发展要件“基本达标”，域内还有超一线城市，作为经济一体化的引擎。但其他的区域化，比如说成渝、关中-天水、哈-长、兰西，各方面的发展条件都要逊色一筹，市场推动一体化的动力比较有限。而这些地方，地方主义、地区差异等阻碍一体化的因素，却是一个不少、一个不弱。所以，虽然区域一体化是国家层面的重大战略，不同区域的一体化进度，是天差地别。而我们都知道，“统一市场”本身，可以进一步提高经济效率，让发展加速。在一体化方面跑得快的地方，比如长三角，恰恰是本身经济实力强劲的区域。如此一来，又是强者更强，反倒是又拉开了不同区域间的差距。

而这，又给第二步，“统一小市场”彼此融合，最后成为“统一大市场”，增加了难度。

所以，区域一体化的路线，也有它的极限。在市场因素主导、一体化动力强劲的区域，政府只要轻轻一推，甚至不需要推，只要不制造障碍，一体化就能水到渠成。但是如果这个区域本身市场经济薄弱，区域内不同地区之间，又是差异大，壁垒厚，那么区域一体化就会变得极其艰难。这些地区，可能需要的不是先彼此融合成一个“统一小市场”，而是通过跨区域的资源转移，先让各项发展条件达标，再选择已经建成的“小市场”，进行融合。

换而言之，我认为全国统一大市场的路线应该是这样的：在部分发达地区，先建立区域性的“统一小市场”；通过行政手段“抽肥补瘦”，帮助落后地区在制度、基建、劳动力素质等方面“基本达标”；让这些“达标”地区，根据自己的区位特点，逐步融合进发达地区的“区域小市场”中；在这个过程中，“小市场”们的规模不断扩大，最终覆盖全国，彼此融合，形成全国统一大市场。目前，长三角地区已经在朝这个方向前进。最早的长三角，其实只有沪、杭、宁、苏等15座城市。2016年，合肥、芜湖、马鞍山等城市获得“入长资格”，15市扩大为26城，江浙沪成了江浙沪皖。2019年，铜陵、安庆、蚌埠等城市的加入，让长三角扩容到了41市，成为了横跨四个省级行政区域的超大规模区域经济圈。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小市场”正在渐渐长成“大市场”。

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就这三期节目的内容，做个总结。影响“统一市场”建设的，有两大因素，一个是央地关系，二是地区经济差异。央地关系，受到放权制度四件套——“法”、“人”、“财”、“事”——调整，可以通过这四个方面的制度优化，来破除地方保护主义。建设“统一市场”的过程中，要避免产生更大范围的垄断，尤其是因发达地区虹吸资源而导致的“地区垄断”。我们可以结合“区域平衡”和“区域一体化”两条路线，来缩小地区经济差异，让每一个地区，都可以从“统一市场”带来的经济效率提升中受益。

前两期节目，我看到不少小伙伴在弹幕和评论里说，建立统一大市场好难，恐怕没有几十年、几百年的功夫，是建不成的。这个判断对也不对。建立统一大市场确实很难，美国花了一百多年，方才有了个雏形，欧盟花了近百年，依然道阻且长。但是，我们和欧美的体制不同，在统一规则、连通设施时，面对的难点不同，攻坚克难的能力也不同。建立起一个全国统一大市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只要我们有方法、有决心地朝这个方向努力，在有生之年，也未必见不到它的实现，未必分享不到它的好处。所以，在这个系列的节目最后，我还是要说一句，咱们中国的“统一大市场”，未来可期。

节目最后，又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吟唱环节了。观察者网是一家独立而负责任的新闻网站，我们秉持全球视野、中国关怀的理念，为大家制作节目。想要支持我们的朋友，可以加入付费会员频道观察员，年费198，使用我的邀请码007可立减十元。现在充值和续费的用户，还有机会领取观网定制版徽章一套，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大家赶紧行动吧！

好了，本期《轩讲》就到这儿，节目的文字版，我会放在我的公众号@real谷智轩，欢迎大家关注，我们下期再见！